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敌人们，即将致我于死地的凶手们，我情愿接受你们的子弹，但不愿受你们的侮辱。我诚挚地相信各位都是为了自己的祖国而战的志士，所以就让我忘了刚才这个提议，把什么‘一直弹琴弹到动不了为止，弹多久就活多久’这种荒唐的想法当做我仅仅是听错了吧。向我开枪吧，趁我还尊敬你们。”

“好啊。”卡捷琳娜听完了这番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简短回应了这么一句。她们两个对视着，卡捷琳娜或许从汉娜的眼睛里发现了些或有趣或无趣的东西。

“砰”的一声，她开了枪。发表了这段议论的少女的脑袋随着这一声响炸开成了一片血雾，和她对视着的蓝色双眼中的一颗在冲击力下飞了出去。而那脑袋以下的身躯，却因为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在这具身体上的变故——就和她的主人还活着时一样总是呆呆的——仍旧直愣愣地停留在了原地几秒钟，然后才突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向前倒下去，被子弹打碎的脑袋上冒着血流，趴在地上像发抖一样抽搐起来。

“你呢？”塔季扬娜抬起她手中的栓动长枪，给里面上了一发子弹，把枪口顶在瑟瑟发抖的艾丽卡头上，“你也想‘尊敬’我们吗？”

“啊？我，我！”这一下子，让目睹着友人死去，已经被吓傻的艾丽卡猛然清醒过来，“不不不，我弹，我这就开始弹！不要杀我！”

这事就这么成了。在这个有钢琴的原木小屋里，有两个站着的少女，一个坐着的少女，还有一个躺在地上的少女。木屋里响起的是苏格兰舞曲。卡捷琳娜把自己刚开过火的枪竖在墙脚，靠着墙，跟着节拍用靴子敲着鼓点。塔季扬娜盯着她弹琴的手看着。

“妈的，是英国人的曲子！你给我换一个，我讨厌英国人。”

“可是这是苏格兰……”艾丽卡怯怯地说。

“没什么区别。我不喜欢他们，就像不喜欢德国人一样。给我换一个！”她说着，用枪口顶了顶艾丽卡的脑袋。这个举动差点让她从椅子上摔下去。可怜的艾丽卡搜肠刮肚，想着该弹一首什么曲子，讨得这两位手中握着她性命的人的欢心。

“英国人、德国人……”卡捷琳娜把头一扭，望向窗外的森林，“都没有什么区别……”

“到最后都一样。”塔季扬娜一边说，一边傲慢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汉娜。汉娜头朝下趴在一滩血中，对她的注视不做任何表示。

迅捷而忧郁的曲调响了起来，一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的，错了几个音，可是过了一会却变得流利动听起来了。这森林里数百米内唯一亮着光的屋子里像在开宴会一样。

“这是什么曲子？听着有点阴沉，像是把一整梭子子弹全打偏了。”塔季扬娜问她的同僚。

“你会弹肖邦？”卡捷琳娜用鼻子发出了一种不知是轻蔑还是疑惑的声音。

艾丽卡没有回答，而是全神贯注地演奏着。

“波兰人？”塔季扬娜说。

“是波兰人。”卡捷琳娜说。

“哈哈哈，波兰，我最喜欢波兰了，尤其是现在！”塔季扬娜说，“让我们敬波兰一杯。”

“那就祝波兰复活吧。”

“波兰必将复活！”

她们两个没有酒，只有装着水的行军壶，拿起来相击相错，佯作觥筹言欢。在她们两个的愉快心情中，夜色越来越深沉，森林逐渐溶解在一片不见底的黑色之中。

“已……已经……”

她们听见了那个被她们攥在手掌心中的少女那有气无力的悲鸣，那是她们好不容易从不断拍打着窗框的冷风呼啸之下偶然才听到的。

“已经什么？”塔季扬娜问。

“已经，够了吧……”艾丽卡边说边啜泣着，“我……”

“你弹不动了？”卡捷琳娜问她。

“嗯……我……”艾丽卡僵硬地把头向后转过来，正要点点头，却看到正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弹不动了就死。”卡捷琳娜用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声音告诉她，“不想死就继续弹。”

随后，是几秒钟的沉默。沉默过后，琴键声再度响起。

“多么动听的音乐啊，”卡捷琳娜笑着说，“你这最后的演奏，我们至少会牢牢记住半个月呢。对不对，塔佳？”

“我看最多一个星期吧。”

微不足道的插曲不会让任何进程停止，无论是音乐声、还是少女生命的倒计时。艾丽卡一边如同麻木地按动着琴键，一边默不作声地流泪，如同在朝着一个永远不能抵达的终点奔跑。在她旁边，两位插科打诨的少女毫不顾忌地谈论她的死亡：

“我说，要不省一颗子弹吧？子弹可是贵重物品。”

“少胡扯了，就属你用子弹时最不珍惜。”

“战场上没有一发子弹是多余的，也许多了任何一颗就能多杀死一个德国人，少了任何一颗就会死一个战友。”

“那你说，不用子弹怎么杀了她？用刀？”

“用刀会溅一身。不如用绳子吧。”

“用绳子得多费很多力气吧。”

“没事的，到那时候她肯定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会很轻松的。”

卡捷琳娜和塔季扬娜并不关心正在颤抖着流泪的艾丽卡此刻有何感想。反正她什么也没说。只要音乐声还在继续，她们就可以怡然自得地待在这里，跟她共享生命中最后的时分。每当她的按键慢下来或是出了差错，她都会看到那枪口。从那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色洞口中，她看到了终将吞噬一切的死亡。为此，她不能停下来，她必须竭尽全力奔跑，哪怕双手已经渐渐失去知觉，精神也即将沉入暴风雪的夜色中。她必须继续演奏，不然她就会从这个世界上迎来终结。无论怎样不幸地延长生命都好过立即降临的死亡，对么？

躺在地上的汉娜的尸体默不作声。也许她并不认可这件事，但是她已经没法做出反驳了。

“见鬼，我们没有绳子。”卡捷琳娜说。

“那怎么办？”

“用手吧。”

“真亏你说得出来这种话。”

然而，艾丽卡惊恐地发现，她们好像真的打算这么做。卡捷琳娜站在她的正后方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另一只手在她的脖子处上下摆弄，寻找哪个位置最利于抓住。音乐声跟着她的心跳一起骤然加速，同时还变得凌厉而沉重，这一切都加速着她体力的流逝。

——已经够了吧？

汉娜说得对，这是侮辱。她正经历着的，是她此前所从未想象出来过的侮辱。可是她别无选择，因为她终究无法像汉娜那样勇敢地注视着生与死的分界线。也有可能汉娜只是没料到自己马上就会死而已。这种事谁能解释得清呢？

艾丽卡只想抓住自己的血液还在流动的每一秒钟。不能死。绝对不可以死，即使她一定会死，也绝对不可以死。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脑正在以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的速度运转着。她思考着、感受着、痛苦着、屈辱着、存在着。她拥有这一刻和下一刻。以及下一刻的下一刻。她就要死了吗？这种事怎么可能呢！她至少会一直活到下一刻到来。

艾丽卡陶醉在自己仍未死去的事实中，从夜幕晦暗，到星辰满空，断断续续的乐曲声伴着几人度过了一个森林中最平平无奇的夜晚。她的表演近乎永恒，生命中最后的时间在不同人的身上拉长或者缩短，最终在一瞬间猝灭。

在她真正彻底用尽一切力气以前，她的演奏濒临中止了好几次，但每一次都因为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的问候而勉强重燃起来了一点点。但这一切都有个尽头。在塔季扬娜差一点就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了“咚”的一声。

“怎么了？”她问。

卡捷琳娜走了过去，她看到艾丽卡已经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

“你弹不动了？”她冷冷地说。

艾丽卡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任由自己被拖拽着，她睁着的双眼中流淌出两行泪水。

“你过来帮我按着这家伙。”她听到卡捷琳娜招呼同伴的声音。

奇迹没有降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去期待什么转机。说到底，她做的事情和正在杀死她的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区别——在死之前尽量活着。

艾丽卡仰面躺在地上，双目好像在注视着伏在她身前的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不过也好像根本没有看她。至少，她生命中最后的影像不是那黑洞洞的枪口，这样就好，痛苦会冲散恐惧，而没有什么比恐惧更可怕。

卡捷琳娜兑现了诺言，她确实把这颗子弹省下来了。塔季扬娜到后面负责按住她的双手，但其实这是多余的，因为她那双没有受束缚的脚也仅仅是凌乱地蹬了几下，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动作。再没有比她更乖巧地接受死亡的人了，尽管她空洞无神的双眼一直在流泪，脖子也一直发出咔咔的声音。最后她甚至没有尿出来，因为早在她一次次接受恐惧的进犯时，已经尿在椅子上面了。这无疑给卡捷琳娜免除了一个大麻烦。

“她脖子还挺软的。”她说。

“死人都是这样。”塔季扬娜说，“下次有这种机会让我来。”

艾丽卡和汉娜再次躺在一起了，两个人都十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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