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阿鲈，阿鲈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芒划破天幕，昨夜的乌云已不见了，天空却被一片新的灰蓝色笼罩着，仿佛预示着新的风暴。

赵莼儿抬头，雨又下起来了。起初雨很柔很轻，带着丝丝凉意。阮春和赵莼儿加快步伐，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下疾行。雾气与雨丝交织，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虚幻之中。他们手牵着手，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走散。

“赵哥哥，小心脚下。这条近道通向山腰的溪谷，过了溪谷再经过几座小丘，约莫五里，就能看到‘栖霞居’了。”

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雨滴砸在他们单薄的衣袂上，发出密集的啪嗒声。路面变得泥泞，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他们没有雨具，早已被淋得透湿。湿布紧贴在身上，冰凉刺骨。雨水流入眼睛，看不清路。

“这么大的雨……会发山洪吗？”赵莼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努力睁大眼睛。

乌云如同沸腾的墨汁般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狂风呼啸着穿过山岭，卷起层层落叶。雨势陡然加剧，变成了倾盆大雨，天地间挂起了一道厚重的水帘。

一道闪电劈开长空，将整座山脉照得雪亮。霹雳接踵而来，地面都跟着震动了。他们不得不暂停下来，由一棵古老的巨大松树暂时庇护着。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会迷失方向的。”阮春气喘吁吁。

当他们打算再次出发时，意外发生了。阮春踏上了松动的石块，右脚猛地一歪，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鲜血从伤口处渗出，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可新的血液又流出来了。

“你的脚！”赵莼儿惊呼，试图检查伤势。

阮春咬着牙，推开他的手：“只是擦伤而已，不碍事。”他试着迈出一步，却踉跄着几乎摔倒。

雨水拍打着他的脸庞，混合着眼泪流下。他抬头望着赵莼儿，声音透过雨幕：“不要管我了，赵哥哥，你快去找阿鲈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赵莼儿怒斥道，蹲下来检查阮春的伤口，“你受伤了，你一个人怎么走？”

“你不明白…如果我们两个人都被抓住，阿鲈就更危险了。至少得有一个人先赶到…”少年抓住他的衣襟，眼里闪着倔强的光。

赵莼儿心中百感交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不断滴落，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他沉默了一会，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阮春的额头。

“等雨稍小一些，你就往密林边缘走，”赵莼儿认真地说，“我会在那里等你。记住，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来找我。”

阮春点了点头，目送着赵莼儿跌跌撞撞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雨雾的尽头。

时间仿佛在雨幕中凝固了。可天空仍旧阴沉，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山路上水流湍急，逐渐形成了一条条小型瀑布。

阮春靠着树干坐下，紧紧抱住受伤的腿，感受着雨水无情地浇灌在他的伤口上。远方不时传来土狼的嚎叫，混合着雷声，在山谷中回荡不息。

在距离阮春越来越远的地方，雨水模糊了赵莼儿的视线。山路湿滑难行，他几次险些摔倒。于是他一手扶着山壁，一手提着被雨水浸透的衣袍下摆，缓缓地向前挪步。他的膝盖和手掌被沿途的碎石和荆棘划伤了多处，可他顾不得去看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弟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他知道，他必须坚持下去，他要带着他逃离这里。

当那座叫做“栖霞居”终于出现在他视野中时，这座他再熟悉不过的宅邸，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它的轮廓在雨幕中变得模糊，宛如一座水中幻影。它的大门虚掩着，微微扇动，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在警示。

“阿鲈？”他轻声呼唤着，推开沉重的木门。

屋内寂静无声，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唯独少了那个活泼的身影。

“奇怪，去哪里了…”他环顾四周，弟弟常用的物品都在，甚至连他最喜欢的那只瓷杯也摆在桌上，里面还残留着半杯茶水——凉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阿鲈不该在这个时候外出，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或许…他一早就去了伴读之处吗？

宗主府！

那里住着他一直不敢假设，不知如何直面的那个男人——又或者是，两个男人？！

他和嵇笪，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来不及更换湿透的衣物，也来不及寻找雨具，立刻奔向宗主府的方向。在他脚下，那条泥泞的小径通向那个地方。

头发紧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脸颊流进领口，冷得他直打哆嗦。远处传来阵阵雷鸣，闪电划破铅灰色的天空。他不敢想象如果闪电劈到自己会怎么样。

“老天啊，请你怜悯我们可怜的兄弟吧！”

当他穿过田埂，经过那片熟悉的桃林时，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那人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袍，在雨中站得笔直，他是阮春的父亲——大和。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纸伞，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冒雨而来的人。当他看清是赵莼儿时，眉头微蹙，眼中流露出疑惑。

“赵兄弟？”他的声音平静中透着几分威严，目光里带着狐疑，似乎不是赵莼儿印象中的那个人。

“你怎么独自一人来？小春没和你一起吗？”

赵莼儿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单薄的身形流淌而下。他的心砰砰直跳。

“我…要去宗主家找弟弟，他在栖霞居不见了。”

大和的表情微微变化，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旋即恢复如常。

“今天你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

“今天宗主不太方便接待客人。”他的目光在赵莼儿身上来回扫视。

“赵兄弟，你看起来很是匆忙，是从哪里来的？”

“青丘，”赵莼儿直截了当地回答，心跳却如擂鼓，“我昨晚住在那里的静室。”

大和闻言微微一怔，手中的伞柄不经意地收紧。雨声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

“哦？嵇笪仙长今日没有授课吗？”

“没有，师父…他外出了。”

一阵沉默。只有雨点击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回荡。时间慢极了。

大和深深看了赵莼儿一眼，不再说什么，他转身朝赵莼儿来时的方向去了，背影融入了雨雾之中。

终于，赵莼儿赶到了宗主府。这种感觉和他回到栖霞居是一样的——既熟悉又陌生。

雨丝如细针般密密麻麻地落下，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在风雨中有些萧瑟，金色的叶片被雨水打得湿透，沉重地垂挂着；偶尔有几片被风卷起，贴着地面滑行。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湿漉漉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赵鲈儿曾告诉他，正是在这棵树下，他与少主桓明结为鹓友。当赵鲈儿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们的笑容，比今天的雨水还要清澈。

大门敞开一条缝隙，赵莼儿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厅堂内昏暗潮湿，几名侍女匆匆走过，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就在此时，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庭廊拐角处。

“琼花婆婆？”赵莼儿轻声唤道。

这位负责照料宗主起居的老妪缓缓转身，赵莼儿上次见到她时，似乎还是在木灵节上。此刻，他觉得她的身形格外佝偻，她的面容格外憔悴。她布满皱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手巾，见到赵莼儿时，眼眸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惶。

“赵公子，”她的嗓音嘶哑，“你…你来得不巧——”

赵莼儿不等她说完，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婆婆，我要找阿鲈，他在哪儿？”

“鲈公子他…”她张了张嘴，目光游移不定，手巾被揉搓得愈发褶皱。

“你不如明日再来吧。”

赵莼儿无暇听她言语，径直就往内院奔去。

他绕过曲折的走廊，转入精致的内庭。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桓明。少年静静地立在檐下，一袭白衣胜雪，面容亦如初见时那般俊美绝伦。

“莼公子怎么来了？”少主的声音依旧悦耳动听，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

赵莼儿停在台阶之下，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阿鲈呢？”他直接问道，声音因焦急而略微发颤，“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今日父亲大人要教授鹓友‘嗣成’之课，”桓明幽幽地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

“‘嗣成’之课？”赵莼儿重复着这个特殊的词语，一股寒意爬上脊背，“那到底是什么？宗主大人在哪里？”

庭院内的空气变得凝滞，雨声显得格外刺耳。

“你先坐下来安静一会吧，我看你心浮气躁。”

“不行！”赵莼儿提高了声音，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脸颊滑落，“我现在就要见到阿鲈。他在哪里？宗主又在哪里？”

桓明抬起头，他的目光变了，姿态间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少主威严。

“赵莼儿，你太过放肆了。”

赵莼儿向前迈了一步，雨水在脚边溅起水花。他充耳不闻桓明的呵斥，推开他的拦阻，猛地撞开内室的门，冲了进去。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但他已无暇顾及。

往日繁忙的内室，今日竟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过道间回荡。

“阿鲈！阿鲈！”

他一边跑一边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宅邸中显得格外凄厉。

桓明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追赶着：“站住！你不能这样乱闯！”

可赵莼儿根本不理桓明，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弟弟。

穿过后花园时，一阵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吹散了他的头发。园中的菊花傲然盛开，在风雨中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宗主的书房门扉紧闭，推门而入，只见书架整齐排列，墨香萦绕，却无人在其中。

茶室也是如此，几个茶碗静静置于案几上，茶水已凉，水面漂浮着几片茶叶，如同湖面上的小舟。

直到他来到宗主寝殿的门前，终于，眼前的一幕让他屏住了呼吸——

室内燃着檀香，烟雾缭绕中，隐约可见人影晃动。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赵莼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踏入门槛，心跳如雷。

寝殿中央的大床上，宗主安然躺着，双目微阖，胸口随着呼吸起伏，似是熟睡。床榻边站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年，正忙着收拾各种物件。

那少年手持一方精致的檀木小箱，将其放入雕花檀木柜中，随后取出一堆竹简，细心地分类摆放。他的动作优雅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他的侧脸线条如同上好的玉石一般温润光滑。

赵莼儿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那个少年，不正是他日夜思念的弟弟么！

“阿鲈？”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哽咽。

少年闻声抬头，那张清秀的面孔在烛光下愈发美丽动人。他看上去比离家时更为清瘦，却增添了几分成熟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

“哥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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