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子的告別式辦在一個陰雨天。

儀式低調但極盡隆重。畢竟，對外公布的死因是「因公殉職」——ErosNet最頂尖的執行長特助，不幸感染了罕見的急性疾病驟然離世。這套說詞完美無瑕。

克萊恩親自出席了葬禮，他穿著訂製的黑色西裝，在雨中致上了感人肺腑的悼詞。他稱頌雅子是一位無可替代的工作夥伴，一位忠誠到近乎偏執的奉獻者。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話。

雅子的家人從老家被接來，他們坐在第一排，早已哭到癱軟。他們無法理解，幾個月前還健康活潑的女兒，怎麼會突然就沒了。他們甚至沒能見到最後一面。

他們當然見不到。

那口由價格昂貴的絲絨內襯訂製棺材裡，空無一物。

對ErosNet的法務與公關部門來說，偽造一份死亡證明、配套的醫療紀錄、乃至於後續的火化證明，根本是小菜一碟。他們有能力讓一個活人從社會意義上被徹底抹除，也能讓一個死人，在檯面下繼續「活著」。

雅子的朋友們也來了，他們在棺前獻花，追憶著那個總是安靜、高效、眼神卻異常堅定的女孩。

只有少數人知道真相。

「雅子」確實死了。但不是死於疾病，而是死於她自己的意志。

在告別式哀樂響起的同一時間，真正的她，正躺在ErosNet總部地下最深處的秘密醫療艙中，全身插滿了維持生命的管線。

她剛結束了第一階段的顱面改造手術，意識在麻醉的殘餘中載浮載沉。

＊＊＊

她為自己選定了新名字：「瑪莎娜」（Masana）。

這名字是她對過去的自己開的一個小玩笑，一個冷酷的語言學遊戲。日文的「雅子」（Masako），加上了否定的助詞「ない」（nai），意為「不是雅子」。她將「Masako nai」這個概念，濃縮成了「Masana」。

從今以後，再無雅子。

那張被伊凡總監稱為「地獄行軍」的手術排程表，在她同意的隔天就開始執行了。上面沒有一天標註著「休息」，只有「手術」、「復健」、「植入物調適」與「機能訓練」的無盡循環。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地獄的第一站，是徹底抹除她身為「雅子」的臉孔。

伊凡的團隊執行了「削顱手術」。為了讓她的臉型徹底脫離亞洲人的輪廓，讓她的臉變得更小、更精緻，醫療用的高速鑽頭與骨鋸，在她麻醉的頭皮下發出沉悶的嗡鳴。

她的顴骨被磨平，下顎角被切除，額骨被重新塑形。當術後紗布拆開時，連她自己都認不出鏡子裡那個腫脹頭顱的陌生輪廓。

緊接著，是眼睛。

「我們要的不是化妝，」伊凡在術前說，「我們要的是永久的改變。」

冰冷的針頭刺穿了她的眼球。團隊將醫療級的惰性染料，緩慢地、高壓地注入她的鞏膜。眼白的部位，被一層均勻、詭異的淡藍色所覆蓋。隨後，他們用雷射重塑了她的虹膜，將她原本的深褐色瞳孔，置換成了近乎純白的金黃色。

手術後的七十二小時，她是完全失明的。

雅子被蒙著紗布，躺在無菌的黑暗中，只能聽見維生系統的規律聲響，以及自己那顆依舊屬於人類的心跳聲。她沒有恐懼，反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她在這片黑暗中，等待自己以全新的視覺重生。

當紗布被拆下的那一刻，世界變了。

光線刺眼，隨後一切都罩上了一層詭異的藍色濾鏡——那是她被染色的眼白反射在視野中的顏色。醫療人員的白色制服，看起來像是幽靈的裹屍布。

雅子眨了眨眼，那雙藍底金瞳的眼睛，已經不再屬於人類。

接著，是口腔與進食功能的剝離。

雅子失去了作為人類最原始的快樂之一：進食。

醫療團隊花了三週時間，將她的牙齒一顆一顆拔除，然後在癒合的牙床上，植入了打磨精緻的人造陶瓷尖齒。雅子經歷了縱向的唇部切開手術，上下唇被分割成了四瓣，讓她張嘴的時候，可以讓自豪的尖牙暴露在外。

＊＊＊

雅子的進食，變成了一種冰冷的醫療程序。

每天會有幾次，護理師會來到她的醫療艙，用消毒液清潔她上腹部的「寶石旋蓋」，然後轉開旋蓋，露出下方緊閉的醫療級瓣膜。接著，一根冰冷的導管插入插孔，高濃度的流質營養液，被直接泵入她的胃部。

雅子懷念過熱食的溫度嗎？或許吧。但當她用那條日益靈活的分岔長舌，舔過自己光滑的珠光尖牙時，雅子知道，這種「非人」的冰冷，才是她真正渴望的。

然後是四肢的「廢棄」與「再造」。

雅子的雙手被執行了「並指手術」，食指與中指、無名指與小指被永久縫合，只剩下三個可活動的單位，外觀如同鰭或蹼。指甲被拔除，換上了人造的長螢光天藍色指甲片。

隨著手部改造，以及過長的指甲，她失去了抓握的能力。

取而代之的，是植入每個指腹皮下的微型釹磁鐵。

雅子的復健，就是重新學習「拿取」。她不再是「抓」，而是「吸」。她花了整整一週，才學會如何精確地控制指尖的磁力，隔空「吸」起一支金屬湯匙，並控制它的取落。

雅子的雙腳，則是被永久地固定在踮腳尖的狀態。

雅子第一次嘗試站立時，劇痛從腳背的融合處傳來。她必須穿上特製的、如同刑具般的足部支撐器，才能勉強行走。她的步伐緩慢、搖晃，像一隻剛學會走路的畸形人偶。

但最艱難的，是呼吸與水的試煉。

那具貫穿三層樓的「維生水柱」，是雅子未來的運動場。但要進入那裡，她必須學會放棄口鼻呼吸。

雅子站在水柱的緩衝艙前，看著那幾條漂浮在消毒液中、如同異星觸手的粗大呼吸管。護理師指示她，用手指的磁鐵吸開自己喉嚨底部那個新安裝的「鰓蓋」。

雅子照做了。當冰冷的空氣第一次接觸到她新開的氣管切口時，她本能地劇烈咳嗽起來。

「插入它。」護理師遞給她「維生觸手」的接口。

雅子顫抖著，將那根管子對準自己喉嚨上的洞。

本能的窒息感與恐懼攫住了她。她的大腦在尖叫，抗議這種自殺行為。

雅子閉上眼，猛地將接口插了進去。高純度的氧氣瞬間灌入她的肺部。那是一種詭異的、不需費力的呼吸感。

雅子知道她成功了。

緩衝艙開始注水。她被淹沒在高密度的特製液體中。她在黏稠的液體中睜開眼睛，她在水中是自由的。

她那雙在陸地上舉步維艱的「踮腳」，在水中完全不是阻礙，反而變成完美的蹼。她從一開始的狼狽掙扎，到最後，能如同一隻真正的、優雅的外星海中生物般，在挑高三樓的巨大水柱中，自如地垂直升降，翻轉，盤旋。

＊＊＊

雖然復健和手術非常痛苦，然而雅子從未想過放棄。

這一年的地獄，對她而言，是通往天堂的唯一路徑。

每一次的劇痛，都視為一次蛻變；

每一次的功能喪失，都視為一次進化；

每一次的切割，都是一次加冕。

在她重塑身體的同時，她的世界也正在被建造。

ErosNet的創意團隊——現在被雅子私下稱為「神團隊」——正傾盡全力，打造她的專屬牢籠與舞台，「星巢」。

克萊恩批准了無上限的預算。

整個空間的設計，完全拋棄了人類的建築邏輯。牆壁不再是牆壁，而是由深紫色與暗紅色生物複合材料構成的「臟器內壁」，上面甚至有著模擬血管的緩慢光流。地板踩上去柔軟而有彈性，彷彿正走在某種巨大生物的體內。

許多設計，本就是雅子的原始構想，例如「迴聲晶洞」。

但團隊在建造過程中，靈感不斷爆發。

「伊凡總監，」賽門在一次視訊會議中，興奮地展示新的3D模型，「既然她的腰部有鈦合金穿環，我們何不設計一個『懸掛區』？我們可以把她吊起來，利用重力拉扯她性器上的鍊條。」

「還有，」另一個工程師補充，「她需要為子宮光源充電。我們可以把充電棒設計在陸地上的支架樣子，讓她自己坐上去，高潮充電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展演項目。」

這些瘋狂的、色情的追加設計，被一一製成方案，發送到雅子的醫療艙終端機上。

雅子會在手術的清醒間歇期，用她那併指帶著磁鐵的手，一張張滑動螢幕，審核這些「驚喜」。

她的回復永遠只有一個：「同意。」

於是，她的復健菜單中，又多了新的項目。她必須學會如何被吊上半空時控制呼吸；她必須學會如何精準地將自己的身體，對準那些內建充電按摩棒的「晶簇棲架」與「臟器座椅」等構造。

一年過去了。

地下醫療中心的無影燈，最後一次亮起。

雅子赤裸地站著。醫療團隊正在為她進行最後的「皮膚上釉」——將特製的珠光保養液，塗抹在她全身，讓她的皮膚折射出完美的淡紫色與青色光暈。

伊凡總監拿著平板，逐項核對著那張長達數百頁的改造清單。

「顱骨塑形，完成。」

「鞏膜染色，瞳孔置換，完成。」

「耳朵鯕狀改造，完成。」

「臉頰孔洞，四瓣唇，珠光尖牙，完成。」

「鰓狀氣管切口，完成。」

「三乳房植入，發光面板植入，完成。」

「肋骨移除（四對），機械束腰穿環，完成。」

「寶石胃造口，完成。」

「並指手，磁鐵植入，完成。」

「永久性踮腳足部，完成。」

「子宮移除，光源植入，陰道重塑，束縛鍊條，完成。」

「尾巴植入，完成。」

「腺體（頂漿腺、汗腺）移除，完成。」

他關掉平板，抬起頭。

燈光下，鏡子裡不再有雅子。

那是一個完美的、閃耀著珠光、擁有三乳房與鰓裂、腰肢細到不似真人的非人生物。

「瑪莎娜。」伊凡總監輕聲呼喚。

那個生物抬起頭，她那雙詭異的、藍底金瞳的眼睛，對上了伊凡的視線。她微微張開四瓣的嘴，露出了整齊的尖牙。

瑪莎娜，誕生了。

同一時間，ErosNet的公關部，向全球最高級的VVIP客戶名單，發送了「星巢」（Star Nest）的開幕邀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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