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每次從牆外調查回來後，都有大堆交代工作要處理，在終於得以安靜下來時，往往已經是晚上了。職級在分隊長以上的士兵們，通常都要馬上開始為報告書趕工，在這個時候一般都已各自閉關並埋頭苦幹著。

但利威爾的時間分配往往是與眾不同。

在處理完必要的程序後，他最優先的工作就是洗澡和洗衣服，所以在解散後的兩小時內，要找到他是完全沒可能的事。而這晚他則花了三小時，因為在森林中的戰鬥實在過於慘烈，基本上全身上下都髒得慘不忍睹。

好不容易才洗到滿意的他又回到會議室內，又要開始另一件艱巨的工作。

他將拆件了的立體機動裝置攤滿一桌，戴上貼身手套後就拿著抹布和棉棒，一個個配件仔細清潔。放在桌子中央的油燈微微晃動，密封的會議室靜得幾乎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能聽見，而這一刻的利威爾正全神貫注以錐子清理卡在武器手柄上的穢物。

「嘖……噁心死了。」

當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同時，他也成功將一團穢物挑出來，然後抹到廢紙上。幾秒之後，會議室的門就被打開了，金髮男子拿著一大疊文件走進來。

「來得正好，把這個處理掉。」坐在主席位的兵長沒抬頭，只是拿起另一塊抹布，並噴上清潔劑，然後反複地抹擦那剛剛用完的錐子。

「真是不得了呢。」團長苦笑著，將那張沾滿穢物的廢紙包成一團，丟進廢紙箱內： 「照這節奏看來，今晚鐵定要通宵工作了吧？我想你應該還沒有開始寫報告書。」

兵長朝對方搬來的大疊文件一瞥：「煩死人的差事。」

「不過多虧這差事，你的書寫技巧總算是有點進步了，為了寫出像樣的東西，連白髮都要冒出來了吧？」埃爾溫坐到對面，對一臉不爽的兵長瞇起雙眼。

「說到這個，你的髮際線也是同一原理……而且掉髮總是黏到外套上，真夠噁心。」在鮮明的光影底下，本來就不友善的臉看起來就更兇了：「你混蛋給我注意下。」

「抱歉，那真要拜託你替我留意了……在我坐下的時候。」

「……」聽見這句別有含意的話，利威爾作狀要拿起刀片擲出去。

金髮男子仍是一臉處變不驚的笑容：「開玩笑而已……你應該明白的。」

「我懂，你的腦袋又開始不聽使喚吧？真是辛苦了，要我幫你『清醒』一下嗎？」

話雖如此，從這張臉上還是看不出有半點好意。

「這聽起來不錯，但今晚可沒有空偷懶喔。」

「哦。」利威厭再次垂下頭，開始把拆件的裝備組裝起來：「那算吧，量你也沒這個力氣。」

「不，我說的是你啊……利威爾，畢竟每次做完你總會馬上倒頭大睡。正如和巨人戰鬥不適宜拉鋸，重要的功課也得速戰速決才行。」團長輕輕一笑，開始翻起手上的文件。

「哼，你這是自嘲嗎？」

利威爾是獨立隸屬於埃爾溫團長的部下，但從二人身上卻甚少看到一般上司與下屬的禮儀。儘管如此，對於埃爾溫的命令，這個看來不會馴服於誰人的強者總是能完美達成，不管是如何令人掙扎不已的決定，他也能果決執行。

「目的是達到了，但數字所反映的也是事實。」

二人即使沈默相對也未見突兀，而當其中一人突然開口，說起和之前毫不相關的話題時，另一人也像心靈相通那樣，馬上就能應接下去。

「如果你想說，這就是人類有多不堪的證明……」利威爾的雙眼盯著那顆小小的螺絲，小心奕奕地將它上緊：「能證明這種事實的東西多的是，還不只這些數字。」

「但傷痕的存在並不僅是感性的意味。」團長無意識地把玩著手上的墨水筆，筆尖隔空在紙上數公分的距離慢慢打轉：「在這樣的現狀跟前，個體的生命是廉價而渺小的，單靠仇恨而付出人命根本沒可能換得回報，帶到整個兵團上更是難以幹出成績。」

「你說仇恨嗎？」比起其他士兵，利威爾面對巨人時的表現還是平靜很多。但回想起今天的戰鬥，自己也的確是失去了冷靜，他搞不懂這是否出於仇恨。然而，當觀察其他士兵的動靜時，他可以看見各種被恨意佔據的表情，全都毫無保留地呈現眼前：「但無可否認，有時候這也是人類用作對抗巨人的力量……不然人手只會更加短缺。」

「這種心情可以理解，但我們不能一直當著盲目反抗大人的小孩。」金髮男子放下手上的筆，苦笑著長嘆一口，沈默半晌才再次開口：「不知從何時開始，仇恨的衝動就冷卻下來了，在看著同伴在面前死去時，我突然覺得……人類就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孩子。」

「還真是令人討厭的比喻。」兵長嗤之以鼻，但此言聽來卻像是自嘲。

「這並不代表我對人命無動於衷，可是……就這樣一次一次在逞強，然後一次一次的敗退，弱小的孩子除了屈服，就只能賴在原地哭鬧。我覺得這正正就是我們失敗的原因。」

「結果……人類就是為了向巨人鬧個彆扭而拼上性命嗎？」

「……」

氣氛一下子陷入沈重之中，與兵長互相凝視的團長臉上露出若隱若現的笑意，狀似冷酷，卻暗泛苦澀。相比起充滿謎團的巨人，人類可說是底牌盡露。就像在大人面前無計可拖的孩子，不堪一擊……

二人沈默良久，利威爾才離開座位步至窗前，將窗戶打開。然後那悶焗的空氣和壓抑的寂靜即被從外捲進的涼風吹散……他就這樣仰望著窗外的夜空，當瞳孔習慣黑暗後，肉眼可見的星光亦變得愈來愈多。

「喂，埃爾溫……你討厭天空嗎？」

聞言，坐在桌前的男子抬頭：「看來你很在意？」

「有嗎？」利威爾回頭，揚起的眉頭表示否認。

「也許你自己沒發現到，你不時會出神地望著天空。」

「哦……」

站在窗前的青年沒有否認，再次回頭仰視天空。

不管是什麼時候，他總是不經意地將目光移到天空上……

「它只是存在著，以一副不容人類染指的姿態存在著。」背後傳來木櫈腳將地板磨擦的悶響，然後就是男子慢慢接近的腳步聲，最後他緊貼到背後，闊大的手掌搭上對方放在窗台的手背：「懸殊的距離下只有摸不清的底蘊，對我而言，天空就是這樣的事物。」

「……可能我也不過是在反抗著這片天空。」利威爾把上身往後靠，將重心完全放在埃爾溫胸前，緩慢低沈的語句帶著幾分倦意：「我總覺得天空在冷酷地垂視著這一切，並認定那它正反映著殘酷。我蔑視它，同時也覺得自己像個在撒野的死小孩。」

儘管怨恨著那份殘酷的美麗，更真實卻是感到被唾棄而想要反抗。而希望找尋巨人真相的人們，亦總是為了一時湧上的仇恨而忘記戰鬥的初衷，最終離希望愈來愈遠。

「重新整理步伐吧，利威爾。」男子輕輕吻上那因清洗過而顯得柔軟的黑髮：「不能讓過往的失敗與犧牲成為累贅，我們要不斷開出新的道路，直到走對路為止。」

「那正合我意，埃爾溫。儘管放手幹，不管是生路還是絕路我都會替你殺出去。」

何謂正道……在走到盡頭之前，永遠都是無從考究。

唯有深信著那個人，戰鬥直至生命燃盡，哪怕盡是冤枉滿途，落得一身瘡痍，凋零腐朽……直到最後一次閉上雙目前，這人生永不存在黑暗。

小说相关章节：[團兵] Our Cruelly 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