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騰騰的茶散發出微微白霧，蒸氣在空氣中自由飄盪，模糊而朦朧。

這是經歷一連串街道異變後，遇到的第一個溫度。

從窗戶望出去，那座原本不該存在的浮空島，正倒映在王城的天空上。

一開始，人們是好奇地、又帶著恐懼地仰望它。

可越是盯著看，就越無法移開視線──

那些視線被拖曳，那些情緒，像落入海水中的顏料，漸漸透明、稀釋、被什麼龐然巨物所吞沒。

心如止水、過度冷靜、焦慮不再、動搖不見，連呼吸都穩得異常……但──那樣的穩定，才讓人害怕。

花帆低頭喝了一口茶，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沙耶香家中的客廳不寬敞，大家擠擠在一起，空氣有些熱，甚至有些黏膩……

但也正因為如此，那股溫度，是此刻唯一的真實。

「那個不是在我們的時空──看得見，不代表存在於此；我們看到的，只是時空的投影。」

綴理拿出類似水晶濾鏡的觀測儀器，對準窗外的浮空島，轉動幾下後，光線閃過整間屋子，分析一會，手中出現小小的紅色火焰逐漸變白，在空中攤開對照分析圖，是一條逐漸下降的情感頻率線──

「先看左邊這張圖，以浮空島為核心，天空另一邊的世界情感頻率是零──完全可預測、無波動、無混亂。

可是你們看，這裡右圖──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也開始趨近零了。這代表我們的世界正在被另一個世界『情感抽空』，我們的情緒被那座浮空島拖曳、蒸發。」

她的手在空中用火焰畫出情感頻率場域模型，表示那座浮空島是「穿越時層的情感排空站」一般的存在。

「那座浮空島……不屬於這個世界。」

此時，原本沉默的梢也補充了她的觀察。

「它是穿越時層的神明之根──與我們不同維度的『原初意志』所栽下的根系，穿透了時空，觸碰到了這個世界。」

她伸手指向天空中那座影像般的浮空島──其實並沒有實體陰影，也無風影波動，唯有視覺顯現。

「讓沉默滲透，人們失去情感也就失去選擇的能力。」

那個世界又近又遠，可以看見那個世界活動的人，每個設計都完美對稱無機質，每個人都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像被抹去靈魂的空殼。

「那裡是……」花帆喃喃。

「那是未來世界・理性烏托邦。」

冷靜無情緒起伏的聲音淡淡的穿透那些情感曲線，是姬芽，大家的視線集中到她身上，可她誇張的肢體動作不再，她的表情跟另一個世界的人又如此相似。

「那裡的人皆可預測、可理解、可審查。情感控制即等於魔力穩定，無波動、無汙染、無深淵，無憤怒、無怨懟──那才是理想世界。」她淡淡地說，語氣極其穩定，「它開始向現代反射了，不需要憂慮，這樣才是正確的流程。」

吟子、花帆都打了個冷顫。那笑容裡沒有喜悅，只是確認與平靜，像一台已預設路徑的機械完成任務後的淡淡回應。

「騙人，那樣子──」

就像是毛茸茸呼嚕呼嚕溫暖的布料變成金屬般冰冷堅硬又割手，吟子大喊，「姬芽，你這不是演戲吧！」

「不對，這不是姬芽ちゃん的KNOT……它變成了『單向線』……！」

小鈴緊緊抓著那條本應溫暖而柔韌的線──如今卻像塑膠纖維一樣，透明、僵硬、幾乎無法拉動。

那是一種只負責接收命令、但不再回應感情的結線方式。

「姬芽ちゃん的線，你的KNOT怎麼變成這樣！快醒醒啊啊啊啊──！」

小鈴嘶吼著猛搖姬芽，卻只換來她機械般的微笑：「已讀取，狀態良好，請勿干擾運行。」

吟子的手開始顫抖，「你不是姬芽──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你不是這樣的人──」

花帆看著姬芽那雙失去亮光的眼睛，內心泛起一陣劇烈的波紋，像是有什麼──從心裡被硬生生掏走了。

那一瞬間，空氣幾乎停止了流動。

姬芽站在原地，像是說完那一段預錄語音後待機鎖定的系統，眼神直直望向前方，沒有焦距。

小鈴還在拉著那條幾近透明的KNOT，眼眶發紅：「姬芽ちゃん你再說一次……這、這樣這不是你……你明明是那個總是注意大家努力調節、喜歡戰鬥拚勁全力、最喜歡跟大家一起吃甜點、最喜歡慈瑠璃──你不是這種冷冰冰的人，而是在場上努力閃耀，是徒町我們的夥伴啊！」

「慈瑠璃……？」姬芽動了一下，僵硬的扭動脖子看著慈與瑠璃乃，全然沒有看見偶像的喜悅，只剩下掃描的空無，然後如同百科毫無波瀾起伏的念出：「分析中，請稍候，思考0.5秒──我想您說的應該是B.C. 104年古代勇者慈・富吉斯馬與古代聖女瑠璃乃・奧沙瓦，是的A.D. 1115年前仍是以王廷與教會為主的描述，竄改歷史導致真實人物佚失，直到A.D. 1116年《世界樹之書》作者花帆・伊諾希塔大人補充還原歷史，如今，慈瑠璃被視為完美人類傳說。」

小鈴伸出手想觸碰姬芽的肩膀。

就在那一刻，姬芽忽然一震，像是觸電一般倒退一步，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頭。

「嗚……等一下……我不是、這樣……可是……那樣好像也沒錯……」

她的語氣已不再平穩，呼吸變得急促紊亂。她緊咬下唇，彷彿在壓抑什麼思緒。

「我……好像……也沒有不舒服啊……大家都說這樣才是穩定，這樣比較好……不是嗎？我以前那樣……明明就很奇怪……很麻煩……」

她的聲音一下子像是機械，一下子像是真人，交錯卡在喉嚨，斷斷續續。

吟子衝上前抱住她：「姬芽，那不是麻煩！」

姬芽怔怔地看著吟子，眼神混濁又閃爍，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想浮出，又馬上被拉回水底，啵……隔著透明的膜，看不清、聽不見、摸不到。

「……我知道你們在叫我，可是……有時候，我真的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了……」

她低頭，像是用盡全力壓下混亂，只剩一個輕微的呢喃：「……對不──」

額頭傳來一陣冰涼打斷她的話，是吟子。

「不准道歉，說真的你本來就很奇怪，老是在大街上大喊慈瑠璃乃神，動不動就膜拜昏倒……可是才不麻煩，因為我也挺麻煩的，不坦率……」

沉默，吟子擦著姬芽額角冒出的汗。

「對啊對啊，徒町也是又奇怪又麻煩，一無是處什麼都做不好，可是沙耶香師傅還有大家都願意幫助徒町，所以徒町也想要幫忙大家！」

「吟子ちゃん、小鈴ちゃん，大家……」姬芽環視著大家擔心的臉。

「雖然我不知道你在跟什麼對抗……因為，我們是夥伴，才不怕麻煩！」

吟子撐起姬芽，小鈴抓著另一隻手，讓姬芽站起來。

「嘿嘿……抱歉給大家添麻煩了。」

慈跟瑠璃乃拍了拍姬芽的肩膀，姬芽撓了撓腦袋，盯著吟子氣紅的臉，「吟子ちゃん哭起來真的好可愛♡～」

「這時候說這個！？姬芽你這個笨蛋吔！」跺跺腳，吟子把手帕丟到姬芽臉上，啪地打印出她鬆弛的笑容。

晃著腿，花帆沒有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吟子她們與姬芽玩鬧，然後把茶杯放下。

手指微微顫抖，掌心還殘留著那股溫度。

「出發吧。」她跳下椅子，輕聲說，「綴理ちゃん，北京烤鴨可以到未來世界嗎？」

眾人轉頭看她。

「理論上可以。」綴理說，望著沙耶香默默地轉身去打開存放戰艦的倉庫大門。

「花帆ちゃん你想去未來，然後呢？」召喚野生的瑠璃箱，慈擋住花帆的路。

「我……不想看到大家變成這樣。姬芽ちゃん、吟子ちゃん、梢前輩、還有所有人……我不想讓你們的情感、變成可以被預測的東西。」

往前走，可那座浮空島實際上並沒有接近，只是在遠方觀看著它從雲層中漸漸地遮擋又顯露。

「那裡，浮空島或許有什麼。至少，比現在這樣，一直等著情緒被抽走要好。」

花帆苦笑，搔了搔臉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啦……但是──浮空島那麼大，總會有什麼吧。搞不好……能找到治好大家的方法。」

環視大家的臉，吟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去死死抱著姬芽的手臂、小鈴則死死抱住姬芽大腿，她們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像是怕她隨時會被那片天空吸走，用整個人告訴她，不是一個人。

「我不想看到大家變得麻木……被控制的姬芽ちゃん說那是理想的世界，可是她的眼神，明明一點都不快樂啊。或許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大家，重新……回到有溫度的樣子。」

「嗯不愧是你呢，去吧小鬼們。」望著花帆的目光，慈嘆一口氣，讓開了出口。

「慈，沒想到出來阻擋的是你呢。」經過慈身邊，梢低聲笑道。

「嘛花帆ちゃん的提議總是聽起來很奇怪但有道理又帶大家衝，然後梢你這傢伙根本只會百分百肯定花帆ちゃん，可是……總是要有人唱反調嘛～」

眨眼，慈比了個剪刀手，「只好讓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慈ちゃん來囉，我的魅力還是經得起消耗的啦，耶☆～」

走進倉庫，花帆看向魔導驅逐艦，北京烤鴨號。

「……我們就去看看吧。就算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跟大家一起去找。」

她看著眾人點點頭，看著北京烤鴨，總是載著亂七八糟的她們，一艘承載奇蹟的空船。

「所以──」

花帆讓給小鈴帶頭，眾人舉手精神喊話，「衝呀──！」

【世界樹之書・補記・箱中小屋：愛的避難所】

這天早晨，沙耶香騎士團難得休假邀請大家到家裡吃飯。

屋內安靜，只有陽光照在桌上的筆記本──書封上並未寫明標題，只有模糊幾筆的手寫鋼筆字，在陽光下若隱若現。

瑠璃乃到來時，手裡抱著夜釣的魚放到廚房水槽，視線微移，那幾個字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愛的避難所》

放下魚走到桌面倒了一杯茶，終於注意到了桌上筆記本，她歪了歪頭。

……花帆ちゃん的筆記吧？怎麼放這裡。

她打開來看，第一頁──

「梢前輩的背真的好可靠，每次花帆我不小心跌倒都會被穩穩地接住。她的肩膀像是能扛起世界一樣，連哭都能在那裡哭得很放心。她的腹肌……唉嘿嘿，就像王座一樣穩，嗯王座會穩嗎？……總之，腹肌超級纖細又結實，很適合我……呃，騎乘（？）！」

「……？」

她眨了眨眼像在思索，輕聲唸了一遍「騎乘（？）」。

然後翻下一頁──

「有時候花帆我會數梢前輩身上的痕跡唉嘿嘿……每一道都是愛的證明，在肌膚上盛開的魔法花朵♡～

在鏡子前面發呆時，我就會想──好希望在上面多留一點、留久一點……留下屬於我們的溫柔印記，然後梢前輩就會突然靠近然後……嗚嗚嗚太狡猾了啦……可是、可是……嘎～好帥想嫁！」

臉一秒變紅，瑠璃乃她輕輕闔上筆記本，原地靜止五秒鐘。

接著，再度打開。

「梢前輩總是親得好準喔，每次都剛好吻在我會臉紅的位置，還不重不輕……唉唉唉！？這該不會、該不會是天賦技能吧！？

直到我不小心翻到梢前輩參考戀愛書……哼哼哼《戀人之間的親密指南：溫柔又不失尊重的技巧練習》的厚厚筆記……『第47頁：適合頸側的角度與力道』，旁邊貼著便條紙用鋼筆寫著──『注意花帆怕癢』。

唉嘿嘿，花帆我想親密不是靠本能，而是靠對一個人投注的所有好奇與準備……所以，我也要好好學習喔，不曉得有沒有《讓她羞恥到滾來滾去親密指南》嘎～讓梢前輩知道──我也想留痕跡在你心上！」

瑠璃乃的指尖輕輕一頓，心臟「撲通」跳了一下。

……不只是害羞，還有一種被擊中的溫柔感。

合上書本，靜靜地站著。

望向窗外，微風吹過她的馬尾，空氣中閃爍著點點金光，照得她湛藍色的眼神一點點發光。

這樣的文字，就是愛吧？

將責任的重量轉換為親密的共享，是「我想在你守護世界之餘，也守護你」的心情，名為愛的避難所實至名歸——這是能讓人放心哭、放心撒嬌，甚至……放心留下印記的地方。

摸著封面的文字，輕聲呢喃：「如果是我……瑠璃我會想讓慈ちゃん躺在我的腿上。總是喜歡逞強，默默練習、偷偷努力，只願意讓人看到高傲天鵝優雅划水姿態的慈ちゃん，背著那麼多東西，我想成為她的……避難所吧。」

然後，她放下筆記本，輕巧地收好，沒有聲音地把它放回原位──她沒有說什麼，卻什麼都感受到了。

然後瑠璃乃默默地進去瑠璃箱，正打算移動的下一刻──沙耶香就走了進來，注意到桌上的筆記本。

「嗯？花帆さん的書怎麼放這……《戀愛便當・秘密配方》是愛心便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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