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塵土在他白晢的臉上擦出了一條灰啞的痕跡，被面具半掩的側面看來冷酷。他背後是手下所擁的兵馬，那細緻的輪廓與高貴的氣質，竟意外地和戰場上的血色融為一體。注視著夕場的暗紫雙眸也被映紅了半分，瞳孔中浮現著是敵方亂倒在地上的軍旗，還有那些不會再悲鳴的屍體。這時候才發覺，每次當自己靜心下來注視他時，看到的都是側面。

第一次看到他的側面是某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在西國的攝津。

天空是無際的一片藍，他一身以淡色的為主的裝扮在白日之下顯得很耀目……缺一點血色的臉，銀色的髮絲，第一眼的感覺是…很不實在。

相比之下，注視著他的青年卻是一頭烏黑的短髮，略帶黝黑的膚色，一身衣著尚寒寒酸酸的沒怎麼講究。青年不自覺地找尋著可以看得清對方的角度……

銀髮青年看來與他年紀相若，一副優雅文弱的樣子。他仰起頭，手放在額前輕輕的皺起眉，說了短短的一句話，從口形看來大概是太陽很猛烈之類。然後跟在他身邊的幾個人立即表現出很關切的樣子……青年看到這裡，第一個想法就是富家的公子，真是驕生慣養，非常的不討好。

轉身就走的他，剛好看不見荒木攝津守的家臣上前搭訕的一幕。

到了當天晚上，他突然被荒木村重召過去。

一路上他都在納悶著，究竟出了什麼事要在這種時間如此的急召呢？

當聽見薄門被緩緩推開的聲音時，他抬起頭，目光並沒有落在荒木身上。

被匹匹劉海遮掩的純黑眼瞳，第一時間就溜向荒木對面的那人──那張凝視著燭光的側面。冷色的裝扮，銀白的曲髮，低垂的眼簾滲著輕而淡的嫵媚和冰冷……但當他抬頭注視著自己時，感覺又完全不一樣了。

他笑著對黑髮青年點頭，俊美的正面感覺很溫文儒雅，但看真一點又有一絲令人刺痛的銳利……青年感到背部一寒同時，也不自覺的對自己說「這大概只是錯覺」。

「在這邊的是竹中半兵衛大人。」

聽見荒木一言的青年立即轉眼再打量一下旁邊這個漂亮的人，雖然和想像中一樣的優雅，但也沒想過和豐臣軍縱橫戰場，曾以十六人攻陷稻葉山城的竹中半兵衛會是如此纖細蒼白的人。

「小生黑田官兵衛！久聞大人軍學與兵法上卓越之天才，現在得以一見竹中大人尊顏，實在沒法言喻心中的喜悅！」聽起來實在有點誇張，就像刻意在奉承一般，但配上略帶粗豪的語氣卻是異常矛盾。

官兵衛的確在很早以前已聽過半兵衛的事，而半兵衛也是早聽聞過官兵衛超乎常人的機智才來到這裡……二人彷彿早在見面之前就已經認識似的，相會…彷彿都是意料之內的事。當晚三人都只是圍繞著天下的局勢而談，即使談了一整晚還是沒法滿足官兵衛對半兵衛的好奇。而半兵衛也一樣，整個晚上都是表面上應對著，並沒有說出重點。

「天氣很好呢。」

第二天，官兵衛從其他家臣口中得知半兵衛的行蹤，故意到附近徘迴踫踫運氣。結果真的在寺廟外遇到他，意外地他沒有追問官兵衛為何而來，只是笑著指指頭上的一片晴空。

「太陽不會很熱嗎？」看著半兵衛白得幾乎看得見血管的肌膚，看起來和陽光很不合得來。

「總比下雨好，我的身體很不濟，梅雨季節就最糟糕了。」半兵衛苦笑著。

雖然官兵衛很少說這種體貼的話，但畢竟半兵衛對他來說是很特別的存在，而且他看起來真的是面無血色：「昨天熬了一整晚看來也累懷了吧？」

「不會啊，我可是熬慣了。」半兵衛一臉沒所謂的笑著：「而且身邊的人都很小心的照顧我。」

在這時候官兵衛才發現在看不見的角落裡，很好幾雙帶著殺意的目光。

「也真是有夠小心啊！」官兵衛聳背冷笑。

「為了打擊秀吉，想刺殺我的人可是無處不在喔。」半兵衛說起來這些話來貌似全無緊張感。

「既然如此，為何那一位還要讓竹中大人獨自出使這麼遠的地方呢？」

眼見長途跋涉之下疲態畢露的半兵衛，官兵衛開始對那位名叫豐臣秀吉的人感到不解。而且…第一次聽到有軍師直呼主君的名謂，感覺也是前所未有的奇怪……

「黑田大人你誤會了，是我自己提出要出使西國的。」

半兵衛坐到院子的石椅上，帶著倦意的側面並沒有因為氣弱而失色。有時候他的雙眼會被莫名的陰霾所掩蓋，即使如此…那種堅定依舊不變……彷如永遠直視著遙遠的終點，看著它，歇力的堅持下去似的。

「對了，昨天說起燒殺比叡山的事……竹中大人本身又是抱著何等想法？」

半兵衛臉向官兵衛，笑容驀地變得冰冷空洞起來：「人類可以反抗到的命運其實很少。」

「……」

「軍師為了主君所做的並不代表是正義，應該說…如果一切都只是為了正義，我倒不如把腰間的這把刀都丟掉好了，也沒必要跟著秀吉。」半兵衛說得很乾脆，但同時又說中了重點。

「一切就為了主君嗎？」在半兵衛面前，官兵衛也很自然的，表現出最真實的狐疑。

這種萬死不辭的忠誠…自己真的擁有這種高尚的心嗎？一直以來他都感覺到身邊一切的不信任，也許…這都只是因為他沒法掏得出那顆絕對的忠心。

「當找到一個你決定去為他付出一切的人後，你就會覺得為他所做的…也就等於為自己而做。」說著，半兵衛又突然揚一揚眉露出不屑的樣子：「但也要看對方是否有這個價值才行！」

「啥？」官兵衛愣了一愣，你也沒想到一直給人文雅形象的半兵衛會說得這麼白。

「所以對於那些慘死的人，我真正要說的話…其實一句也沒有。」浮雲阻擋著刺眼的烈日，半兵衛才仰起頭內，閉起雙眼感受著微風：「有份兒沾血的人沒資格說些什麼。」

「……的確如此。」官兵衛仔細欣賞著半兵衛的臉，心不在焉的回道。

在閉起雙眼時，才看到半兵衛的眼睫毛原來這麼長，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很平靜，相比之下自己的感覺卻顯得紊亂非常。半兵衛沈默下來，官兵衛也跟著坐在旁邊，仰望著藍天。

身旁的半兵衛彷彿把一切煩亂都驅走了，這個中午…意外的寧靜，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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