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半睡不醒的微熱天色，悄悄地湊近以行人號誌的聲響作為鼾聲的街道、和諧地點綴那些在植被上聚成的露珠。

除了早起追尋美景的旅人、服侍旅人的宿泊業者、細語喚醒勞動者的鳥之外，在這一刻，這一帶的生命，恐怕大多也都是半睡不醒。

不過，事物總有例外。

比方說，在不遠處——

一頭白鳥正用盡全力，高歌、呼吸、飛翔。

而聲調何時高低、吞吐如何深淺、路線如何取捨，則非白鳥自己的主意。

因為它的生命，僅存在於認知到它的人類的精神世界裡。

右足如同彈琴時控制延音那般，果決卻又慎重地踏；身著的衣物沈重且版型寬大，但至少那份悶厚平時早已習慣；內臟、神經與骨骼，則承受著過往鮮少體驗的劇烈拉扯——

馭著白鳥的少女，努力地保持反射與思考的微妙平衡。

而在數公里外，一排外觀一致的水泥庫房裡，僅有一間的鐵捲門是開啟的。

建物的色調，理應使人感到沈重，但在內外的光線作用之下又顯得有些和諧。

這樣的空間裡，淺淡日光勉強能夠觸及之處，擺著兩組簡單的塑膠桌椅——

其中一組，坐著一名比馭獸的少女年長一些的金髮女性。

金髮女性面前，漆黑方正，一副以美觀換取實用性的模樣的筆記型電腦、風格與電腦相似的無線電對講機，各有一台。

螢幕裡的畫面，左半邊是即時傳回的第一人稱影像，右半邊則是不斷運作著的數位碼錶。碼錶之下，則有每一分多鐘就多一筆的，細至千分之一秒的時間紀錄。

而那幅第一人稱的影像，正是少女面前那片偶爾震動、偶爾搖晃，並且隨時都以極快的速度更迭的景色。

白色水泥護欄之上的金屬護網之外，白鳥的身影像是只有一節車廂的新幹線般，自女性面前一閃即逝，伴隨著高昂的咆哮。

毫不猶豫地閃過。

閃過。

再閃過。

自低至高再轉低的咆哮。

咆哮。

再咆哮。

在那些瞬間裡難以看清的，則是潔白的羽翼與掛著淚痕卻也十足銳利的雙目，此刻正照映著伯爵紅茶被灑在潔白的桌巾上時，會產生的淡薄暖色。

這樣的鳥，就這麼不斷地在時而蜿蜒、時而筆直的漆黑上，賣力地兜著圈子、奮力地飛翔。

這也使得枝間那些真正的鳥幾乎一刻都不得閒，總被空氣震撼得四處逃竄，只因無機的獸時而低語、時而咆哮、時而和鳴。

飛著、飛著、飛著……

體感時間過得很快，白日也就這麼在不知覺間降臨了。

早已習慣高強度表演的人，意圖在跳了無數次同一支舞後，以這個早晨裡最完美的一次作為收尾——

「最棒的時機、最棒的舞台」。

然而，就在右足再次，收了又踏、踏了又收之時——

一道身影，出現在了不可能出現的時間與地點。

那道身影，呼喚著。

於是，波瀾湧起，而原先謹慎踏著的小腿肌肉，亦亂了套。

緊接著，橡膠哀嚎、天旋地轉……

不過，早已習慣意外與急遽壓力的到訪的人，即使久違地陷入慌亂，也還是能迅速拾回意識、重整態勢。

將思緒與肌肉記憶化作走過神經的電流。少女將右足踩踏的位置向左移動，並將原先確實握著的雙手稍稍放開。

於是，手中那不大不小、華美中帶些競技氣息的工藝品，開始亂中有序地自轉，而頻密的上下震動，也自足底傳來。

過了約莫三秒，一切終於停止。

白鳥從容地呼吸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少女面前的景象，則是方才還打算俐落溜過的，坡度落差劇烈的彎角——瀝青之後，是用於緩衝的草地，接著是金屬圍欄，而圍欄之後，則是另一片近年多了露營場身份的草地。

雖然看不見，但少女知曉，此刻的自己正面向方才還在疾速背離的富士山。

「對不起。」自責的話音伴隨輕微的喘，同時原先藏於安全帽殼之後的瀏海，和著被腎上腺素逼出的汗水，黏膩地散出。

「別太自責。畢竟連續兩個鐘頭了，而且還關了安全輔助.......就算是專業人士也難免會這樣啦。」

「……真的嗎？」

「真的。您設定的時間似乎也快到了，接下來就緩緩地開回來吧。」

＊＊＊

將不久前還在全力衝刺的路程，漫步般地晃過一遍後，承載著少女的白鳥，從容地溜進了維修通道。

停頓了兩秒後，再謹慎地退入金髮女性所處的車庫。

以無數次微小的爆炸串起，經過以風琴、鋼琴起家的世界級企業特別調音過的低鳴，在灰濛濛的空間裡飽滿地迴響一陣後，戛然停止。

濕熱的空氣將遠方的蟬叫聲似有似無地傳來，用於淨化廢氣的貴金屬，則自排氣管內奏出燒柴般的、比蟬鳴清晰不少的嗶啵響。

「在這裡上課與練車的時數，加起來大概只有十二小時。但單圈時間進步了整整二十秒，最初的紀錄以新手而言也不算慢......」金髮女性從座位站起、雙掌撐於桌面的同時，也轉頭望向身後那下了車的酒紅色身影。「比起在這種只有業界的人會習慣的時間跑，您不考慮和其他人一起參加走行會嗎？」

「如果小時候沒有遇見鋼琴的話，或許吧。」脫下笨重的安全帽後，比富士山淡薄一些的藍色長髮，從容地甩了甩。「而且，我們這邊的業界，也很習慣在這種時間醒著哦。」

笑著的少女語畢後，便走進了另外準備的更衣帳。

不久後，租來的防火賽車服、安全鞋、安全帽，被重新紮起雙馬尾、重新換上長袖洋裝的少女，抱在手裡、掛在腕上，平穩、慎重地放在了教練身旁的空桌上。

「這段時間以來，真的非常感謝佐佐木小姐特別抽空指導。祝您今後的賽程武運昌隆，也請您幫我向豐田會長問好。」

誠心優雅地鞠躬後，因天資與努力並濟，而在極短時間內便考取了駕照、習得了許多運動駕駛技巧的18歲少女，隨即轉身——

拖著輕便小巧的香檳金色行李箱、踏著從容但俐落的步伐，準備離開那在意料之外的機緣下，得以在清晨時段獨自包場、駕駛不屬於自己的汽車疾馳的富士高速賽道（Fuji Speedway）。

「……老實說，果然我還是想要知道，為什麼您會在突然那個時候收起油門。」

鞋跟的敲擊與行李箱的滾輪摩擦驟停。

幾秒之後，又緩緩再起。

＊＊＊

離開賽道旁的車庫後，少女踏上了那片明示著在某個自己不在的時間點，會擠滿人潮、好不熱鬧的停車場。

不久，向著少女而來的巨影自遠處浮現、逐漸拉近。

為了提醒與保護行人，實際上能夠更加寧靜的電動馬達，在不太會產生迴響的寬闊場域，敷衍地發著海妖的歌聲。

來到約定的位置後，載具謹慎地停下。

電動滑門開啟，展露出能夠帶給人舒適期待的室內——

象牙白色的真皮座椅，有著同樣白淨的工整縫線，與少許玫瑰金色的固體點綴。與巨大的橫向顯示器及調光玻璃結合後，便形成了獨立於駕駛座之後的隱密行宮；控制天窗與其他一些機能的頂部面板，有著紋路像是箭矢尾部羽毛的木質印刷裝飾；寬厚的中央扶手，側邊那排列成座椅形狀的三粒金屬按鈕，與坐落在末端、造型簡約的無線觸控面板，也一同暗示著乘客機能的充實。

高貴但不浮華。恰好與即將踏進後座的貴客氣質相稱。

「敝姓渡瀨。讓您久等了，豐川小姐。」自駕駛座離車、身著合身俐落的短袖白色工作襯衫與西裝褲的女性，向著其實沒什麼架子的富家千金，慎重地遞出自己的名片。

「不會，接下來的路程才要麻煩您了。」

「謝謝您。除了接下來的車程由我擔任司機之外，日後對於愛車，若有任何問題或服務需求，也將由我為您服務。」

自我介紹結束後，渡瀨按了下藏於車尾燈側面的開關，再謹慎地接手豐川祥子的行李，將它藏入電動掀門之後的空間。

以油電混合方式驅動，因此震動與噪音都極少的豪華廂型車，在迎上貴客後，便柔緩地駛離那坐落於靜岡縣，有著數十年歷史、考驗技藝與膽識的速度戰場，向著東京都前進。

天氣絕佳。看得見與看不見富士山的地方都是。

不過，當祥子打開顯示器底下的冰箱、補充已經流失不少的水分後，再將車內的娛樂系統連上手機、隨機播放那份平時四處探索搜羅、用以刺激自己作曲的歌單時——

自音質絕佳的環繞音響裡傳來的，是舞韻合唱團的〈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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