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潮

许多年后，当艾伦•耶格尔回忆起他早年经历过的所有跌宕，他总觉得，也许一切都是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从带给他骤然剧变的那个淫雨绵绵的下午开始的。

与家人一起度过的那个平淡无奇的早晨仿佛已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了。此时的他正与另一个男人赤裸着并排躺在床上，身下的被单还洇着一层粘涟的濡湿。过早承蒙了肉体之欢的男孩对着眼前的景象一阵阵地发呆，一想起刚才与男人在一起时的情景，他就不禁面红耳赤。那副骑坐在自己身上的玲珑的身躯，那泛着红晕的脸上的迷乱神情，此刻争相在他的头脑里闪现，让他全身再一次地躁动发热。感官上的新鲜刺激，让情欲像初放的苞蕾一样层层绽开，难以息止。

男人正面朝外侧躺着小憩，身体伴随着呼吸均匀起伏。艾伦支起身子，指尖轻轻爱抚他耸起的肩膀和富于曲线的腰际，在他后颈突出的骨点上亲吻了一下。

男人微微睁开眼。

“怎么，还没满足么。”

他的声音里满是倦意。艾伦停了下来，将下巴抵在男人肩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听到这句话，男人的眼睛彻底睁开了。

“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这样呆在一起，却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不是有点奇怪吗？”

“名字就那么重要？”

他睁大湖水色的眼睛点点头。

对方犹豫了一下：“利维尔。”

他笑了：“我叫艾伦•耶格尔。”

“艾伦•耶格尔……” 利维尔喃喃地重复，仿佛在体味这个姓名背后那诸多饱含力量的涵义：“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名字。”他捏捏那张光洁的脸蛋，凑过去耳语了一句，男孩忽然一脸通红。

窗外，雨已停了。一阵清爽的微风将雨后的清新空气带入室内，吹拂在两人淹着汗水的身体上。有轨电车的铃声从遥远的街道上传来，他知道这一天又快要结束了。

“哎，利维尔，”他攀在男人肩上，手指在他的锁骨上画着圈：“以后我可以常来吗？”。

利维尔蜷缩了一下身体，闭上了眼睛。“随你吧。”

他们就这样成了一对心照不宣的情人。随后的几个星期里，每天下午三点的课一上完，艾伦便迫不及待地离开学校，来到利维尔的住处。他们一起洗澡，做爱，然后相拥着小睡一会儿，直到艾伦在晚饭之前离开。到后来，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几次干脆把晚饭也省掉了。

利维尔超乎寻常地爱清洁，共浴时，他会仔细地帮艾伦擦洗身体。艾伦很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喜欢利维尔以一切形式接触他的身体。当利维尔麻利地给他的头和身子打上泡沫的时候，他便像一只享受爱抚的小动物一样借机靠在他怀中。有时候利维尔会像给小狗洗澡一样用一盆水将他从头浇到脚，冲掉他身上的肥皂沫，然后在他试图甩动脑袋抖落头发上的水珠之前，丢下一块浴巾胡乱揉干他的脑袋。在整个过程中，他不仅可以得到利维尔某种形式的爱抚，还可以享受洗过澡后的利维尔身上那种皮肤和香皂味混合的干净气味，那种一直撩拨着他的气味。他可以把脸埋在利维尔那细腻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细嗅这股味道。

以他十五年的人生经历来说，利维尔待他可以算得上是宠溺了。这种特别的宠溺是一种年长者对年轻男孩的纵容，但他更倾向于将它理解为一种成年人的认可。他被当做大人看待了，他为此而欣喜。少年人对于幸福并没有特别确切的理解，他只是下意识地希望一切能够长久地继续下去。他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吸引了他、接纳了他并大方地宠爱他的人，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他献出自己的心。利维尔那间窄小的屋子逐渐成了一个可以唤起万般柔情的场所，所有和利维尔联系起来的事物——他所住的那幢旧楼，通往他家的那条石板路，街上的有轨电车，都会让他心中泛起甜蜜的感觉。当他开始每晚梦到利维尔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渐渐地，他开始想要再多了解一些关于利维尔的事。他问起利维尔一些有关他过去的问题，比如他从前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当电车售票员。然而对方告诉他的，都只是一些最简单的信息，比如他出身阿尔萨斯，今年三十三岁，做现在这个工作已有五六年了。当艾伦再往下问时，利维尔便沉下脸来：“小鬼，你的问题太多了。”

此类回答就像一堵柔韧的墙，每每将他想要与对方贴近的心尽数弹了回来。他不知道是什么使他对自己的过去如此讳莫如深，如果他的经历真有那么简单的话，又何需刻意隐瞒呢？某种失落感慢慢积攒了起来，在他心中酿出淡淡的苦恼，一点一滴地沉积在每一日肤浅的美满中。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利维尔家门前。时间是下午三点半钟，利维尔应该已经结束上午的工作在家中等他了，可门却锁着。他透过门上的印花玻璃往里看，里面空无一人。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坐下等他。这种等待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甚至不乏几分轻松。他不会等太久的，他想，利维尔很快就会回来，他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楼梯拐角，他会胡乱揉揉他的头发以安抚他的等待，或许还会说句抱歉。然后他会领他走进那个代表着隐秘幸福的房间，给予他这一天迟来的恩宠。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出现在楼梯口。他起身，慢慢踱下楼，在街头呆呆伫立。夏日的黄昏来得很晚，四点多的阳光依然炽烈刺目，太阳藏在人的头顶上，洒下令人心焦的白光。街上的人和景一成不变，单调而又秩序井然。时间在缓慢地、稳定地流逝。一切都那么有序，那么准时——只除了利维尔。

他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那扇门前。门仍紧闭着，安静得有点不详。他盯着那门，心情渐渐绷紧起来。等待了太长时间，他又正是容易胡思乱想的年龄，心中的焦急就逐渐演变成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担心。他想到利维尔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他将自己封闭在这个想法里一路联想下去，一个荒唐的念头便窜上他的脑海。利维尔已经离开了，他想，他已经不在这个地方，不在这个城市里了。他厌倦了他，不再要他了。这个可笑而又可怕的想法随着等待时间的加长变得越来越有真实感，终于让他惶惑不安起来。他意识到，虽然他们每天都在肌肤相亲，但实际上并没有真的相互了解过，更谈不上确认彼此的感情。他不知道利维尔那一边的感觉——利维尔什么都没有对他表露过，什么约定都没和他做过。以不辞而别终止一段短暂的肉体关系，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吗。

他继续等了下去，只为了印证这个悲观的想法。楼道里的光渐渐地收拢，公寓里归家的住客不时经过他的身边，纷纷向他投以异样的目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直到天黑透了，那一抹墨蓝才终于出现在楼梯拐角。

看到没精打采坐在台阶上的男孩，利维尔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但什么都没说，而是径自掏出钥匙开门。男孩跟在他身后默默走进屋子。

男人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关切的表示。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终于忍不住问，语气不由得透着不满。

“这跟你有关系吗。”利维尔翻了他一眼。

“我等了你三个小时。”

“我说过让你等了么？”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这么晚才回来。你今天不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能怎么告诉你？”利维尔几乎要笑出来，“我该跑回来在门上贴纸条，还是挂牌子？告诉全楼的人，我今天没时间陪我的小主顾？”

“你……”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他话中的不对味，马上锁起眉头，声音也低沉起来：“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解释一下吗？”

“我没这个义务。”利维尔冷下脸来，“是你自己要在这里傻等的。”

男孩无话可说。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利维尔背对着他脱下制服，解开衬衫领子。接着他听到对方说：“现在你给我回家去。我累了，不想被别人打扰。”

他的心骤然凉了。

“别人？”他低声重复这个戳痛了他的词，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失望：“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吗？我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吗？”他对着利维尔的后背越说越激动，把一直以来胸中的郁积一口气发泄了出来：“你根本没在乎过我。你本来连名字都不想让我知道，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只是想随便玩玩，腻烦的时候就好把我丢开……”

“你到底走不走？”利维尔将手中的制服嘭地摔在沙发靠背上。

他的无情让他伤心。明明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句认真的解释罢了，可他偏偏不说。他看着他高傲冷漠的背影，忽然一阵怒意涌上心头，他走上前，将他一把推倒在床上。

对方因突然失去重心而闪过一丝惊徨的神情。这一瞬间的惊慌让他忽然心生爱怜，竟产生了吻他的冲动。利维尔回过神来，看着欺压在自己身上，慢慢低下头来的男孩，冷笑一声偏过头去：“你就那么想上我吗？”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故意误会他。他懊恼异常，被眼前这个男人蔑视的姿态气昏了头，一颗十五岁的敏感笨拙的自尊心被逼到绝境，以至不得不咬牙说些违背本意的话来与他抗衡：“你以为呢？”

对方一脚蹬在他身上，把他踢倒在地。

从疼痛中爬起，他看到利维尔颓丧地坐在床边，双肘撑在膝上，一只手遮住脸庞。他听到他低沉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给我滚出去。”

脑袋嗡嗡作响着，他快步走出了利维尔的家门。

他在黑暗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吸支烟。他应该将烟吸剩一半后扔在地上，几脚跺灭那嚣张的火星，再快速决定是回去还是离开。他在心里这么做了，然后决定回去，因为他知道，一旦离开，恐怕就再也踏不进这间屋子了。

他无声地推开门。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利维尔正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他的半张脸陷在枕头里，看不见表情。

他走到床边默默坐下。

“利维尔，是我不对。对不起。”他低声说，手揪着床脚的被单。

“我不需要一个孩子跟我道歉。”

他的话既不含愠意，也不带温和。他没有回头看他，这反而能让他更为顺畅地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我今天一直等你，是因为我太想见到你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我很担心。”

对方沉默着。

“我刚才……只是想吻你而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但我不是那么想的。”

“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生活。我是那么需要你，可我对你知道得却那么少。我真怕有一天你会突然离开我。”说到这儿，他哽咽起来。

隔了许久，利维尔终于开口。

“如果我一直不回来，你就一直等下去吗？”

“嗯。”

“如果今后也不回来呢？”

“那就每天都去等。”

“傻瓜。”利维尔叹了口气。“你没必要这么等一个人。”

他拉过抽泣着的艾伦的一只手，让他在背后拥着他躺下。

待到身后的声音止住之后，利维尔说：

“小鬼，我知道你很想了解我。但有些话我希望你能明白。不管是喜欢的人也好，其他人也好，你能了解到的永远都是有限的。他们不会因你的了解而变得更让你喜欢，也不会因为不了解而改变他们的本质。到头来大家都是通过各自有限的认识去判定一个人。所以我无法也不可能告诉你我的全部。懂吗？”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利维尔在他怀中转过身来，伸出指背碰碰他的脸颊，揩掉他脸上残留的泪珠。男孩握住他的手，他便就让他这么握着。他们面对面躺了一会儿，利维尔开口问他是否在学校上过法语课。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利维尔说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自己的母语了。给我读一段好吗。”

他马上爬起来找出自己的法语课本。

“我读得恐怕不太好。”

“没关系。”

他便念道：

“当时我刚来贡布雷不久。这里的空气如此幽闭，好似一朵纤细娇美的花，沉寂中饱含营养，而且香甜诱人，使我一踏进门槛便油然而起馋涎欲滴的感觉，尤其是在复活节那个星期的开头几天，那时早晨还寒意料峭……”

对自己的发音还不太肯定，他在间歇处抬眼去看利维尔的表情。只见利维尔托着腮静静地听着，脸被台灯的光烘托出一层暖红，平时总是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温柔。

他为利维尔读了许多。他感到通过这种方式，自己终于和他建立起了某种令人安心的联系，他感到对方的心灵也是需要他的。他读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当利维尔在他的朗读声中悄悄睡去时，他也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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