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黑暗無邊，虛空無痕。

腥臭的氣味在靜止的空氣中沈澱，濺滿一地的鮮血已經乾竭，頹坦敗瓦之間空無一人。

地上留下巨大的足印，將人類的痕跡都完全覆沒。頭上的視野一片濛瀧，分不清晝夜，也找不著半點證明時間流逝的跡象。死亡的氣味僅僅存在著，但那些曾經存活過的痕跡已消失無蹤。有誰在這裡嗎？

是誰也好……不，就算已變成一具屍體，或是只剩下一塊殘肢……

甚至是毀滅一切的巨人也好……

想要做點什麼……不管是拼命戰鬥，還是直奔死路。

現在……只想得到原地踏步以外的選擇。

傷痕累累的赤足繼續前行，直到看見那長長的街道盡頭出現自己以外的身影──高大的背影，在陰影下耀眼依然的金髮，還有披風背後那鮮明的羽翼徽號。然而，雙腳卻似被無數無形的手抓住，意識與身體在沈默中彼此對抗，唯一聽見的聲響只有愈來愈強烈的心跳，彷彿要從體內掙脫出來似地，瘋狂地跳動著。

最後，這雙腳終於在焦躁至無法忍耐那刻用力跨出去，並朝著那人狂奔。

在顛簸的視界中，即使那身影看來靜止，那段距離卻絲毫未有縮短。但執著的目光不願從他身上移開半秒，即使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堅持死死的注視著……

這時，那人終於將身體稍稍轉過來，並抬頭仰天，而凝視著那人的視線也跟隨著向上移。他發現……天空竟然一下子亮起來，那無際的明朗讓人頓感目眩，令他忍不住抬起手去遮擋。

嗦…嗦嗦……

強光從指間透下來，射到眼皮上，同時耳邊也傳來明顯的吸氣聲，聽起來像什麼動物。下一秒，本來躺著的青年猛地彈起來，伸出手打算捏住貼在旁邊的那頭「動物」，但剛從強光中回復視力的他發現手心已經落空。

敏銳的觸覺已感應到對方的位置，然後拳頭已早一步揮出去，但在下一瞬間卻被一隻闊大的手心包著，從那人的力度看來，似乎沒有惡意。而這時，從床上彈起的青年才開始打量面前的人。那是一名身形壯碩的男性調查兵，束著中分的金色短髮，唇上留著一撮鬍鬚。

『米可，你又嚇壞人家了嗎？』這時，另一人也從門外走進來，是個戴著眼鏡的四眼傢伙：『唷，早安喔！利威爾……雖然現在已是下午了。』

『……你們是誰？』他能辨別出這裡是埃爾溫在首都的住家。

頭上包著繃帶的利威爾退到床的一角，一臉防範的瞪著二人。

『啊……我是韓吉.佐耶，而他是米可.薩卡利亞斯。』戴著眼鏡的調查兵掛著一臉無害的笑容，毫不顧忌地往前行：『不用擔心，我們都是埃爾溫的部下。』

『埃爾溫…嗎？』前流氓的表情稍為緩和，並慢慢坐下來。

這時，那名叫韓吉的人已步至床邊。

『還是再躺一下吧？你已昏睡接近兩天，還是不要太勉強呢。』

『埃爾溫在哪裡？』

『真的如此難捨難離嗎？』戴眼鏡的調查兵摸摸對方的頭：『乖喔，他很快就回來了！』

『別隨便碰我。』儘管知道二人沒有惡意，被當成小孩還是很不爽。

『我還不知道原來埃爾溫對小孩子有興趣……』

『胡說什麼？你這鬍子男。』小個子的青年像大爺般盤腿而坐，並朝站在牆邊的男子怒瞪一眼：『我馬上就滿三十歲了，小孩小孩什麼的……不覺得噁心嗎？』

『喔……還真是意外。』話雖如此，從男子臉上似乎未見明顯的驚訝。

反倒是另一人反應比較大：『真的假的？你比我年長？不敢相信！』

大叫大嚷的四眼調查兵興奮地撲上前，似乎想要「動手」研究這副身體。利威爾反射性的朝對方的肚子用力一踹，儘管是成功阻止了對方的「暴行」，但被牽動傷口的感覺還是讓他痛得捲縮在床上。

『讓你們久等了，一切還好嗎？』

這時，睡房門再次被打開。

埃爾溫剛回來，就看到兩個人分別捲縮在地上和床上。

『看來相處得蠻好。』在牆邊交疊著雙手的男子一臉平靜地說。

『你醒來了，利威爾。面色不太好的樣子？』

『嘖。』本來捲縮著的利威爾爬起來，回復正常的坐姿：『你該好好管一下你的下屬。』

『抱歉呢，我的部下是稍微太有個性了……不過，你會和他們合得來的。』

看著埃爾溫的微笑，利威爾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的狀況。現在的自己的確已被帶離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在柔軟的大床上，被陽光喚醒的感覺非常陌生，陌生得欠缺實感。

而事實上，自己即將也會成為士兵……也就是自己曾經極度嫌惡的存在。

『……我沒所謂。但要是再敢突然黏過來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是我忘記說了，利威爾有著蠻嚴重的潔癖，太超過的話搞不好會惹來殺身之禍啊。』

『好可怕！』終於站起來的韓吉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又友好地伸出手：『不過真是抱歉啦……我剛才有點興奮過頭了。』

『……』雖然對方示好了，流氓還是一臉抗拒的樣子。

『利威爾。』在眾人陷入沈默之時，埃爾溫只是呼喚著名字，並沒有說什麼。

『知道了……』雖然不太情願，利威爾還是和韓吉握手言和。

『請多多指教喔，利威爾。』

『哦……』對一直與憲兵對峙的流氓而言，還是頭一次和其他士兵和平的接觸。而面前這兩個剛剛才認識的人，似乎完全沒在意自己是什麼身份……比起恐懼和蔑視，這種好奇和熱情的反應還真是新鮮。

『米可，韓吉……你們可以先回去了。昨天提到的事情看來是必須要落實了，這幾天你們先準備資源和設備的安排。』在小風波化解後，埃爾溫便向二人吩咐其他事項。

『真的要做到這地步…了嗎？』這時，韓吉輕快的聲音也略現凝重。

『……』而鬍子男則無言垂著頭。

『沒錯。這對我們而言可能是惡運，也可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了解。』儘管看得出內心有在掙扎，二人卻沒發出半個疑問，很乾脆的遵循命令。

看著二人離開房間，再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埃爾溫才拉過椅子，將外套掛上椅背上，再坐下來。聽見剛剛的對話，利威爾也無法沈默：『喂，發生了什麼麻煩事嗎？』

『說起來，今天感覺如何？』團長這次刻意不談公事上的問題：『痛楚有沒有稍微減輕了？我比較擔心是內傷……要是還沒有好轉，我得讓軍醫來看了。』

前兩天利威爾是堅拒讓醫生來診治，畢竟除了被毒打外還幹了該死的事，埃爾溫應該也預料到這種情況，所以才親自單獨來迎接。但糟糕的是，那一天在努力支撐身體，靠自己的雙腳跟著埃爾溫回家後，因為傷勢嚴重和體力嚴重不足的關係，意識也漸漸糊塗起來。

他可以想像到當時在埃爾溫面前的自己是有多不堪……

『我可是打著架長大的流氓，對於自己的傷勢……我心裡有數。』

『這樣就好。你應該很清楚，為了戰鬥下去，保存自己也是必須的。』

『這個不用你來說……』流氓把雙腳縮回床上，轉身面前床邊的窗戶：『我沒有忘記作此決定的初衷，當然也不會讓自己白白被打了。』

『這陣子有點不安定，所以我不在的期間，都會讓韓吉和米可留在這裡。』埃爾溫站起來，並把剛剛放在茶几上那袋麵包遞給利威爾：『不管怎樣先吃點東西，再好好休息。』

『喂，埃爾溫……』

利威爾知道面前這個身為團長的人一定已陷入某種麻煩之中，這種被顧慮著的感覺令他非常不習慣。他一轉身，就對上這張近在咫尺的臉。

『你已完美地遵守了承諾，現在該輪到我工作了。』

被那雙手安撫似地輕抱著肩膀，利威爾反而覺得更加忐忑不安了，畢竟，對他而言事情本來不應該弄至這地步的：『如果是因為顧慮到我的感受，那實在是沒有必要……』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是惡運，同時也是機會……不到最後，沒有人知道是好是壞。』

他是個如此果決冷靜的人，永遠都最清楚此刻該做的是什麼。

看來，若要跟上這個人的腳步，就不能再允許有半秒鐘的猶豫……

『就算真的是惡運……埃爾溫，到時候我就是那個轉危為機的存在吧？』

聞言，團長怔了一怔，下一秒又寬心的笑笑起來：『沒錯，你一定會是那種角色。』

『哼，還不賴。』

流氓輕笑一聲，慢慢打開埃爾溫放下的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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