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言峰綺禮將懷中的男人放至床上，方才浸泡在浴槽內的熱度隔著襯衫靜靜傳來。

雁夜的體溫通常偏低，跟血液循環不良可能有關。簡單的推論一閃而過，綺禮熟練地拉過床單與枕頭，攙扶對方緩緩躺下。今晚並不需要進行魔力補給，所以他讓雁夜多泡了一陣子熱水，順便檢查肌肉復原的狀況。為預防肢體在長期缺乏運動下快速萎縮，適時按摩就變得很重要；在雁夜失去意識的期間他規律地按表操課，實行各種看護必須的工作，自然不會漏掉這一項。當事人醒轉後這個習慣也仍舊持續，對此雁夜倒沒有特別表明意見。

實際上雁夜對他的所作所為皆不曾發表過評論。

幾週前在禮拜堂的夜晚他第二次見到雁夜哭泣，然而已不像初次目睹般令他心醉。也許愉悅跟痛覺相同，是會因習慣而麻木；把所需素材收齊、開始催化、進而得到結果，當自然的神秘成為理所當然的科學原理，期待便黯然無光。

爾後雁夜再次清醒時，已不復見那晚狂亂的獏樣，雖不至於因懼怕而特意討綺禮歡心，對被施加在身上的一切亦不曾反駁。綺禮拋出問句時也會回話，但都是些過濾了個人好惡的必要內容。對照之下綺禮開始覺得自己那晚的行為有點脫序───並非是對採取行動本身感到後悔，僅對擬定計畫這步驟被完全略過有輕微的惋惜。沒來由的、綺禮確信著即使再度將雁夜帶回禮拜堂，無論用上什麼殘忍的手段對方都不會再落淚了。

有某種要素已自喚作間桐雁夜的男人剝離脫落，但綺禮判斷不出那是源自得知時臣已死，或是肇因於自己的背叛。撇開原因不說，綺禮倒是對發生在雁夜身上的變化興味盎然，他覺得這次將能循序漸進地找到答案。而謎底揭曉的同時他理應也能明白，究竟還有什麼讓自己對幾乎被榨盡愉悅要素的雁夜依舊執著。綺禮需要悟道的過程，自那被抬舉為聖遺物的邪惡化身將解答粗暴地告知以來，他更加深刻地體認這點。為此他必須確保雁夜存活。

儘管綺禮會為自身異常的快樂而設下種種布局，但並不樂見自己過於干涉其中：他期待的是人們自發地走進悲劇漩渦。雁夜理性的漠然雖危險性不大，幾番思量後綺禮還是決定對其加諸暗示，防止對方因萬念俱灰而自殺。一段時日下來似乎也未見到異狀，或許雁夜心底還是掛念著櫻，暗示的內容與本人的意志沒有牴觸吧。綺禮暫時不打算告訴雁夜葵仍在世的消息，連帶櫻與凜的現狀他也想先評估一陣子，再想想要怎麼利用這些牌。

待綺禮放下思考、準備離開時，撇見了對方依舊睜開的雙眼；並未觀察著特定事物，單純地隨未間斷的知覺持續開闔。雖然雁夜側著臉，但並沒有拒絕的意思，發覺綺禮的注視後便將視線對上。綺禮伸出手抵住對方的頸子，等雁夜慢慢轉過來正視他，期間無味乾燥的靜寂持續綿延。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殺時臣嗎？』

『問了你就真的會告訴我？』

綺禮僅是嘴角微揚，而雁夜也不慍不火。他已熟知對方在完全放鬆下的狀態與緊張時有何不同，光靠右手掌貼合的區域就能確認雁夜並沒有逞強，僅是淡然的敘述所想。他看著在黑色眼眸中的自身倒影，這次他不再被歸類為與瞳孔主人無關的景物，雁夜確實地認知著他的存在。只是綺禮就算刻意移動指尖到前頸，撫弄被他陸續蹂躪過而無法完全散去的瘀痕，對方眼裡也不再掀起波瀾。他可以選另一種方式讓雁夜的抽離變調，但那終究不是綺禮眼下想看到的。

於是他抽回了手，關上主要照明、只留下床頭櫃上一盞昏黃的夜燈。綺禮直到門板闔上，才聯想起雁夜在微光中看著他的姿態有幾分熟悉：亡妻臥病在床的最後幾個月，睡前總是在晚安吻後如此目送他離開醫院。

她只與綺禮結髮了短暫兩年，是個情感起伏不多的人。當綺禮在父親建議下與之交往後，教會的修女們偶爾會打趣說兩人並列時看起來就像夫妻一組的洋娃娃，漂亮卻總是面無表情。但綺禮知道中間有決定性的不同：她只是不擅表達，而他是根本不具有愛情。這個認知在她死前也獲得了印證。

亡妻原本就嬌小瘦弱，病入膏肓時的模樣更憔悴得讓所有人都不禁嘆息，但最後那段時光綺禮反而更常看見她微笑。對綺禮獻身的照護感到內疚、對無法親自養育女兒成人感到哀傷，亡妻將這些負面的情緒全用笑容給壓下，不願讓綺禮自責。然而他並未對此有過感動，相反地、綺禮慢慢察覺妻子日漸衰弱的病態比笑容更吸引著自己。她的關懷體恤最終只化為了他的苦惱，直到棺材入土都未曾改變。

綺禮搖搖頭，終止了突來的追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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