第捌话

凶器终究只能是凶器。

到头来，不曾帮上过谁，还难免伤害他人。

板部冈大人、宗三，还有——

即使历经几百年，也从未忘怀片刻。

武将闯进曾经繁华的城内，指挥部下举起枪炮，对着渡河逃亡的平民赶尽杀绝。兵卒纷纷袭击惊慌的百姓，砍下他们的头颅，以便当做敌兵的脑袋呈报上去邀功请赏。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

远方的最高处，一度无上荣耀的天守阁，火光冲天。

火焰，把一切都……！

这个世界，就是地狱。

而自己，正是帮凶之一。

前方，似乎不太遥远的所在，仍旧散发出明亮温和的光。

去那里就可以了吧？

江雪左文字移步，向前走去。

“……江雪殿……”

什么地方传来微弱的似曾相识的声音。

不会错，是那个人。

可他，不是分明在那场大火中——

“……江雪殿！”

江雪左文字慢慢睁开了眼睛。

周围有些昏暗，看不清晰，像是方才意识弥留之处的延伸。可眼前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人——

“一期一振吉光？”

用尽浑身上下全部力气，江雪左文字挤出的声音仍旧只有那么一点点，跟蚊子叫差不多。

“是。太好了，你醒来了。”见到他恢复意识，一期一振明显松了口气，“不愧是江雪殿，先前那么危险，差点以为——啊，对不起，说了奇怪的话呢，请不要放在心上。”

“刚才，叫过我？”

“咦，听见了？”一期一振露出有点难为情的表情，“当时情形不太好，我就……好像做了多余的事情，吵到你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确实是他，把自己叫了回来。

江雪左文字闭上眼睛，缓缓说道：“谢谢你。”

这下子，一期一振顿时更加难为情：“请千万不要这么说！追根究底，是因为舍弟的鲁莽，才害得你……该道谢的是我才对，谢谢你不计前嫌救了他。”

“前嫌？”

“呃，桶狭间，还有昨天早上……因为自己狭隘的误会，说了各种失礼的话，实在是抱歉。”

江雪左文字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没必要。”

与上次相同的回答，这次口气很平常，一期一振也不再多想，说了下去：“先前主上已经来过，把压箱底的札都留下了，等远征队带资源回来，马上就可以完全治好。”

江雪左文字并不在乎自己的伤能不能早些治好，莫如说宁可拖得久些，含糊应道：“……不用那么急也没关系。”

一期一振点点头：“说起来，江雪殿很不喜欢战斗吧？听说这次出现的敌人叫做检非违使，是最近才出现的第三方势力，底细不明，相当可怕。相信在侦查到对方的规律之前，主上不会轻易安排出战，大家也可以休养生息一阵子了。”

这当然是好消息，江雪左文字还没回答，外面响起了很轻很轻的敲门声，不仔细听的话，简直会误以为是小猫在挠。

获得江雪左文字的首肯后，一期一振前去开门。

以排在最前面的秋田藤四郎为首，昨天出阵的五个，再加上平野，一共六只藤四郎浩浩荡荡地走进来，顿时把本不算很狭窄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看得出来，对江雪左文字，藤四郎们还是很害怕，特别是犯了错的秋田，连腿都在发抖。

尽管这样，他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来，对江雪深深行了个礼：“江，江雪殿，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擅自行动，才……对不起……”边说边抖，一句话越讲越小声，最后本人也发觉到了，强迫自己提高音量，“谢谢您！！”

江雪左文字看着他。

平心而论，在昨天之前，对这个粉红卷发的小男孩，他并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是那堆藤四郎中的一个，一期一振的弟弟。

就连昨天救他，也不是因为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感情，甚至不是出于一期一振的请托，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自己眼前，不假思索地，就那么做了。

说起来，那时根本没有余裕检查这孩子的状况……

“没受伤吗？”江雪左文字问他，因为虚弱，说得特别慢特别轻，听起来十分柔和。

这样的他，实在与昨天战神般威风凛凛的样子，差别太大。

这样一来秋田藤四郎可没那么怕，回答得顺畅了许多：“嗯，连一点擦伤都没有。呜……谢谢你救了我。”

是吗。

救了他吗。

自己挥出的刀，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

仿佛听到什么天籁之音般，江雪左文字闭上双眼，表情松弛，唇角微微上扬，竟露出个淡淡的浅笑：“……那就好。”

闭上眼睛的江雪左文字并没有发觉，这一刻，屋里其他人，都看得呆了。

好半晌，秋田才回过神来，试图把对话继续下去：“啊，对了！这是探病的礼物，请不要介意它比较简陋……呃，那个，江雪殿？”

江雪左文字没有回应。

一期一振慌忙伸手到他鼻子下面试了试，明显感觉到均匀呼吸，才放下心——他，居然，睡着了。

藤四郎们都笑了起来，不再说话，而是一个接着一个，把手中的礼物小心地、无声无息地放下来，向一期一振挥挥手，蹑着脚退了出去。

最后一个离开的，轻轻带上了门。

他们留下的礼物五花八门，有折得不怎么漂亮的千纸鹤、造型独特的小杯子、形状像星星一样的金平糖、覆盖着嫩绿樱叶的淡粉红色糕点……

江雪左文字再度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景象：窗前挂着几串五彩缤纷的千纸鹤，桌子上摆着形状各异的点心和糖果，还有个从没见过的杯子，里头插了几枝朝气蓬勃的花。

原本毫无生气的房间，有了这些点缀，完全变了个样子。

咦？那是？

注意到江雪左文字的视线，一期一振替他取了过来：“这应该是秋田做的吧，他好像对手工很有兴趣，以前也给我做过呢。”

那是个木头雕的娃娃，虽然没上色，可长长的头发、厚重的僧袍，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谁，甚至连下撇的唇角，也刻得惟妙惟肖。

“你真是拥有一群可爱的弟弟啊。”江雪左文字低声感叹。

“诶？哈哈哈，这么说来江雪殿不也一样吗，有两位可……”一期一振笑着回答，却中途卡了壳。

姑且不论宗三左文字与小夜左文字是否适合“可爱”这个形容词，单说江雪左文字与弟弟们的关系，就不见得多好吧？在他面前这样说，岂不是戳人痛脚？

果然，江雪左文字微微皱眉，叹息般轻轻地说：“宗三……就罢了。小夜，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

到这时，一期一振已经完全明白。

看似难以理解的江雪左文字，其实也不过是个会笑、会好奇、会吃惊、会迷惘、会关心别人的普通人而已。

绝非不近人情，又足够强大。

可为什么……他总显得那么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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