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河畔，忘川蒿里。

天上下着绵绵的细雨，轻笼着忘川悠悠的寒水。

修长的指，捡了河里兀自打旋的伞，轻轻抖落，使得数滴晶莹的水珠溅在如云的白衣上，亦有涟漪宛然盛开。

谢衣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冗长而久远的梦，梦里有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一切都是那么分明而真实，让他觉得或许在什么地方也有人与他做了同样的梦，爱着他，以及被他爱着，然而那真的只是梦吗？

就这样无声无息醒来的他，忽然想到那梦中爱着他并被他所爱的人将要独自承受这漫长的时光与岁月，就好像有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他心尖“剥剥”地削下眼泪来，跌到尘埃里，令红色的花朵开遍忘川的河流。

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也许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轻蒙的细雨顺着伞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在耳边一点一滴地流过。他仿佛等待了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是数千年，又仿佛只是一眨眼，时间在这里既长而短，他漫无目的地等待着自己也不知道等待的东西，然后便听见了身后轻轻而来的脚步声。

蓦然回首，站在眼前的依稀还是旧日情景，他仿佛看见昨日还栖在清晨薄雾里的四只柔润娇弱的雏鸟，已经忍过比苦难更煎熬的衰老与死亡，生出丰满的羽和崭新的喙，蜕变成黑夜里高飞远扬的鹰。

当他以为世事都已结束时，一切又都重新开始。

“哥哥，这个人，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小女孩歪着头说。

站在她身边的少年没有说话，而当执伞的手向他们头顶移去时，少年也只是抬头无言地看着对方，然后轻轻垂了眼去。谢衣想他的样子竟与那时没有一点变化，他依然是那个有着常盛不败容颜的少年，只是如今那双眸子已如夜色般宽阔和深邃，他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然而话不能出口，唯有背在身后的手握了又握。

“我是不是见过你呀~我是不是见过你的呀~让我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小女孩一边在哥哥手中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抬头望着他执伞的侧影，快乐得像只雀跃的小鸟。

他们一同穿越了界碑森明的三途河畔，穿越了蒹葭林立的忘川蒿里，穿越了比死亡还寂静的黑暗，最后看见环绕在奈何桥下潺潺流淌的忘川水，那里倒映着往者的一生，而他已不能再向前一步。

少年举步阶上，一步两步三步，当走到第四步时他的足尖终于在半空微作停留然后落了回去，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身子陡然一颤慢慢回头向身后望去，只见那人也在怔怔地看着自己。

过了奈何桥，便是望乡台，在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人间，魂魄就当归去。谢衣站在桥下，但见少年长身立于桥上，青石桥面，五格台阶，此桥为界，便为离别。也是这一对望，才让他发现，少年的眸色之深几乎要将自己吸进去。

如果在什么地方真有人与他做了同样的梦，爱着他，以及被他爱着，那人的眸瞳应当也像这样，又或者本就是这样的，如盛夏的夜空般深黑而璀璨。

少年眸光中倒映着他的身影，纤细的唇对着他无声地开阖了两下。

他知道那是在叫他，就好像被突然被惊醒般，他看见这个在他注视下生长了整整十一年以及在他满满的回忆中眷恋了一辈子的人正一步一步地重新向他走来，他同时看见少年美好的身躯好像迅速生长的黑色而挺拔的竹节，随着逐渐的靠近在他眼前招展盛开，从青涩稚嫩的少年一步步变成了一个清隽美丽的男子。

当他走到自己面前时，少年已是他离去时的模样。

然后那人伸手抱住了他，竟连他的怀抱也跟当初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的衣襟上依旧是凉浸浸的，谢衣分不清那究竟是天上的雨水还是其他什么的，他的脸上又冷又热，冷的若是雨水，那热的难道是对方渗出衣衫的体温吗？

于是只有将脸孔埋在他黑发舒淌的颈间，小声在他耳边茫茫然道：“我是……”

他打断他道：“我知道……”

他一面将他抱得更紧，一面也更坚定地说：“我知道……是你。”他仿佛是记起什么久远之前的事来，小心地贴着他的鬓边，将唇边的吐息轻轻地送到他耳畔。

“一直都是你……”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的头发依然是头发，面孔也依然是面孔，深邃的眼睛和美好的嘴唇都在彼此熟悉的地方，一切都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

“哥哥，小曦记起来了！”小女孩高兴地跑过来扯了扯哥哥的衣角，“小曦要的画画呢”她举起白白嫩嫩的手掌，使那洁净的掌心面向了他们，然后眨了眨眼道：“哥哥答应了要给小曦画一个的！”

他弯腰把那喜笑颜开的妹妹抱在怀里，将温柔目光看向了对面的人，好像是在对妹妹说，又好像是在对他说，“现在就可以给你画。”

他握住他执伞的手，说：“和我们一起走吧……”

谢衣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有着黑琉璃般纯粹的灵魂，忽然觉得有点悲伤，“你应知……我终究不能和你们……”

冰凉的指尖按住他的唇，截住他下面的话，一字一句道：“我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想要的人，就算无法轮回往生，我也要将他带走。”他再握一握他的手掌，宛如给他注入了无限的生命，将他们各自的命运紧紧拧成了一个。

谢衣明白，若是再来一次，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失去他的，如能做一柄他手中的伞，生时为他遮风挡雨，感受他的温度，而他亦能感受他的庇荫；死时陪他共走忘川蒿里，碧落黄泉，永不分离，便也了无遗憾。

只是这么想着，他的身躯便如晚雾般丝丝缕缕没入伞中，男子的拇指指腹摩挲着伞柄上细腻的纹路仿佛摩挲着某个人玉一样的面庞，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清鸣。

沈夜微微笑了起来，牵着妹妹软软的手，走向同样等在桥上翘首以待的瞳与华月。

在这茫茫浮世中，你一眼便认出了我，而我也一眼便认出了你，这样……就很好

他们终将去往同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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