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船上並沒有那麼多淡水。布魯漢再一次回來的時候，肩上掛著一塊毛巾，手上是兩個裝水的木杯。這樣的水量對席爾梅斯而言洗個澡綽綽有餘。至於他沾滿鼠尿的衣服，那可是他現在唯一合身的衣服，如果吹幹的話，大概勉強可以穿吧。布魯漢將兩杯水放在桌上，把其中一杯勻給自己的杯子裏一些，然後道：

“殿下，您可以脫衣服了。”

愛惜寶劍的流亡王子剛剛從書上撕了一小片紙下來，仔細擦拭他的劍。這句話說得還算正常，於是席爾梅斯停下手中的活，開始解衣服，然後撐著杯口跳了進去。布魯漢替他壓著對面的杯沿保持平衡，然後坐在床邊，手肘架在桌上，撐著腦袋，看起了洗著冷水澡的席爾梅斯。然而王子只給他留了一個後腦勺——這是當然的事，即便同樣是男人，這般直接的注視也夠大膽的了——但這絕不是因為席爾梅斯害羞，畢竟，洗澡的時候還要面對一張巨大的臉，是件挺詭異的事情。

布魯漢突然問道：“殿下是看完書了嗎？”

當然看完了。但席爾梅斯猶豫了一下，他還沒有想好要怎麼跟布魯漢解釋書的結尾，這是他早就答應他的事。於是便只得道：“不，還有一部分。”

“噢。”

很快席爾梅斯就又爬出杯子，當然，布魯漢再一次幫他握住了杯身。他站在桌上，又讓布魯漢給他澆了些冷水，才彎腰抓起毛巾裹在身上。趁著席爾梅斯擦頭髮的時候，布魯漢起身把那兩只死老鼠扔到海裏，又倚著桌子站了一會兒，突然過去握住毛巾，連同裏面的席爾梅斯一起放到了床頭，然後才開始收拾桌子，順便把席爾梅斯脫下來的衣服扔到了另一個裝著水的杯子裏——管它之後味道如何呢，他擔保這船上大多數人喝起酒來根本不注意味道。

裹在毛巾裏的席爾梅斯呆坐在床上，“被布魯漢強行送上床”這件事讓他頭腦有些混亂，恍惚之間他瞥到了布魯漢一切正常的下身——好像他沖進門的時候還帶著尺寸可觀的勃起，看來布魯漢也並非沒有什麼遭遇。席爾梅斯心情很快恢復，便問了一句：“你知道自己喝多了嗎？”

正如每一個喝醉了的人會做的那樣，布魯漢略作思考，然後堅決地搖頭：“我沒有喝多。”他正用三根手指揉捏被他泡在杯子裏的衣服，然後把它們掛在——這又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布魯漢捏起席爾梅斯的那把劍插在桌腿上，然後把衣服掛在了上面。這是最後一項工作了，做完之後他檢查了門窗，然後吹燈，跟著上了床。說實話，這時候的他看起來就和沒醉一樣。

席爾梅斯裹著毛巾躺了下來，沒多久又猛然坐起。本該是他一個人的夜晚，卻又變成了兩個人，布魯漢不知為何並沒有像他要求的那樣過夜。與其胡亂猜測不如問問本人，但關於女人的話題他還從未與人聊過。他把毛巾的兩個角系在腰間，然後走到布魯漢的頭旁邊。正準備開口，布魯漢便在這時突然睜眼，手將額頭上的頭髮全部捋到腦後，喃喃道：

“如果晚上就這麼過去的話，真不甘心啊。”

“……你想怎麼過？”

布魯漢稍稍往聲源處偏了偏頭：“殿下？”

“嗯。”

轉過頭繼續盯著木板頂的布魯漢吞咽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說道：“我也不知道。”

因為站得近，席爾梅斯能嗅到布魯漢亂糟糟的頭上精油的味道，只有長時間的接觸才有這樣的香味浸潤——也許有那麼一個女人抓過布魯漢的頭髮。這絕不會是因為青年動用了什麼武力，席爾梅斯幾乎可以想像有一個女人以如何親密的姿勢抱住布魯漢，手指插進發間——那麼確實發生了什麼，只是結局有些遺憾。他無言地走回去接著躺下。過了良久，也許是因為難得洗了次冷水澡，席爾梅斯還沒有睡著，布魯漢的聲音就在這時又傳入耳中。

“其實我更盼著這個時候……雖然什麼都不能做，卻能和你這麼近。”

待席爾梅斯明白過來，他瞬間就清醒了。

布魯漢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做夢，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又有著無比明確的含義：“確實有那麼一個女人，我昨天就遇到過了。她很好，是特蘭人喜歡的一種。本來我也該喜歡，但我抱著她，突然就……然後我就回來了。”

他似乎歎了口氣，席爾梅斯竟不知道布魯漢也有為情惆悵的時候。“我喜歡這樣，就好像做夢，也只有夢裏殿下才會隨我擺佈。可是未免太小了，什麼都不能做。如果是正常大小的話……”

他驀地停住了。席爾梅斯忍不住翻過身瞧他，心道：話說到一半是什麼意思你快說啊！他心裏正抱怨，布魯漢又歎了口氣：“那就什麼都不可以做了。但還是變回去的好，我更喜歡那樣。”

“……布魯漢，你應該知道你在說什麼。”

接受表白的王子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可他張口醞釀了半晌，卻只說了這樣一句廢話，叫他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下來。他想提醒布魯漢：你醉了。但說出來只會顯得軟弱無力。誰都知道，喝醉的人會說胡話，可那不會是假話。酒精麻醉的只是自製力和道德感，好讓內心和本能沖出牢籠。

——那是真心話，席爾梅斯再清楚不過。

布魯漢坦然道：“我知道啊！”他禁不住笑出聲來：“我都說出來啦，隨您怎麼想吧！反正已經愛上了，就算你心有所屬，事業無成，我也只有愛到底了。”

“……愛？”

“愛。”

其實這個字一點都不浪漫。在提倡浪漫的詩人口中，有千百種方式表達同樣的心意。布魯漢不懂這一套，他只說出了最簡單的字眼。對習慣了隱喻和含蓄的席爾梅斯來說，這個字幾乎陌生。

可又那麼好。

像驚雷乍起，如鯁在喉，布魯漢直白得教他說不出話來。床的另一側，“愛”字一出，好像拉開了布魯漢心裏一道閘，心潮不可阻擋地奔湧而出，他乾脆就這麼說了下去：“真羡慕孔雀姬啊！她贏得了最好的，也是我得不到的。但得不到其實也沒什麼。我對愛上殿下這件事很滿意也很開心。人總因佔有欲而痛苦的，我雖然遺憾，但沒有痛苦。”

布魯漢說話時的語調好像在唱歌。

“能擁有愛人是多好的事啊！阿娜（ana，媽媽）總說世上不如意的多，可是我能愛你，單就這樣已經讓我很高興了。”停頓了一會兒，他帶著笑意、醉意和睡意歎道：“我真的把它說出來了嗎？殿下竟然沒有出來教訓我，看來是個好夢啊！”

席爾梅斯啞然：原來竟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對夢中的我說的嗎？這小子已經醉得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會大笑，但是他沒有，只是腦袋裏亂得很，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在他腦中跳出。

——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怎麼沒有發現？

——這些話他在心裏藏了多久？

……

種種思緒攪得他心緒不寧。最後他不得不無奈地承認：他無法入睡。

——突如其來的表白，讓堂堂英雄王的後人，失眠了。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王子殿下心裏很不痛快，他真想把布魯漢揪起來問個明白，可這件事只存於幻想中，而實際上他甚至有些難為情。但終於一吐為快的布魯漢可沒有失眠的煩惱。他輕聲地哼起歌來，是席爾梅斯從未聽過也聽不懂的，草原上的歌謠。溫柔似流水，親切如蜂蜜。這讓席爾梅斯突然覺得，他的那些問題，都不是問題。或者說，他不該問布魯漢，該問他自己。

很快布魯漢的聲音小了下去，這表示他終於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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