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倉棚外，朝陽初升，暖光斜灑在積了灰的木門上。愛音抱著那孩子走出來時，小小的身軀仍緊緊蜷縮著，一雙手緊攥著她的衣襬，像是還未從春寒與驚恐中回神。

素世則快步上前，先幫她將鬆垮的破衣裹得緊些，又吩咐隨行的鏢員取來外頭準備的薄氅蓋上。

馬車早已候在巷口。婢女見他們抱著孩子過來，連忙上前接應：「夫人、公子，這孩子要不要先帶回宅裡？我替您們安置妥當。兩位不是還得趕去書閣？」

愛音低頭看向懷中那孩子，正欲輕聲哄勸，誰知她一聽這話，立刻抓緊了她衣袖，小小的身子一縮，眼神泛起一陣慌。

「我不回去……」她聲音低啞，卻頑強，「不要……分開……」

素世怔了一下，下意識去看愛音，只見對方也蹙起眉頭，伸手輕撫孩子的後腦勺，語氣柔和得像哄小貓：「妳不是想洗個熱水澡，再吃點東西嗎？小翠姊姊人很好，妳先跟她去，等我們下課——」

「不要……」她搖頭，眼圈泛紅，聲音也更小了些，「……會被丟下的……」

愛音心一軟，沒再說話，只轉頭與素世交換了眼神。

素世嘆了口氣：「……我們一起去學堂罷。」

「可學堂那邊……」

「她可以跟我坐在書案後面，不會打擾學生的。」素世輕聲道

愛音點頭，笑了笑「說不定她還會想一起聽課呢。」

素世也跟著笑了，伸手撫了撫孩子額際的髮絲：「那就這麼辦。回宅子的事晚些再說。」

小翠愣了一下，只領命將馬車備好，幫孩子裹好氅衣，再備一壺熱水與乾淨帕巾，才讓三人登車離去。

車廂內，孩子被安置在兩人中間，初時仍有些怯懦，卻在愛音遞過來一顆蜜棗時，露出了難掩的期待，那小小的嘴一張，悄悄咬下一口。

「妳的名字……還沒告訴我們呢。」素世試探著問。

小女孩咀嚼了下，先是搖搖頭，半晌才低低說了句：「……他們都沒叫我名子，只叫我‘小的’。」

說完，她抿著嘴，像是又想起了什麼，眼神怯怯地看向愛音與素世，聲音更小了：「……以前……在家……奶奶會叫我……小雪。」

愛音聞言眉心一跳，語氣也跟著溫下來：「小雪……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孩子冰冷的手背，低聲說：「那以後，我們也這麼叫妳，好不好？」

小女孩怔怔地望著兩人，眼神閃爍，像是怕自己做錯事，卻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一旁的素世始終未出聲，只是靜靜望著這一幕，目光柔和如水。她將孩子落下的外袍細細掖好，又將她蓋得更緊一些，指尖動作很輕，怕一不小心便打破了那點剛萌芽的信任。見小雪終於點頭，她才鬆了口氣，抬眼與愛音對視一瞬，沒有言語，眼神中卻早已明瞭彼此的想法。

馬車行過石板街巷，朝書閣緩緩駛去。晨光灑落在那襤褸的氅衣上，也照亮了孩子眼底一絲久違的依賴與安全感，而那光，也落在愛音與素世緊握的手間，無聲卻穩穩地包裹住三人，彷彿一個還未說出口的家。

她們將孩子帶進書閣。愛音將她安頓在講堂後側一個乾淨的角落，又特地拿了幾本插圖多的童書放在她膝上。小女孩起初拘謹得很，像一塊石頭似地不敢亂動，但後來見幾位女學生悄悄偷瞄自己，愛音還眨了眨眼逗她，她終於露出一絲微笑，小手也跟著翻起書頁來。

素世望見這一幕，不禁失笑：「妳那眼神太壞了，像拐人一樣。」

「我這是教育慈愛的光輝，哪裡壞了？」愛音笑嘻嘻回頭。

當日課程便提前結束，學子們一一鞠躬離堂，小女孩依舊安安靜靜坐著，直到愛音走近，她才低聲說：「可以走了嗎？」

「可以嗎？我們一起回家。」素世牽過她的小手，手心竟涼得嚇人，她不著痕跡地捂了捂，眉眼柔和下來。

兩人帶著女孩回到宅邸後，素世便命人備熱湯熱水，又將女孩交由熟識的婢女幫忙整理。她們自己稍歇未久，夜幕才落，便接到下人通報千早允恭已至門外，隨即主僕便備燈迎人。

千早允恭披風未除便進了內室，見愛音與素世安然坐於一旁，小女孩也被妥貼安置於外間，這才鬆了口氣。

「人救出來了？」他問。

「嗯。」愛音起身，將今晨發現倉棚、女孩狀況、說話內容一一簡述。

聽罷，千早允恭點頭：「我會立刻安排人手，今晚就去蹲點。」

「我也可以一塊兒——」愛音剛開口，便被他一擺手打斷。

「妳娘說得很清楚，讓妳救人她沒話說，但後頭這種事，是不許妳再沾了。」

「我……」

「我知道妳想追查，可如今妳辭了官，這事本就不歸妳管，妳娘也交代過，若是再讓她嚇一回，這家就要翻了。」

愛音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悻悻閉上。素世見狀，微笑補道：

「放心，我們沒閒著。今早跟去倉棚的鏢員，我留了一人盯著那頭，他隨時可去官府報備，只等父親您那邊一聲令下。」

「做得好。」千早允恭頷首，「那我立刻回衙安排，若今晚有所動靜，會傳信給妳們知會。」

說罷，他便不作多留，起身辭別，神情已有幾分整備行動的冷峻。

愛音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終究還是悄聲道：「那倉棚附近……若真是老巢，一定藏了不止這一個孩子。」

素世將手輕覆上她手背，安撫道：「人救一個是救，一網打盡才更重要。放心，妳父親他會辦得妥的。」

愛音垂眼點頭，卻依舊輕聲說：「我還是會留意街口和茶攤，有動靜，我也能幫得上一些。」

素世看著她，不語，只是牽起她的手，十指緊扣，像是默默答應了這份執拗與堅持。

那夜過後，案情尚未明朗，小雪便先留在千早新宅安頓了下來。

她年歲雖小，卻異常乖巧懂事。除了第一晚哭著說怕被丟下，要與愛音與素世同睡之外，第二晚起便自願由小翠帶去偏房睡覺，而且不吵不鬧，懂事得讓人心疼。

這日夜裡，兩人送她入睡後，一人俯身輕撫她額頭，一人拉好被角。小雪眼睛眨了眨，輕聲說了句「晚安」，才緩緩闔上眼。

素世與愛音輕手輕腳地關上偏房的門。

門扇輕掩，走廊上一時靜謐。

「我看到她……總會忍不住想像妳小時候是什麼模樣。」愛音忽然說，語氣輕柔中帶著幾分感慨。

素世略一側首，看她一眼，輕聲問：「怎麼忽然這麼說？」

「妳看她，不過三四歲，就這麼安靜懂事……我總會想，那時候，妳父親離開……」愛音話說到一半便頓住，偏頭偷覷她神色，眼中滿是顧慮。

素世微微一笑，像是早猜到她未盡之語，並不避諱，只輕輕將手覆上她指尖，搖頭道：「沒事的，那都是從前的事了。」

愛音被她的平靜安撫了幾分，重新開口：「我總會想像……那時的妳是怎麼樣被迫懂事，被迫著長大。」

說到這，她低下頭，神色一黯。雖然她兒時家境清苦，卻始終有父母相伴、萬分疼惜，從未體會過素世那樣的成長孤單。想到那樣的小素世，也曾像小雪一樣，在無聲中自我收起任性與依賴，愛音便忍不住一陣心疼。

素世見她這副模樣，既感動又帶了幾分無奈，輕輕笑了一聲，故作調侃道：「哦？所以妳平時都沒在想我，只有看到小雪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小時候？」

愛音愣了愣，隨即急道：「哪有！我這腦袋……可是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娘子！」

她一邊說，一邊抬頭對上素世的眼，見她眸中泛著淺笑，便知她是在緩和氣氛，才總算也笑了出來。

素世牽住她的手，語氣低柔：「我現在很好。因為有妳。」

她頓了頓，又低聲補上一句：「而且啊……那孩子的眼睛和笑起來的小虎牙，倒像極了妳。」

「欸？」愛音睜大眼，「像我？可她不是妳那樣的髮色嗎？分明是小素世一個。」

「氣質也許是像我，但眼神靈動得很，又會笑、又愛撒嬌，那副小狗一樣討人喜歡的樣子……跟妳一個模樣。」

愛音被說得癟了癟嘴，臉上卻忍不住笑意浮現：「那這麼說……小雪……是不是像極了我們倆的孩子？」

素世抿嘴笑了一聲，眼角帶了點笑嗔：「妳這腦袋……也不嫌想太遠。」

「唔，我這是實事求是的觀察。」愛音一本正經地說。

素世沒再回話，只輕輕推了她一把，語氣輕柔：「該就寢了，妳這‘實事求是’的觀察家。」

夜色正濃，兩人並肩回房，一路笑語低低，燈火映著身影相貼，彷彿早已是一個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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