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Something strange deep inside of me is happening

沈夜的手伸进水面，涟漪荡开，两人靠近的倒影扭曲着融在一处。

“答应我的事，做好了？”

初七安静地站在一边，低头看着还未站起身的沈夜，也不管他是不是看得到，没出声而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

沈夜站起身来，水珠顺着他被沾湿的额发甩开去又落回水面上，金色的波纹碎成点点的光。

“不管你是专程等我还是碰巧顺路，就当作是互相照应。”

他捡起方才放在一边的小包，里面是族人为他准备的简单行李，然后他看了看初七只拿着那把长刀的手，皱了皱眉。

“你什么也没带？”

“不劳费心。”

声音里仍旧带着和夜晚一般的凉意。

初七像是一直在等着他启程，沈夜也已经习惯他沉默的性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沿着河流上下看了看，想要寻一处浅些的地方渡河。

“这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略微散开的发辫被整齐地编了回去，初七转身的时候背后的头发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起伏落下都跟它主人的动作一般干脆利落。沈夜盯着那段贴着初七背脊的头发笑了笑，跟着走了一小段后，看到一处河流明显变浅的地方规整地扔着几个较大的石块。

初七径直踩在那些石块上，闪身而跳几下就到了河床的中央。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还站在岸边的沈夜，像是犹豫要不要开口。

“你就是这么过来的？从北边。”

初七愣了一下，才点点头。沈夜试探着踩上最靠近岸边的一块石头，发现一丝摇晃也没有，非常稳固，于是他也像初七那样跳着来到河中央，伸手推了面前的人一下。

“不走等着掉下去？”

被推的人马上转过身去，动作极快地踩在前方的石头上，几下就到了对岸。

沈夜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比不上他那般动作迅捷，于是只能在初七的注视下踏过最后那个石块，落在对岸的地面上。

渡过了河，沈夜看了看越发昏暗的天色，觉得就算快些走，到达他要去的地方也将会是半夜了，一时间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就此停下来。

“往前走一点，然后休息。”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初七站在不远处这么说了一句。

按说他也应该是初到这片区域，看上去倒像是十分熟悉的样子。沈夜觉得奇怪的同时又有些好奇，于是索性不去多想，只跟着初七往前走。

离开河岸一段距离之后，地面的潮气减轻了不少，沈夜看着稍远处一座低矮的山丘，觉得初七是想要去那边休息，却不料又走了几步后，初七就停了下来。

他看上去有些紧张。

沈夜不觉得像初七这样的人也会有紧张的时候。无论是传言还是实际见到的印象，初七都太不像一个人类，虽然这使得沈夜对他的兴趣有增无减。

“怎么了？”

他才刚出声，初七就抬手制止了他。

初七拿起了一直抱在怀里的刀，沈夜见到，也将剑握在了手里。

初七却摇了摇头。

“离开这里，去山上。”

“你的敌人？”

沈夜想起自己曾让初七去解决那个想下手谋害自己的人，若说是初七已然得手而对方的手下追了过来，也不奇怪。

“不是。”

留下这句话，初七突然就朝河边跑了过去。

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的地方，视野的范围大大的缩小了。沈夜看着初七消失在薄薄的暮色中，想追过去又无从判断方向。

但他还是朝河流的方向走了过去。虽然初七让他离开，但是沈夜想了想之后觉得，我为什么就要听？

他原本打算在河边湿润的地面上找找有没有初七留下的痕迹，可是他才刚刚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变得软一些，就听到一阵水声。

沈夜立刻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听起来像是有人落在水里挣扎。沈夜觉得那只能是初七，他们现在身处的这块地方不属于任何一个部族，天黑的时候几乎是不可能有人在这样的地方游荡的。

水声和他隔着不近的距离，他跑了一段，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落在水中的人。

那确实是初七。

沈夜的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他看到初七侧躺在那里，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不是方才和他一起渡河时身姿矫健的模样，而是在毫无章法地挣扎着。

突然间漫起的恐惧就像是黑夜来临时的黑暗一般笼罩了沈夜。

他看到初七身边有一团黑影，它躁动不安地动着，想要朝初七扑过去，却又总是在堪堪靠近的时候慌乱地闪开。那样子的东西沈夜是第一次看到，但是他却怕得想要马上转身逃开。

沈夜的脚步声显然传到了初七那边。那团黑影停了一下，缓缓地离开初七，悬在了半空中。

如果夜色再深一点，沈夜就根本无法辨识它的轮廓，但是他现在却知道，那团东西正在看着自己。

他握着自己的剑，那连他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感让他的手开始颤抖。

黑影的离开似乎给了初七一丝喘息的机会，他撑起身体，略微睁开眼睛，朝沈夜看了过来。

痛苦改变了他的眼神，让那双眼睛带上了属于人类的色彩。

沈夜也看向他，几乎已经沉入夜幕的空间里，似乎只有那一双眼睛还蕴含着光亮。

手里的剑就那么挥了出去。沈夜踩着几乎无法和平时的自己相比的凌乱步伐，将剑身深深地刺进了不远处的那团黑影里。

看到初七的眼睛的时候，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驱散了他心上的恐惧。仿佛在那对视的一瞬间所交汇的，是跨过了千百年时空的两道目光，而这终于到来的重逢，又只是为了提醒他丝毫未变的无能。

刺入，平砍，沈夜重复着做过多次的动作，但是那团黑影就像是雾气一般只是略微变了变形状，甚至连受伤的痕迹都没有。

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看到还躺在水中的初七松开了一直抱在怀中的那柄刀，黑影随着那个动作颤动了一下，又渐渐朝初七逼近过去。

初七却在这个时候将刀朝沈夜扔了过来，沈夜连忙抬手接住，只不过是一个短短的瞬间，那团黑影就像是失去了一直忌惮的对象，径直朝初七扑了过去。

沈夜双手握住刀柄，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去。他斜着挥下刀刃，方才用剑攻击的时候所没有感觉到的奇异触感顺着刀身传到了他手上，同时传出的还有从黑影上发出了低沉叫声。沈夜忍着心里突然间又翻涌而起的恐惧，手上的力气再加几分，刀刃穿过黑影，将它划成了两块。

刺耳的声音持续地响着，方才那一击好像用尽了沈夜全部的力气，他用刀尖撑地勉强站着，看着眼前的黑影不断颤动着缩小，最后像是蒸发一般消失在了空气里。

初七同样注视着这一幕。夜色已经完全将他们笼罩起来，即便方才的黑影再出现，他们也再无法辨识。可是两人的目光仍旧落在那一点上，谁也没有动。

“能起来吗？”

过了一会，沈夜看向初七，这么问道。

初七用手撑着河床试图起身，几声轻微的水声过后，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沈夜一手提着他的刀，一手拉住他伸过来的手，用力一拽，将初七从水中拉了起来。

初七的衣服和头发都已经湿透了，沈夜的衣服下摆也正泡在水里。他们走回岸边，沈夜捡回刚才被自己扔到一边的剑，回头问初七说：“去那边的山上？”

“好。”

不知道是因为明白天黑了沈夜看不到他的动作，还是单纯想要说话，初七第一次没有用点头来表达他肯定的表态。

沈夜走近他，努力在黑暗中辨认他的眼睛，可是那双眼睛已经褪去了他先前看到的那种温度，恢复成了黑夜一般的模样。

细微的摩擦声响了一会，一件还带着暖意的外衣就罩在了初七身上。

“太阳落下之后很冷，衣服等下再烘干，你先披着。”

初七还愣着，手就被温暖的掌心握住。他挣扎着想要躲开，却被不容拒绝的力道困着。

“别怕，跟我来。”

沈夜牵着他，朝已经看不见轮廓的山丘走过去。

两人一直走到山丘下方。沈夜抬头看了看略显稀疏的树林，思考着是不是就在这块平地上休息会好一些。

这时初七晃了晃被沈夜握着的手，说道：“松开。”

沈夜依言放开他，初七看了看四周，就往前走去。

他轻车熟路地踏上一条沈夜几乎辨认不出的小径，沿着走了一阵之后，一个看起来只能供一人出入的洞口就出现在两人眼前。

初七没有理会还在外面上下打量的沈夜，走进洞口，又过了片刻，内里的空间就充满了柔和的火光。

沈夜跟着踏进来，他发现里面的空间和洞口十分相称，只够一个人自由活动。

但是初七已经在他生起的火堆旁坐了下来，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沈夜明白他已经默许了自己也在这里坐下。

“这里……”

沈夜看了看角落里堆得整齐的干燥树枝，还有些零散的皮革和烘干的肉块，不由得疑惑地问道：“你住在这里？”

初七点了点头没答话，他把沈夜给他披上的那件外衣脱了下来，靠近燃烧着的火堆想要烘干上面沾上的湿气。

“给我。”

沈夜伸手拿过那件衣服自己举着，又对初七说：“你先把自己的衣服弄干。”

一路走过来初七的衣服已经不再滴水，不过仍是湿的，贴在身上粘成紧紧的一层。他半跪起身，先把手绕到脑后解开绑着的头发，才松开束带，将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

初七从一边拣了几根较长的树枝出来搭好，将衣服晾在上面，自己则抱住膝盖靠近火堆默默坐着。

“你……”

沈夜看着初七完全赤裸的身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看了看自己手中已经散去大部分水气又被烤得很是暖和的衣服，站起身来兜头就盖在初七身上。

“穿着。”

他刚坐回去，就看到初七有些迟疑地盯着他，于是又补了一句：“我不冷。”

“嗯。”

初七发出一个轻微的音节，低下头去用衣服将自己裹了起来。

在火光的映照下也依旧苍白的皮肤被布料掩盖了起来，一直落在沈夜眼里的那块伤痕也就跟着消失不见。

初七的胸口有一块大而狰狞的旧伤，像是被什么物体穿胸而过，还牵扯着周围的皮肤一起扭曲纠结着。伤痕落在心口处不远，沈夜看着，暗自想在这么严重的伤下，这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被他看着的那个人一直盯着面前的火堆默默坐着，这让沈夜觉得最初袭击自己的那只黑豹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只猫。他也从初七的树枝堆里捡起一根来，拨了拨有些弱下去的火。

“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初七平静地抬头看他一眼，说出的却不是沈夜要的回答：“不要去了。它们早就离开，你找不到原因。”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是。”初七点了点头，“你的人送你出领地的时候，我听到了。”

“我的人？”

沈夜重复着这个有些奇怪的称呼，反应过来初七说的是华月的时候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还挺想让华月听一听刚才那句话，不知道对方会露出什么表情来。

“你说的‘它们’，是刚才我们遇到的东西？”

见到初七点头，沈夜皱着眉想了一会，又问道：“按你说的，‘它们’就是疫病的根源的话，为什么你什么事也没有？看起来……”他盯着初七，“你遇到过‘它们’不止一次。”

“它们对我没有作用。”

“为什么。”

初七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困惑，显然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对话断在这里，沈夜盯着再次低下头去的初七若有所思。

他还有很多想要问的，比如为什么初七的刀可以致伤那团黑影但自己的剑不行，又比如明明身手不错的初七为什么会倒在水中无法反抗。

但是他想了又想，最后选择了一个十分简短的问题。

“初七，你是谁？”

突兀又奇怪的问题却并没有引起初七多大的兴趣，他盯着火光眨了眨眼睛，甚至都没有去看沈夜一眼，只是反问道：“你又是谁？”

“沈夜，烈山部紫微大祭司。”沈夜这么说道：“我只知道这个，也只能告诉你这个。但是……我突然觉得这不一定是全部，我想你也会这么觉得。”

“我不知道。”初七把露在外面的脚缩进裹着他的布料里，对沈夜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醒来时，身边只有这把刀，只记得自己叫初七。”

“你不在意？”

“在意。但是没有人知道。”

“……”

沈夜不说话的话，初七就是一副永远也不会开口的模样。安静的坐了一会之后，疲倦就慢慢涌了上来，沈夜看了一眼对面的初七，侧身躺下去。

“我想睡一会，会不会占用你的地方？”

虽然沈夜尽可能贴着墙，但仍然是几乎挨着火堆的状态。他看了看地面的痕迹，才发现初七平时应该不会把火生在这个位置，大约是多了他在才特意移出了一点空间。

初七摇了摇头，伸手拣开几根树枝，火就小了些。

“你也休息会，明天……”

话说出口他才发现，初七跟着他，大概只是打算回这个山洞来，所以明天醒来之后，不管他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去烈山部，初七都应该不会再跟着了。

“明天我就走了。”但是话已经说到一半，他只好补上这么一句。

说完后他自顾自地闭上眼睛，看起来是将要睡着的模样，是以并没有看到初七抬眼看他的样子。

如果沈夜看到，他大概会说初七的神情里很难看出感情。现在的初七就是这样，他看着沈夜，除了不时的眼睫眨动之外就像一尊静止的雕像，可是如此长久的注视里，却又没有包含特别的意味，像是只为注视而注视着。

“天亮之后，你就回去。”

“为什么？”

沈夜睁开的眼睛里一片清明，丝毫没有方才将要睡着的感觉。

初七也不以为意，看着他继续说道：“它们惑人心智，才会出现那样的人。如今它们已经离开了，我告诉你原因，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不想我去？”

“看到它们，你也会怕。你不是我，它们能够伤你。”

沈夜这才知道初七那个时候是看清了他的一举一动的，所以才会知道他面对那团黑影曾经有过不敢往前的恐惧。

“你说‘也’，那就是说，除了我，你也是怕的。”

“怕。但是它们是来找我，我无法躲开。”

“你说什么？”

“我问过人，在我醒来之前，没有出现过那样的东西。”

沈夜仔细想了想，确实是在他听说初七的事情前不久，才有疫病的传闻。

“那你……”

“我离开，它们就不会再来，你的族人就不会有事。”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哪里都行，我只需要活着。”

沈夜看着初七的脸，直到方才为止都没有特别让他留意的那点红痕如今像火种一般在他眼里跳跃着。

“因为这个，你不愿意留下来？”

初七点头。沈夜又看他一眼之后，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我知道了。”

他确实不能留下初七。虽然他对初七的兴趣一如之前，甚至还更为浓重了些，但他不能用部族的安全来成全自己的喜好。

这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决定，他却没有办法看着初七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他怀着些微的不甘，慢慢沉入了睡梦之中。

沈夜在天边露出些微晨曦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一张兽皮从他身上滑下，手边则放着他昨夜披在初七身上的那件衣服。

初七不在。

火堆的位置被移动过，所以沈夜半夜里翻了个身也没有碰到。初七把火移到另一边的墙角，给沈夜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沈夜起身穿好衣服，等了一会也不见初七，就打算自己离开。

但是他又始终有些介意这样的不告而别，想了想，从自己指间取下一个石质的指环，放在了那块兽皮上。

然后他走出山洞，看着洞口旁边那明显是有人在上面睡过的草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按照初七所说的，没有再往前，而是走上了回烈山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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