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我，真的能夠讓你綻放嗎？

不能，不能綻放，因她從未忘記自己只是一朵寄生大樹的花。

夜深了，整座浮空島只剩下恆定的光線與無聲的機械規律運作。

淡淡的，如同雨聲溫潤的嘆息響起。

鏡花靜靜望著熟睡的鏡梢，兩人交疊在銀白色書庫的雙神王座之上，水波紋似的魔法陣尚未消退，捆魂鎖牽連情感共振的記憶。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她微微低語。

雖然雙神合一的儀式完成了，殘陽世界逐漸成形──但她知道，那並不是心靈的合一。

那時，鏡梢只是笑了笑，可鏡花知道，那笑容有些空洞──沒有抗拒，可也不會靠近。

所以現在所做的一切，那只是她──鏡花想要留下對方的恐懼與懦弱。

鏡花貼近鏡梢，額頭緊貼著額頭，呼吸交錯的距離，卻不敢說出那句真正的心意。

沉睡中的鏡梢沒有神性光輝，靜謐安穩的面容像極了普通少女。

偏淡的紫藤花色長髮微散，身上的聖痕微微閃爍銀色的光芒，正在呼喚她。

鏡花伸出手，卻又縮回。

等待，她站在原地許久。

「我的喜歡會傷害你。」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將臉靠近鏡梢的額頭──

輕輕，貼了上去。

吻沒有聲音，但她的心跳像鐘擺來回擺盪撞擊，怦怦怦地震動。

「我其實對你……」

鏡花低聲說話，像怕吵醒誰，但其實只是怕自己被聽見那些軟弱──

「我好怕啊，梢ちゃん……我怕你會因為我受傷，怕你承受了原本應該屬於我一人的命運。

我以為合而為一就能忘記疼痛……但其實，我更想成為你喜歡的那個我。

你不應該這麼痛苦，那都是我的錯、那是我的命運卻讓你承擔……你越痛苦，我就越像是寄生的……怪物。

可是，我還是想抱緊你、想對你撒嬌、想讓你叫我花帆──」

話沒說完，她突然停下來，咬住唇角。

淚水沒有掉下來，她已經學會控制那些會讓深淵靠近，傷害鏡梢的汙染了。

她輕輕吻住鏡梢的眼角，然後是手背，再來是──猶豫地，在對方胸口上方的聖痕位置停下。

「這裡是你的傷，是我最想停下來的地方。」

她貼上去時同時落下心底的願望──如果我的愛會讓你痛，那麼就讓我成為那個承擔的人吧。

她吻著她，祈禱著可以封印那些不應該存在的情感，又想靠近只願意取得一點點的溫暖。

這一吻，沒有人知道。

這一吻，沒有人說出口。

這一吻，是神祕與孤獨的圓滿，可又佈滿銀色的裂痕。

那些靜默比她記憶中鏡梢陪伴的沉默更加沉重，指尖緊扣著指尖卻不是擁有，而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想放開的私慾。

她主導整個情境，但心中不斷迴響，「這樣下去會污染你……會毀了你……」

雙神合一是神性最完美的合一，為什麼我還是怕失去？

怕你會因為我的污染，我應該承擔的深淵，那些難堪的過去……而碎掉。

哪怕這是錯的，我也不想忘記，我愛你。

這個吻，沒有說出愛。只是──拜託你，不要走。

「只要你還在……不離開我，就好了吧……」

鏡花從神座緩緩站起，披著單薄的披風，轉身坐在邊緣背對著鏡梢，起身走到窗邊，看到地面的街道上，每個人都笑著，卻像提線木偶。

然後，鏡梢睜開眼睛。

她其實從未睡著，鏡花吻落額頭時，鏡梢的睫毛微顫，也只是靜靜聽著，像是在讓鏡花有一個可以軟弱的空間。

她知道這吻代表著愛，卻也知道鏡花無法說出口。

即使沉默，那也是鏡梢在守護鏡花的選擇。

於是她不說、不動、不奪，如果花帆還無法說出口……那就等她先學會愛自己吧。

只是靜靜地，讓眼淚流進髮絲，讓淚水從側臉滑下。

「不要走……」壓住伸出的手看著對方越走越遠，她仍然沒有翻身擁抱對方。

──你的選擇，才是我們的愛真正開始的時刻。

花帆靜靜地睜開眼睛，房內一片漆黑，只有角落那盞魔導小夜燈微微閃爍。

……寄生、花……

翻身、坐起，摸著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很快，明明沒什麼異狀，可是……又有點空。

也許是太安靜，讓夢裡某句話還在心底迴盪。

小心翼翼掀起被子然後塞回去，下了床踮起腳尖，摸黑偷偷走到牆另一邊，她輕輕拉開書桌的椅子，開著書桌燈，只留下一圈暈黃柔光。

《世界樹之書》就擺在那裡，頁角還摺著前一晚停筆的地方。

「嗯……寫點什麼，應該會比較好睡吧。」

筆落紙上的聲音，在靜得只聽見心跳的空氣中格外明顯。

她寫到一半，咚地一聲，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張床。

──梢前輩還在睡嗎？

有被她起身的動作吵醒了嗎？……棉被有一點點微妙地拱起來，像是有人剛翻身──她暗自笑了一下，拍拍胸口，還好還好，沒有吵醒她吧。

雨聲嘩啦嘩啦敲著窗櫺，啪嗒啪嗒。

唰──筆尖輕響，在《世界樹之書》上，留下一個句點。

花帆抬起頭，甩了甩右手，肩膀因為太久保持同個姿勢有些痠痛。她望向窗外，是久違屬於現代的實感，王城燈火逐漸熄滅，夜色寧靜微微細雨，不遠處的山嵐翻滾如夢似幻。

「先寫到這……咦？」她低頭，翻看剛才寫下的文字──

……只要你還在，不離開我，就好了吧。

這句話，是我寫的嗎？

愣住，她記得自己只是在整理、記錄古代經歷的妖魔島冒險，與歷史不同的聖女與勇者傳說。

「我有寫這句話嗎？」

腦海中一閃而過克制又靠近的兩道身影，指腹微微顫抖。

「這……不是，是我寫的……？」她低語。

伸出指尖，她的手碰了碰那一行字又輕輕撫過，紙張微微顫動，傳來餘熱，銀色的墨痕像光又如水般浮現滲進紙張，在鏡面倒映下也寫著同一句話──那不是她寫的，但卻像是她想說的。

不是她的語氣，卻也不是完全陌生──某個她還沒聽見的聲音，先一步到來。

深夜裡滿溢的感情偷偷洩漏進來，在書頁上留下了銀色裂痕。

「……是我，還是另一個、我？」

她喃喃自語，心中泛起奇異的不安與熟悉。

翻閱當初那些冒險，笑著寫下的段落，然後往回翻到帝國的經歷，笑容垮了下來。

──你還以為你的力量是劍嗎？你還沒寫出自己的選擇！

利林費爾德帝國的皇帝，另一個花帆──鏡花，回想起那一劍，那一劍是她拚盡生命的書寫，每一道斬擊都在宣誓決意，劃開命運改寫一切，那份信念將她們一一擊潰，送去了古代。

「我的力量……不是劍，那麼是什麼？選擇、魔法，還是說不夠強也不夠完美嗎？」

那個眼神是冷冽的，卻又是掩飾孤單，掩飾寂寞的強大，以完美之姿書寫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

悲傷、污染、犧牲、背叛與誤解……那些都是真實。

深吸一口氣，花帆拿起了世界樹鋼筆，然後低聲說：「……嗯嗯，可是我還是想寫得可愛一點，不然大家看到會不安吧。」

這本書，從來不是為了復刻現實的苦難。

那些我們彼此努力微笑的痕跡、相互扶持的手，與夜空下悄悄傳遞的愛。

我寫下這樣的東西，雖然不夠強、不夠完美，可能也不夠真實，但……如果可以的話，這樣的世界會有人相信嗎？

「我想讓看到這本書的人，能夠相信這個世界是溫柔的，是值得愛的。可以嗎？」

聲音落在書上，思緒被那一頁吸了進去，世界安靜得只能聽見筆尖微顫的聲音與她微微的呼吸。

就在她伸手準備把書合起時，一道熟悉的香氣隨著毯子輕輕落在肩上。

「會著涼喔，我的小王女。」

披著外套，梢站在身旁，眼神溫柔。

「啊──對、對不起吵醒你了嘛，我只是……」

花帆語無倫次，想把書藏起來。

「我只是剛好醒來。」

梢柔聲說，沒有追問，只是彎下身，搭著花帆的肩膀、手心貼著花帆的後頸，輕輕地暖了一下，「這是回禮。」

「只要你還在，不離開我，就好了吧。」

猛地抬頭，花帆看著梢伸手，輕輕觸碰那段銀色筆跡，眼眸在燈光下水光流轉像是泡沫般，碰了就散了。

「偶爾，文字也會說出我們不敢說的話。」

抱緊梢的手臂，花帆愣愣地看著梢，「梢前輩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梢只留下一句話：「就算現在不是你寫的，只要你做出選擇──那就是你的答案。」

語畢，她悄然轉身，走回牆的另一側，不久傳來掀起棉被的細碎聲。

花帆看著那一行字，然後慢慢地將它圈起來，在旁邊加上──記於雨夜，我們的夢。

她沒有劃去那行不速之客──或許不是她的本意，但這也是某個人正在努力守護的心意。

書頁在合起時，銀色裂痕仍然微微閃爍。

收拾好紙筆，花帆關燈悄悄地摸黑回去，卻發現梢留下床頭的一線燈光與溫度──有人告訴她隨時有回來的地方。

想哭，坐在床邊，花帆想偷偷再寫點什麼，卻在起身時，被後頭的梢伸手拉進了被窩。

「呀……梢、梢前輩，不是睡了？」

梢將花帆擁入懷中，「嗯，但有隻小兔子不肯回家乖乖睡。」

那一瞬間，花帆突然想起夢裡那句：「不要走……」

花帆猶豫了幾秒，小心翼翼地靠近。

──我只是想……靠近一點點而已。

臉靠近梢的頸側，偷偷汲取一點熟悉的氣味。

從醒來那一刻開始，花帆一直有種空空的、漂浮不定的虛幻感，可這股味道讓她覺得……啊，好像不是那麼空了。

手慢慢地搭上梢的腰際，輕輕地擁抱。

「……那我回來了。」她輕聲說。

梢沒有說話，只是把花帆的頭輕輕壓近她的鎖骨，輕拍著背。

「……待在我懷裡，不要走了，好嗎？」

花帆感受到的是被完整包圍的溫度，肌膚相貼、心跳相近。她沒有移開，輕輕點頭，鼻音糊糊地說：「……嗯，我喜歡這樣……喜歡梢前輩……」

然後，兩人都沒說話，只是臉貼得更近了些，就親了。

呼吸慢慢地交纏，衣物摩擦的聲音在被窩裡交織，像是紙張翻頁啪沙啪沙地攤開。

氛圍變得有些膠著，花帆在梢的氣息下扭捏地攫緊那絲質睡衣，「我……我沒有、不是、就是……我只是……」

「嗯，我知道。」梢指尖滑過花帆的臉頰、肩膀，語氣溫熱，再次靠近，「只是剛好……很喜歡……而已……」

話說完那一秒，花帆想說點什麼──就被吻住了。

──軟軟的、熱熱的，溫柔地包覆住她每一點不安。

原本只是想靠近一點，然後花帆發現了──不夠，想再更靠近一點，最後一點都不想離開了。

梢的手指滑過她的頸側摩挲，帶著熟悉的紅茶香氣與她的體溫交融。花帆顫了一下，沒有退後，反而主動回吻，笨拙又真誠地回應：「我也、我也一樣喔。」

她們貼得很近，幾乎每個呼吸都溶進彼此體內。

梢將她往自己懷裡再拉近，掌心貼在她背後，感受她緊張得微微顫抖的肌膚。

「……可以嗎？」

「……嗯。」

花帆的聲音很小很小，衣服滑落得緩慢是夜風輕輕飄過樹葉的簌簌聲。

每一次指尖的輕觸，都在肌膚上書寫新的故事。

花帆輕聲說著「我喜歡你」，每一次發音都帶著不同的深意，替那句話賦予了一百萬種意義。

被親吻的地方漸漸泛紅、發熱，是小小的星星點綴。

梢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吻著她、撫著她的腰、腿與胸前，輕柔對待脆弱又珍貴的寶物。

「……梢前輩，我……好像……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了……」

眼神迷離，可眉毛又認真地上揚，花帆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Ｔ，軟成一灘。

「那就記住這個夜晚。」梢低語，唇貼著她的耳垂，「這是專屬於我們的回憶喔，只給你。」

她們緊緊擁著，世界只剩彼此──直到那種情感的高漲化成一聲細碎的喘息與滿溢的愛意。

花帆癱在梢懷裡，心跳還沒平穩，「……我感覺現在……好像滿得……要溢出來了……」

梢吻了吻她的額頭，摟著她蓋好被子，輕輕拍著她的背。

「那就好……晚安，花帆。」

頭一點一點的，花帆眼皮逐漸沉重，「梢、前輩……晚安。」

【世界樹之書・補記・夢想書庫：催稿魔鬼紅茶主編】

夕陽灑落在玻璃穹頂，購物中心的空中花園一角，一直設有花帆的書房。

花帆趴在桌上，筆記散亂，手背上還貼著便條紙。

「我明明只是想寫個半夜爬床而已啊……怎麼好像走上了命運BOSS鋪陳的道路……手拿紅茶笑得超溫柔的那種……」

茶壺懸空，梢倒著茶微笑：「花帆辛苦了，給。」

倒紅茶的身姿優雅又美麗，梢總是在她疲累時，溫柔地遞上緩解疲勞的紅茶。

「謝謝你，梢前輩……」花帆感動地抬頭，剛想伸手。

「這一段還沒收尾吧？」梢輕聲說，語氣溫柔如絲，「下一場戰鬥的伏筆快寫出來囉。」

手一抖，筆啪地掉到桌上。

「唉……」

「花帆你可以的。」

梢拿起筆塞進花帆手中，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從背後抱住她，移到稿子上，花帆整個人寫不下去臉紅爆炸，「梢前輩這樣會讓我──」

靠得太近，「這樣我會忍不住轉頭親你喔。」然後，真的就轉頭了。

她們身上的紅茶香氣飄散，落在沾滿墨水的筆尖上。

梢觸碰花帆的唇瓣，「可以繼續嗎？」

花帆整個人真的爆炸了，然後──靜了三秒，低頭，繼續埋頭苦幹，寫稿。

「唔……剛剛那個親親，是鼓勵的一部分對吧？」

她很努力不去看梢的臉，只專注在自己的稿紙上。

對對對……這樣想就不會害羞了……嗚哇哇哇──梢前輩的香味還在我鼻子上繞圈圈啦嗚嗚嗚……喜歡……

若竹色的眼眸，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閃閃發光，讓人移不開視線。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梢不會阻止花帆……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那種認真的凝視，好像在說──她眼中只有你一人。

如果被梢用這種信任的目光看著，不就會讓人更想努力嗎？

「完成──嗚哇哇哇……」

啪沙啪沙又寫了兩千字，花帆攤在桌上又爬起來，小口小口啜飲紅茶。

說起來……梢不會催促，也不會壓迫，卻總是這樣靜靜地盯著你，然後不知不覺，就把目標完成了。

實際上，沒有阻止，笑著看你嗚唉～哀號，然後──

「唉……梢前輩該不會是──魔鬼？」花帆被這個想法嚇到瞪大雙眼。

梢輕啜紅茶，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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