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油脂，将喧嚣了一整日的冷月峰重新裹入死一般的静谧之中。大比落幕后的宗门显得格外空旷，远处的山风穿过千年的古松林，发出阵阵如涛的低鸣，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呜咽。

林羽的住处却并不冷清，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屋内那盏灵石灯被特意调得极暗，散发出暖融融的橘光，将四壁简陋的陈设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边。桌案上摆着两碟精致的小菜，一壶还温着的灵酒，以及一碗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剂。那药味并不刺鼻，反而在酒香的混合下，透出一股让人安心的气息。

“嘶……”

林羽刚想动一下肩膀，就被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按住。

“别动。”云清璃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那道剑气虽然没伤到筋骨，但淤血还没散尽，若是现在乱动，明日早起又要喊疼。”

她今日没有穿那身象征核心弟子的繁复道袍，只着了一件素色的内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如玉般的小臂。在橘色的灯光下，那肌肤白得有些晃眼，透着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细腻。

此刻，她正站在林羽身后，掌心泛起柔和的灵光，沿着他肩背的经络缓缓推拿。

那力道极稳，既不轻浮也不粗暴。每一下按压，都伴随着一丝温热的灵力渗入皮肉，将那些淤积在经络深处的痛楚一点点揉散。林羽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他背上游走，划过肩胛，滑向脊椎，每经过一处穴位，都会停留片刻，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去疏通。

林羽只好乖乖坐直了身子，闭上眼，感受着那双手在自己背上带来的触感。

那种触感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岁月里，无论是他在修炼中出了岔子，还是在外历练受了伤，这双手总是这样，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温柔地抚平他所有的伤痛。

“清璃，”他低声唤了一句，声音有些发哑，目光落在面前那碗药汤上，随着水面的涟漪微微晃动，“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这点小伤，运功一晚上也就好了。你今天在大比上也累了一整天，还要回来照顾我……”

“运功是你自己的事，照顾你是我的事。”

云清璃随口应着，手下的动作却没停。她垂着眼帘，视线落在他背上那道已经有些淡去的青紫痕迹上。那是今日他在台上硬扛对手一击时留下的。

那是一记势大力沉的重锤，当时若非他拼着两败俱伤的狠劲反击，恐怕现在断的就不是几根经络，而是骨头了。

那时候她在台下看着，作为“道侣”，她的手心确实在那一瞬间渗出了冷汗。但也只是那一瞬间。

紧接着，在那一瞬间的心疼之后，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并非“他会不会受重伤”，而是——

“如果他输了，主人那边会不会觉得这场戏太无趣？”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在那个喧闹的赛场上遍体生寒。她甚至不敢深想，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思考问题的第一反应变成了揣摩那个人的心思。

云清璃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指尖在他背上的一处穴位上无意识地加重了一分力道。

林羽轻哼了一声，却并没有躲开，反而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他转过头，关切地看着她。

云清璃回过神来，迅速调整好表情，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是一个属于“温柔道侣”的标准笑容，练习过无数次，早已刻进了肌肉记忆里，哪怕心里是一片荒原，脸上也能开出花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那一招‘回峰落雁’用得太险了。”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淤血散得差不多了。去把药喝了，然后陪我喝一杯。”

林羽转过身，看着她在灯下略显柔和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之前的“逐出冷月峰”事件，曾让他一度觉得自己在这个宗门里成了孤家寡人。昔日尊敬的师尊突然变得冷漠疏离，同门的师兄弟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怪异。哪怕今日大比赢了，那种被抛弃的阴影依然盘桓在心头，像一根拔不掉的刺。

但此刻，看着云清璃为他忙碌的身影，那些阴霾似乎都被这室内的暖光驱散了不少。

只要她还在。

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他好，那么那些冷遇、误解，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他端起药汤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却让他笑了起来。

“笑什么？”云清璃在他对面坐下，提起酒壶，给他面前的杯子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液清亮，映着灯火，波光粼粼。

“没什么。”林羽摇摇头，接过酒杯，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指尖。

微凉，细腻，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他下意识地握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就是觉得……以前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是天之骄女，我只是个普通的内门弟子。现在虽然还是差得远，但至少今天……没给你丢脸。”

云清璃举杯的动作顿了一瞬。

她抬眼看向林羽。这个少年眼里的光是那么干净，干净到让她觉得刺眼。他还在为一场大比的胜利而沾沾自喜，为能“配得上她”而努力。

他不知道，这双被他视作珍宝的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都摸过什么。

他不知道，这张刚才还在为他分析剑招、此刻正含笑看着他的嘴，在某些夜里，是如何卑微地张开，吞吐着另一个人的肉棒，发出那种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下贱的声音。

他更不知道，那个被他视作“冷漠疏离”的师尊，其实正和他心爱的道侣一起，在那张看不见的蛛网里挣扎求存。

“你做得很好。”

云清璃轻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意味。她举杯与他轻轻一碰，“真的，那一剑收得很好。不仅赢了比赛，还赢得了尊严。”

清脆的撞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像是某种易碎的梦境发出的回响。

林羽仰头喝下那杯酒，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胃里，连带着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以后……”他放下酒杯，眼神有些迷离，带着对未来的憧憬，“等我修为再高一点，咱们就去北境历练吧。听说那边有一种冰莲，对你的功法很有好处。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再管宗门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好啊。”云清璃笑着应道，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去北境，去哪里都好。”

她在撒谎。

她很清楚，自己哪里也去不了。那个人的烙印已经打在了她的灵魂深处，只要那个人勾一勾手指，她就会像一条狗一样爬回去。所谓的“未来”，不过是用来哄骗眼前这个傻子的童话。

但她还是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真诚。

夜色渐深，屋内的灯火似乎更暗了一些。

酒意上涌，林羽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云清璃放下酒杯，起身走到他身边，并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

“累了？”林羽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侧过头，让她的头能靠得更舒服些。他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嗯，有点。”

云清璃闭上眼，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那里有着淡淡的皂角香气，还有他身上特有的少年气息。

她听着耳边传来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咚，咚，咚。

很有力，充满了年轻人的躁动与不安。

她其实并不累。甚至可以说，她的身体在这一刻是清醒得过分的。靠在他身上，与其说是在寻求慰藉，不如说是在确认一种名为“正常”的状态。

只要还靠在这里，她就还是那个被人羡慕的云清璃，是冷月峰的大师姐，是林羽的依靠。这种触感让她感到一丝虚幻的安全感，仿佛只要抱得够紧，那些肮脏的记忆就可以被暂时屏蔽。

然而，这种自我催眠并没有持续太久。

嗡——

一道极细微的神识波动，毫无征兆地刺入了她的识海。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根烧红的细针，瞬间扎进了她灵魂最敏感的那个点。

云清璃靠在林羽肩头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紧绷了一瞬。

那一瞬间，她的呼吸屏住了。一股早已刻入骨髓的燥热感，像是一条苏醒的毒蛇，顺着她的脊椎疯狂地往上窜。她的小腹猛地收缩了一下，双腿下意识地并紧，丹田处涌起一股难以启齿的空虚感。

那是身体对那个特定信号的条件反射。

是被调教了无数次后，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做出的臣服姿态。

【魔气翻涌，速来护法。】

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也没有称呼。那声音清冷、简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是师尊的声音。

那个平日里高不可攀、如今却和她一样在泥潭里挣扎的女人的声音。

但云清璃很清楚，这道命令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

师尊的声音只是一个传声筒，真正发号施令的，是那个掌控着她们命运的男人。只有他，才会在这半夜三更，用这种看似正当实则荒谬的理由，将她们召去。

魔气翻涌？护法？

云清璃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种理由，也就只能骗骗林羽这种傻子。她太清楚所谓的“护法”意味着什么了。那不是坐在蒲团上输送灵力，而是跪在榻边，或者趴在桌上，甚至……是在桌下，用身体去平息那个人的“火气”。

她没有立刻动。

她在心里默默数了三个数。

一。

师尊既然发了话，说明那个人已经到了。而且，多半已经摆好了阵势，等着她入局。

二。

若是去晚了……她想起了上一次迟到的后果。那个人并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只是用那种漫不经心的眼神看着她，然后让师尊当着她的面，用最羞耻的方式“惩罚”了她整整一个时辰。那种从骨子里泛起来的痒，那种想死又死不了、只能求着他给个痛快的绝望，至今想起来还会让她后背发冷。

三。

拖下去对谁都不好。尤其是对身边这个人。如果让那个人等得不耐烦了，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直接出现在这里，当着林羽的面……

不，绝对不行。

云清璃直起身子，脸上的表情在抬头的瞬间已经调整回了那种略带歉意的模样。她甚至还特意让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无奈和疲惫。

“怎么了？”林羽察觉到她的动作，关切地问道。

“师尊传音过来了。”云清璃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仿佛真的很困扰，“说是静室那边的阵法有些不稳，魔气压不住了，让我过去护法。”

“现在？”林羽一惊，下意识就要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你一个人……”

“别动。”

云清璃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透着一股坚决。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师尊点名让我一个人去。你也知道她最近的情况，自从那次走火入魔后，她的性子就变得有些古怪，人多了反而容易让她分心。而且……”

她顿了顿，语气放软了几分，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你今天已经够累了，那一身的伤虽然治了，但也需要养着。别让我分心担心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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