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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灯被拧到最暗的位置，只剩一圈温驯的光。

　　窗外是细密的雨，像有人在玻璃背后缓慢梳头。我坐在干净的床沿，看她捧着一杯温热的水，注视着我的眼睛过来，同我一起坐下。

　　毯子在她膝上鼓起一个软丘，她的双脚垂下，厚底的棉拖鞋刚刚着地一点，撑着脚尖，刚刚点到地板上，鞋尖的橡胶和地板摩擦出一声极轻的「吱」，悬空的脚后跟，在黑色的天鹅绒下露出一圈圆形的鹅黄色。米色的蛋糕长裙在灯下铺开细密的褶。针织衫是杏色，毛线勾出的小纹理在我鼻尖聚拢了气味——干净、暖、像刚晒过的被子。

　　“今天也…拜托你了。”我把目光迎向她。

　　她拍了拍大腿，要我把头放上来——这姿势我们重复过很多次。我有头发的部分感受迟钝，只能得知她纤细的双腿上，有着婴儿肥般的微微体脂为我缓冲。但光净的脖颈则明白，其实那婴儿肥不是对触感的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那娇小的骨架，本就又韧又柔，仿佛在光嫩的皮肤下，填充进了一层滑液。

　　她的手指很自然地陷进我的发旋，找到一个轻轻打圈的节拍。

　　「今天，若不舒服就按铃。」她把小铃放进我的掌心。银色的小东西躺得很安静，像条睡着的鱼。「毕竟至少你，是已经成年的了，这是你的自由。当然也包括你按铃的自由。」

　　我应了一声。她俯下身，让呼吸擦过我的耳廓：「那我开始了。」

　　「今晚我把声线压得更低一点。」她在我耳边说，声音比刚才更低：尾音轻得像羽毛，「甜是甜的，清也清，可我想让你只听得到我。」她笑了一下，那笑像凝结的蜜糖片做的小刺。「如果哪里不舒服，你就按铃，我会把声音收回去，乖乖地哦。」

　　台灯的光在墙上挪开半步，屋里更像是夜的内部——柔软，可被触摸。她微张口：

　　「那一晚，我把围巾交给他，风把边角吹成一个弧。他的指尖有点凉，捏住边角问我可以吗。我点了头。他说我脸很冷，指尖在我下颌停了一下，像试水温。」

　　话音刚落，一直在我发旋打圈的手指忽然慢了下来，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两秒，我感到一丝凉意——是她的指尖，真的点在了我的下巴上。

　　「就像这样。」她低语，声音带着笑意，「你的皮肤也很凉。」

　　我的呼吸一窒。她又把手放回了我的发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继续：

　　「我听见布料相互摩擦，比雨更轻。他把额头贴在我的太阳穴旁，等我把那口气呼完，才往下，手掌平贴在我的后背。」

　　「他的额头靠上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眉骨下那一带很稳，像在黑夜里给我找到了一个骨架。他很高，我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他大概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一股少年气的、干净的皂味。他贴住我背的时候，前臂有浅浅的起伏，衣袖下的线条并不夸张，但当他用那只手掌扶住我时——那手掌很大，几乎能盖住我小半个背——我才意识到他比看起来更壮。」

　　「那种稳，让我不用往后想。」

　　铃在我掌心里轻轻挪动——不是响，只是提醒它在。胸腔里升起一小撮酸意，并不尖锐，像盐撒在熟番茄上，只是强调，而非掩盖。

　　她的指尖在我发顶缓缓划过，我几乎能看见那晚她也用同样的速度。「那只手很稳，隔着毛衣，把背上零散的紧张轻轻按平。我们只是站了一会儿，听风。后来他看着我，说我的扣子很别致。」灯影在墙上抖了一下。她笑，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的手有点抖，解不开。他笑，说『我来吧』。指节擦过我锁骨下的皮肤，很烫。第一颗扣子解开时，暖气像找到了入口。他只解了两颗就停，用气声说，这样就好，他只是————」

　　她又突然断掉。

　　「如果太过，就按铃。」她贴近些，像怕惊动什么。

　　我把「嗯」吞进喉咙又推出来，像把石子搁回掌心。汗从指缝里沁出来。

　　「……他只解了两颗就停，说这样就好，他只是想听我的心跳。」

　　金属小扣在毛线孔里摸索了一下，“嗒”。那一下不重，却像把灯光扣回原位，我的呼吸也跟着落回一格。她说完这句，忽然俯下身，把她的耳朵轻轻贴在了我的胸口，隔着我的T恤。她的头发滑下来，遮住了我的视线。

　　「就像现在这样，」她的声音隔着布料，闷闷地传来，「我也在听你的。它跳得很快哦。」

　　“……”

　　她抬起身，重新在我耳边说：「太过了，就告诉我，毕竟……」她又笑，「我可没有解开你的扣子。」

　　她继续：「我们没有立刻往前，只是在沙发上坐着。他把灯调暗，像现在这样，说他喜欢我的头发。他的手从背后移到侧面，隔着毛衣，沿着衣摆找到一个可以进入的缝。」

　　我心里先是一抹暗的嫉妒，很快被温暖压住——像被子拉到胸口，留下嘴巴在外头呼吸。我稍稍合紧手指，铃在掌心滚了一下。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她的骨架很小，米色蛋糕裙的褶皱堆在那里，更显得纤细。我能感觉到她大腿的柔软，但也能感觉到下面那根纤细的骨头。就是这样一双腿，在那个故事里……我的手心更湿了。

　　她又看到了：「要暂停吗？」

　　「先别。」

　　「好。」

　　她把声音又放软一格：「他的手很慢，顺着衣摆进去，贴住我的腰侧。掌心很热，我的皮肤很凉。我缩了一下，他立刻停，问我是不是冷。我摇头，说不是，是……痒。他笑，说那就换一种方式。他的手没有再往里，只是平贴在那里，热从那一点慢慢散开。然后，拇指开始很小很小地画圈。」

　　我闭上眼。她此刻在我太阳穴打圈的手指忽然停下，转而用她的拇指，在那片皮肤上，用故事里所描述的、一模一样的节拍，开始画很小、很慢的圈。「是这种感觉吗？」她问，声音又低又柔。我无法回答。我想起第一次让她讲的时候，胸口发晕；她把『那件事』变得是我站在玻璃后面看一般——玻璃很干净，能听见手指推过去的声音。

　　她换回第三人称：「他在我耳边说『慢一点』。我应了一声，那一声把我从外面拉回来。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那地方像天生为一颗下巴留出的凹。能闻到他衬衫上晒太阳后的肥皂味。」

　　我忽然意识到，她正用讲述“他”的方式，在描述“她自己”。

　　我甚至能想象，她柔软的头发（就像此刻蹭着我脸颊的这些发丝）是怎样滑过“他”的衬衫布料，她纤细的、能看见青色血管的后颈，是怎样在“他”的注视下，微微泛起一层薄红。

　　我在心底复刻那股气味。掌心出了更多汗。我没有按铃，只是把它转了个角，让金属的凉抵住皮肤。

　　她问：「你的呼吸快一些，要改说法，还是抱你一下？」

　　“换个说法吧。”

　　「好。」她把『他』与「我」都放下片刻，换成海与光：「那道光、那股热，从海的侧畔往上走，很慢。」

　　「像在数肋骨：一根，一根。肩胛陷进软面，心跳敲在指腹。当它停在胸侧，我抓住了那只手腕。」

　　我的呼吸停了一拍。手心里那玩意儿的金属面被汗水浸得更滑。

　　我不知何时又侧了一点头，视线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膝盖滑落——滑过她蛋糕长裙垂下的柔软褶皱，落到了她的脚踝。

　　她正微微晃动着脚，棉拖鞋挂在脚尖，黑色的天鹅绒在灯光下没有一丝反光，像纯粹的暗。只有那个圆形的、鹅黄色的脚后跟，在拖鞋的边缘若隐若现。

　　我盯着那个地方，那片黑色包裹中的、唯一的暖色肌肤，仿佛盯着一个秘密的入口。

　　不知她是否洞见了我的失神，我只知道她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

　　「我没有用力，只是抓住。他也停在那里。我们对望一会儿，他把另一只手覆上来，盖在我的手背上，掌心很热。我笑了一下，像要奖赏他一样。他说让我别怕，他只是想抱我。」

　　「我抬眼看他，低声说：‘那就抱我。’」

　　「嗯……」

　　「————你的指节紧了紧。要不要停下来？」

　　我听见雨声与心跳交错。拇指描着铃的边一圈又一圈。她停了下，像给故事留余地。

　　“后来呢？”但我却问。

　　「后来啊……」

　　她低下头，用她光洁、温热的额头，轻轻抵住了我的额头。我能闻到她头发里干净的香气，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潮湿。

　　「后来很安静。他把额头抵到我额头。那种靠近不需要别的形容，只有温度。」

　　「我的手松开，那只手就那样，轻轻地覆上来——像把极轻的外套披上。很暖。我的手绕到他背后，抓住衣料。不是要他做什么，只是让我自己不漂走。」

　　「————我现在也是这样哦，抓住你，不让你漂走。」

　　铃在我掌心里又滑了一下，金属贴着指骨发出极细的一声。

　　我抬眼，她也在看我。她慢慢笑，带着丝娇俏：「要暂停吗？」

　　“不。”我说，“我只是想起第一次的时候……”

　　「第一次你一直在看窗纱。」

　　“是。”那一次我把嫉妒误认成了羞耻，后来才发现它不过是盐。盐让味道更清楚，却也需要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往前一点，但只说到……‘被灯影吞没的边缘’？」

　　“嗯，到边缘就好。”

　　她在我头顶停一停，像替我系了一根看不见的带子。

　　「那天的后面，我们靠得更紧。呼吸在颈侧打个转，他的手把我整片背脊记住。然后拇指在我刚说的地方轻轻一拨——就一下，像拨弦。」

　　我的身体在她膝上绷了一下。就在我绷紧的那一刻，她在我太阳穴上的手指也跟着「拨」了一下，不轻不重，刚好和我绷紧的神经在同一拍。

　　「就是这个『一下』。」她仿佛知道我的所有反应，「它把我……也把你，带走了半拍。」

　　「我呼吸断了半拍，他感觉到了，凑过来吻我的眼皮，低声说让我别怕，他在。我们退回一线光的距离，让每一次吸气都有走廊。之后，我把额头碰回去——就一下——像检查门是否关好。门其实一直都好好的。」

　　她说完，屋里只剩窗檐的雨。台灯没有动，像被风摸了一下。胸口像被什么放下。

　　我沉下去时，她让声音沿着我的耳廓滑过：「今天到这里，好吗？」

　　我沉默很久，久到她以为我睡着。她指尖打圈也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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