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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笼,第11小节

小说: 2025-11-20 18:14 5hhhhh 9650 ℃

谈话间,两位将军的战马已经踏着雪霁来到青色砖瓦铺路的学宫,琉璃色的檐瓦片挂满了冰锥,从最顶处滴落着刺骨的水珠。

鹭嫣四下张望一番,将冻得快失去知觉的手揣进胸襟中,

【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军队还需要我维持秩序】

对方没有回应,下马后摇晃地走到士兵严加看守的圆塔前小声询问了些什么,再回来时脸上带着不容分说的喜悦和自信,立刻恭敬地提出了邀请。

【请吧,陛下和柏舟殿下现在都在里面,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

【你说什么——】

鹭嫣还没来得及追问,得到召唤的士兵便拉开了铁门;

【鹭嫣大人有诸多不解,很快就会在上面得到答案了】

鹭嫣心知别无选择,结合自己所能得到的宫廷情报和刚才在路上见过的那些皇室徽旗,皇帝和公子柏舟两人应该确实就被软禁在此处——

同为“叛乱”的参与者,自从率军离开中原地界以来她却从没有见过皇帝本人,不管这次的动荡要以什么方式结束,作为唯二被信任的将军之一她也必须要亲自和帝璃昙见面。

即便有着如此厚重的墙壁,塔内也寒冷且潮湿,更像是一座用来折磨犯人的监狱。那股从起事开始便一直蒙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怀疑此刻前所未有地加重了,对玢湫这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排斥感促使她不安地紧握挂在大腿前的宝剑。

螺旋的石梯直通最顶层,在接近光亮的那最后几步,鹭嫣逐渐真正地感受到了那异常至极的刻意,被某人引导操纵的直觉,已经落入不能回头的陷阱,从奇耻大辱开始到今天的皇权陨落,噩梦全都串联了起来......

【辛苦两位大将军了,在当下如此繁忙紧要的关头抽出时间到这儿来】

呼吸还没能及时平复下来的艳丽女人拉上门,将连绵不断的娇喘声隔绝在身后,

【作为宰相,我伣鸢由衷地感谢你们能这么积极】

【伣鸢大人...您不是应该正和其他公主们留在相府吗,陛下呢,在哪儿?】

鹭嫣见到这位德高望重的权臣一时间有些欣喜,可很快想到自己是以“向皇权发起反抗的逆贼”来到这儿,立刻又羞愧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从头说起有些复杂,我只是受够了继续漠视这场混乱,是时候该了结纠纷,请放心,不论是哪一边都会对最终结果满意的】

伣鸢一步一步走下阶梯,带着浓郁的肉欲香气渐渐来到她们面前,对玢湫嫣然一笑后接着又看向她,

【鹭嫣将军,我知道您的部队已经坚持了多日,从上到下又累又害怕,但是不用担心,战争结束了,而且是最后一次结束】

【结束了?您糊涂了,那些支持陛下的军队正在准备发起进攻......】

【请放心,城外的军队不再是麻烦了,陛下刚刚同意退位——因此我作为首辅大臣兼宰相出任摄政王,暂管帝国】

【什么......退位!?这是什么意思】

鹭嫣震惊的喊叫将脚底的灰尘也卷了起来。

【就是您所想的那个意思,鹭嫣大人】

不等伣鸢回应,等不及放松下来的玢湫便轻松写意地回应,

【现在帝璃昙已经放弃了作为君主主动行使权力】

【这算什么,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她以激烈得堪称拷问的动作将还在讪笑的女子拽到跟前,

【你那天明明答应过不会对皇帝下手!】

【您真是误会了,鹭嫣大人,我绝对没有对皇帝做出任何出格的冒犯】

被揪住下巴的玢湫丝毫不畏惧她的怒火,继续狡辩着,

【这是陛下自己作出的决定,我又怎么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是厌倦了这一切呢?】

鹭嫣很快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个傀儡,而真正策划这一阴谋的主犯此刻还正依靠备受尊敬的冠冕伪装自己,暗自为自己的愚蠢和从她嘴中听到那个名字时本就应该想到的。

【伣鸢大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谁都不可能剥夺陛下的帝位,就连她自己也没有这个权力,是违背帝制法理的!】

【但这是正确的,对帝国对陛下对你对我都是如此】

伣鸢面对大声叫嚷的将军依旧从容镇定,

【就像你为了保住亲人的姓名而行叛逆之事一样】

【你......!让我面见陛下,就在后面的房间里吧,我一定会劝服她收回成命】

鹭嫣自知无力与百官之首的宰相巧言争辩,说罢便要上前去推开那道逸出奇异芬芳的牢门,两旁的卫兵手握长枪并未敢于阻拦这位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却有另一只被华丽丝绒包裹的手臂挡在前方——

【请站住,鹭嫣卿忠诚焦急的心情当然是情有可原的,然而我挚爱的胞妹已经困倦,正在安睡,此刻不便打搅】

伣鸢冷眉之间透露出绝不退让的气势,即使两手空空也胜过身佩利剑的常胜将军,

【难道还要我再提醒你,现在谁才是帝国摄政,谁——才是你该跪拜服侍的人么?】

相比于她的暗示与施压,从玢湫口中说出的则是更加赤裸裸的威胁:

【假如是伣鸢大人这样的话,定能成为扭转这场灾难的不世之君,否则等到里面的那位重回皇座,鹭嫣将军和您的那些至亲姊妹能否逃得过惩戒呢?】

鹭嫣立在始终低其一等的阶下,背脊挺得笔直不肯弯腰顿首,塔中除了火苗舒舒的燃响格外安静,两个同谋者的注视却如同朗朗讥笑传来,震得她脑中生疼。

看见猖狂小人眼底的笑意,冰冷如刀,将她最后一点挣扎剐得干干净净,已经没有回头的地步。

本该怒斥,该将这心术不正野心家的假面撕碎;可鹭嫣只是垂下眼。再抬眼时,所有波澜都已沉入死寂的潭底。

【是...摄政大人——伣鸢大人——恕罪将无礼......】

气息在胸腔里翻腾,她缓缓屈膝。石砖冰凉的温度透过软甲渗进来刺得膝盖生疼,每一个动作都像扯着千钧重物。

【呵......做的好,鹭嫣卿,时间很快就将证明你没有选错】

伣鸢那声音裹着蜜,毒蛇信子似的探出来;

【本宫授权你和城外的芸栖将军和谈,然后解散麾下尽享安乐吧~】

【遵命——】

鹭嫣的那张脸苍白含怒,点头后什么也没有再说,无声无息向下退步,消失在火光摇曳的角落......

【现在什么都解决了,没人会反对您成为新帝,容许我第一个为您献上忠诚,陛下】

【你倒是迫不及待呢,玢湫,我尚未加冕,还只是这无主帝国的护佑者而非主人】

伣鸢懒得低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将军,指尖松松地勾着一缕乌黑的长发,

【那么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报偿呢,官爵,封地,还是钱财...?】

【您别再说笑了,卑臣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没变,相信陛下一定不会吝情的】

女人在她面前罕见地展露着急切,急促喘息的样子仿佛再也受不了旁观和忍耐。

【既然是从合作伊始就已经答应的,本宫当然不会食言了】

伣鸢唇角含着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况且比起你所提供的帮助,那个条件几乎可以说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啊...臣万分感激,叩谢陛下】

激动得声色发颤的玢湫立刻作势恭维,又笑着贴近了她的裙边。

这片偏僻的园子独立在其他气派宏大的陵墓之外,那些帝国历史上或伟大或备受职责的君王们抱团聚在地下,可这几个人却不一样。

曾经是两座无主的坟堆旁又新添了一垒新土,附近鲜有人迹,萌发出暗绿色绿茵的泥土只有一串脚印,潦草打制的青色石碑上空空如也,只会在抚摸上去时割伤手指稚嫩的皮肤——可是那三个人的名字从未没有从她的梦中消失......

只有对自己的重要的名字,才会牢记于心——对于伣鸢来说尤其如此。

出生在宫廷之中,作为也许是东帝国最有野心的一代女皇的长女从小却无法受到更多人的注视和点提,无数张刁钻乖张的脸斜视着像......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那个乍一看应该是平平无奇、想配上君主还差得天远的男人,唯独的记忆就只是他着迷一般藏在门屏后偷听母亲讲话时的模样,那副岌岌可危时刻担心着自己会失宠的佝偻丑态。

可笑的是,那个总是让父亲自豪不已口中时常挂念的妩媚女人,她比起和情人更习惯同自己的幕僚们待在一起,讨论税制和秩序,同样年纪的五六个女人们掌握着这个庞大帝国运作时的一切,日理万机的母皇亲自花时间教导伣鸢,耐心而又仁慈地在她背后转来转去,但对最想接近自己的男人却爱答不理。

从令其焦虑憔悴的恐惧到成为现实,母亲只花了不到一年,在伣鸢四岁那年将失宠的父亲赶出寝宫,随后和费了百般力气同她从中原强取的贵族男子结合了。

这颗心中没有能记住那个可悲男人的脸和名字,只有被强硬拖走时撕心裂肺的哀求呐喊,如同浓密窒息的烟云遮捂了一切——母皇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后代,一个足以慑服富庶中原的继承人,而父亲则是这个过程中最不值一提毫无独特意义的工具。

年幼但早熟的长公主第一次明白了:也许将来自己也要效仿“贤明”的母亲做出同样的事,逼近以往就屡见不鲜,将来也会是如此,注定要在十余年后无情加害某个“爱人”的命运并没有使她有多么伤感,只当作是使命和身为君王的义务......直到那一天,妹妹的哭声响彻宫廷,连这样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那个孩子被母亲爱怜至极捧在怀里的样子,她的慈祥凝视和孜孜不倦的哄睡哼唱,原来曾经也是这样抱着自己的吗——却因为身份和血脉的天差地别,懵懂的妹妹成为帝国和贵族们的掌上明珠,连和自己来往密切的大臣们也都附和着恭贺更具资格继位的尊贵少主宛如拯救凄凉一般诞生。

那以后,母亲总是接口政务繁忙不再亲临学宫了,虽然女人派来学识渊博的太师,虽然近乎天才的聪慧头脑理应最该得到认可和赞许,记忆中母亲的身影却确确实实愈加模糊了......同样的戏码,曾让父亲痛不欲生的手段竟然会被用来对付己出的孩子。

宫廷中所有人都在用可怜哀叹的目光打量自己,作为被抛弃的劣质子嗣,起初大臣们口中的议论还只是流言蜚语,接着连侍从们的态度也变得无礼骄横,“公主”的威仪荡然无存,被锁在无人造访的宫殿里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受瞻仰。

————【这里又冷又潮湿,对从小肌肤就很敏感的伣鸢来说虽然太迟了,但还是到更舒适的偏殿去吧】

不同于父亲被赶出主殿的那天,在许多侍臣们的陪同下母亲很罕见的没有直率,愿意迂尊降贵蹲下身来哄骗,仿佛痛在己身地低声安抚。

【突然怎么了,好恶心......】————要是果真脱口而出说出这样的话让她当众出丑,母亲虚伪维持的那股高傲尊严破灭后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怀抱着如此心无旁骛的疑问,伣鸢还是忍耐了下来——对于被抛弃早有预料的她非常识趣地流出眼泪来和母亲抱在一起,配合着欣慰“观赏”的大臣们,随后在晚上被送到了总是弥漫着霉味的冷宫......

在无知无觉不被人注视的黑暗之中,一个私生女空洞的童年是由皇室的冷酷所终结,为了更有希冀地活下去,像展示皇室仪仗的装饰品一样跟随在母亲身边。

但许多年后,伣鸢也依旧会嘲笑母亲的软弱和仁慈,给了她机会能够以最不经意的身份

即便皇帝本人总是想掩人耳目,可这宛如天资所赐一般的是承继于谁已经昭然若揭...奉承和巧言令色博得权贵爵姝们的宠爱,甚至得心应手地和形形色色的臣僚们结下交际,比父亲更加彬彬有礼地立在御座旁,眼睛却无时无刻不在隐晦观察着座上的君主如何挑明每一人的居心——或叛逆、或畏惧、或阳奉阴违、或殷勤谄媚,不消交谈便知其所思所想的经验和学识。

在一众满身酸腐气息虚伪至极让人唾弃的乌合之众中,只有着一个独特的异类......那位年轻得让人咋舌的辛曦将军从北方战场归来时,伣鸢侥幸同皇帝与官员们为其凯旋举行了盛大的典礼,亲眼见识了这名备受赏识的女子如何接管了帝国半数的军队,成为母亲策定的最富盛名的统帅。

过去几年大臣们口中议论文纷纷的这个流浪者来自西帝国的宫廷,没有人知道辛曦为何会逃离衣食无忧的宫殿,总是独来独往不善与人交流,如同奸细一样神出鬼没,自然也从来不会沾染上朝廷里卑鄙同僚们的恶习。

彼时刚满11岁的伣鸢被母皇任命为虚设的司政官和侍从——被迫为其在朝臣中那些丰厚人脉所赐予的不情不愿的回报;在许多时间里有幸能够与这位神秘兮兮的大将军频频见面,在私下她是最单纯谦虚又温柔的人,和声名远扬的战神称号相比,辛曦将军平日里并不给人杀气腾腾的不安印象,反而更像一名沉静内敛无所事事的贵妇人。

满是儒将风范的她和自己说话时总会微微弯下腰,视线与伣鸢平齐,身上、常常带着一丝极淡的、清苦的墨香,或是某种不知名的、冷冽的草木气息,像是雨后竹林的味道。

【公主殿下】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总是平缓而温和,以独特的韵律像哄睡襁褓中的孩子一样张口,

【今天也请多作指教,这是前线钱饷的调度文书,还有陛下要求出具的辎重清单】

对庶出帝嗣这么恭敬的,辛曦还是第一个,让伣鸢不禁会觉得她们也许已经算是不知心的朋友了,那双颜色偏浅的眼睛非常专注地看着这边,澄澈而深邃,里面似乎藏着很多很多东西,和她郁郁寡欢的生活一定脱不了关系。

最后一次出征那天,伣鸢看到 辛曦 独自一人凭栏远眺,望着宫墙外的天空出神。她的侧影会流露难以捕捉的忧郁与疲惫,与她年纪和盛名极不相符的沉静与沧桑,接着就是被皇帝的传令官叫到宫廷领命,得到了出征中原的命令。

【怎么了,不像以往那样胜券在握的样子】

【殿下,您来了......】

她的手指摩挲宝剑的闪亮锋面,动作仔细又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提前祝贺你,将军,又会是一场大胜,人人都这么说,母皇她一定是打算彻底把腐朽的西帝国扫除了】

【陛下她希望独占天下,但是我不能...】

辛曦窃窃私语般低下头,娇弱的身体竟然因恐惧而惴惴不安,

【我从那里逃走,现在又回去...带着毁灭和屠杀的帝国军队?】

【您现在是我们的大将军,已经是陛下的封臣了,不管以前西帝国的皇帝对您有多么慷慨,战争也是无法避免的——我了解母亲,她最大的愿望就是重现已经消失古王国,将东西帝国和桀骜不驯的中原帝国统一,取悦祖先的英灵和她自己的荣耀】

在这一刻,伣鸢也只觉得眼前的问题是何其简单:一个被浓浓乡愁纠缠得踌躇不决的女人,像她这样道德高尚的将军会念旧情也是合乎情理的,对一个毫无实权的女孩来说除了劝慰再也无法做更多了。

身为将军是无法违抗皇帝的,辛曦肯定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再在人前露出软肋,还是和之前一样从容自信地跨马,仿佛一夜就抛开了情感——但伣鸢却不会愿意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在睡梦中也会叫人心生怜悯。

等待女人回来的日子相当煎熬,不仅是因为要独自伫立在恶臭无比的宫殿里,没有人、包括她也从未怀疑辛曦将军在战场上会失败......然而——

前线捷报频传的书信接连不断被使者送回,在【宂城】东边的平原地带凭绝对优势击败了由威名正盛的佰玥亲王指挥的敌军主力,皇帝丝毫没有打算将它作为秘密保留,大肆宣传和造势下连帝都最普通的百姓也知晓了她们最伟大的将军已经彻底征服西帝国的残兵败将,城中每天都在举办庆典,在城门竖起了高大的铜像以纪念她。

攻破敌军都城后满载而归的将士们列队在辛曦的身后踏入帝都,道路两旁都是欢呼喝彩的人,而伣鸢躲在城墙塔楼的阴影下暗自凝视着为首的女将军——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她的脸上却完全是失败者的苦涩,颓废失神地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像死物一般上下晃动。

然而最令少女瞩目的是队伍正中央,被骄傲举刀的士兵们簇拥包围着的骏马......和皱眉闭目的男子,此人或许没什么价值,对于战败的一方来说确实莫大的耻辱。西帝国的皇后被作为达成停战的人质俘虏,被粗鲁的卫兵和市民们嬉弄着,拔掉发簪,披上如同长袍的洁白旗帜成为了母皇最渴求的战利品,宝贵的古王国的父系血统自遗失将近300年后终于又被她抢了回来。

伣鸢能够想象得到母亲正在何其兴奋地洗浴摩妆准备完成“使命”,西帝国女皇的丈夫是毫无争议的美男子,脆弱、苍白、但依旧高傲,能够同时让贪婪的女人享受到肉体和虚荣的至高满足,免不了会被母亲无止尽榨取的结局,献出余生帮她缔造子嗣,最终和其他上了她的床的男人一样彻底崩坏。

身为姐姐她只是不由得替那个住在深宫之中尚未谋面的妹妹感到遗憾——同自己一样,她也将要被更珍贵的皇嗣顶替,沦为优胜劣汰的筛选下最后一个牺牲品。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令所有人都沉默的灰色讯息就传遍了宫廷,官员和侍从们议论不止,连勤勉得无可指摘的母皇也罕见地缺席了朝会。

在清晨匆匆赶到时,辛曦将军位于宫中的那处居所一如既往安静,宫人不见踪影,连寻常洒扫的声响都没有。院中的几竿修竹一动不动,仿佛也凝固在了空气中,许多仆从们一边点头行礼一边抬着盖白布的尸体从她面前走过。

伣鸢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不安,放轻了脚步,绕过回廊躲开那些皇帝派来控制混乱的侍卫,走向那晚两人见面的钓台,只见到半掩的空门。

【辛曦大人...?】

轻轻叩响门扉,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推开。

房间内光线昏暗,窗只开了一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酸的酒气,还有像是铁锈般的、令人不安的淡淡腥臭。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也没有凭栏而立,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背靠冰冷的墙壁坐在地板上。她依旧穿着平日的浅色长裙,但衣襟凌乱,甚至能看到被撕裂的痕迹,碎裂的裙摆上沾着早已干涸发暗的、触目惊心的点点血渍。辛曦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她认得出那是西帝国皇后佩在身上的青润玉环。

辛曦的头低垂着,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但伣鸢能看到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下颌,以及那紧紧抿住、却依旧抑制不住细微颤抖的嘴唇。

女将军的身体向一侧塌陷,那种挺拔如竹的风姿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佝偻与脆弱。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将她碾碎了。

【...将军...这是?!】

伣鸢的心脏猛地缩紧,上前搂住这尊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布满裂痕的琉璃器皿。

【我...我...不知道...突然就把我推到...又亲上来】

听到声音的女子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抬起头,狰狞的微笑叫人倒吸凉气: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我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就用我的剑...】

【好了,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已经没关系了——您没受伤就好】

【都怪我,没有直接把他推开......想要把他从她身边抢走了,犯下大错,一定是从进入宫殿那时候起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昔日晴空般澄澈宁静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红肿得如同泣血。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到极致的死寂。那里面没有了深邃的才华,没有了温和的包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自我厌弃,浓稠得几乎要将外人也一并吞噬。

辛曦的脸上没有表情,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目睹自身犯下不可饶恕罪孽后的彻底崩溃。

伣鸢的目光惊恐地扫过房间,一旁的漆盒上放着一柄出鞘的长剑——从不离身的、发号施令给大将军带来荣华富贵和无上荣耀的配件,在剑刃靠近护手处却沾染着一抹刺眼的、已然干涸的暗红。

事情发生得蹊跷,但她没有机会再问更多,皇帝的卫队很快就将这位公主也不留情面地驱赶出了现场,由亲自任命的调查官负责盘问并料理公子槊钊的后事。

人质自杀的消息在皇帝的竭力封锁下还是很快不胫而走,西帝国的使节愤然离境——母亲前所未有的暴怒,完美的继承计划崩盘,不仅和平的成果破灭,更丢掉了将来千载难逢的战争借口,盛怒之下竟然不顾群臣劝阻将辛曦革职软禁。

不管如何努力,母亲也决不让步允许她去探视......可那人的怒火似乎很快的就抚平了,若无其事一样宽容地处理着愈发杂乱的局势,虽然只会带来瘆人的违和感,但也会对自己也露出笑容......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即便学着父亲那样博取信任偷偷躲在窗下窥探也一定要知晓的秘密。

——可关于那天在血流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和辛曦将军现今如何的消息,不论怎么竭力去死缠烂打,即便比起其他公主伣鸢已经足够内敛沉稳,宫中的侍臣也绝不肯松口。

直到将近一年后的冬天,鬼使神差般从将军府来的传令兵叩响了她的宫门——

【伣鸢殿下,请不要伸张,我是辛曦大人的部下】

门前的女人宛如士兵一样挺拔俊丽,细声向惊讶至极的女孩低头致敬,

【请跟我走吧,陛下带着宫廷近卫去北方慰问驻军了,只有在今天有机会让您和她见面——是非常紧急的事情......】

话虽如此,在被不明不白带走的途中伣鸢也一点不觉得府邸附近的警戒力量有所松懈,倒不如说甚至比曾经见过的皇室祀殿还要森严,借着贿赂开道和府内仆人们的接应她才终于又回到了那处在噩梦中不断重现的房间。

这里一切都换了装饰,围上了许多绸缎和花哨美丽的灯盏......仿佛在迎接着什么——辛曦将军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头发变得更加修长,几乎将面无表情的整张脸遮在阴影下,深黑色与纯白的素裙相比显得格外刺眼。

但要说真正吸引女孩注意力使其驻足的,却是在母性焕发的女人身边...裹在襁褓之中酣睡的婴儿。

【来了么,伣鸢殿下】

辛曦微微侧目,手指慈爱地拨动着婴儿肥白的耳垂,

【我一直在等您】

【太好了,辛曦姐姐!】

伣鸢急忙扑上去跪在床边,捧住了那只有些冰凉的手,

【您没事就好——这个...孩子...难道是......】

【嗯...是我的孩子...已经降生三天了,那一天之后没多久身体就怪怪的,万万没想到...会是......】

——啊,是这样,原来如此。

伣鸢此时终于明白了母亲那副压抑欣喜的样子是怎么回事,竟然果真让她走运得逞了,没能亲自得到的种子,竟然在另一个女人的体内发芽,不论如何早晚还会再结出果实。

【那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看这孩子多么乖巧啊...能成为他母亲的人一定也会开心无比的】

伣鸢也罕见地好奇心作祟凑上前去,第一次见到触碰到如此幼小的脸颊不觉间渐渐也感到一股暖意。

【到刚才为止都还一直哭闹个不停,现在再看,果然是可爱得让人心生惬意】

嘴唇有些淡白的女人仰起头,幸福又无可奈何地喃喃道,

【明明已经喂过奶也还是会使尽力气往我身上蹭,好像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呢~】

【多好啊......】

伣鸢有些看入了迷,见到那宝石一样似乎点缀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竟也被莫名的亲近感充实着,

【我从来都不知道,刚来...到人间的生命原来是这样】

【是呢,虽然我不懂得什么相面,但既然那个人是父亲的的话,将来也肯定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吧】

【嗯!毕竟~父母是无可挑剔的美人,这孩子当然也是,长大后会迷住很多女孩子的呢】

【就像从梦中赐予的宝物一样,真是让人爱不释手,是...我的孩子...】

【嗯嗯~嗯......这都是辛曦姐姐应得的回应,上天非常眷顾您,才送给您一个这样可爱的——】

【话说回来,伣鸢...】

辛曦声音中初为人母的柔和暖意没有变调,望向女孩,

【能帮我把佩剑拿过来吗,那一把...以后都不能再触碰的杀器】

【嗯...好】

伣鸢抹掉眼角的热泪愣了一会,从墙上取下镶嵌珠宝的令剑,

【也是呢,将军您接下来几个月...不...我看几年都不要再上战场了吧,虽然会有些怀念,但陪在家人身边很快就会忘记烦恼的】

【好了,能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辛曦有些发干的嘴微微捋动,闭上了黑影深重的眼眶,

【千万要拿稳了——】

【请放心吧!您是要我稍后把这把御赐的剑送回母皇大人那里对吗】

伣鸢小心地将它抱在怀中,跪坐起身继续逗弄着犯困的男婴,

【母皇大人她也一定会理解您想要休息的愿望】

辛曦微微支起身子,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机械感。她不再看那襁褓中的婴儿,玉竹般的手指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因用力而泛白。

【不——请割断这孩子的喉咙——】

女人的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刀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刮过伣鸢的耳膜。

【欸......?您刚才说...】

伣鸢猛地睁大了眼睛,笑容凝在了脸上,轻挠着那柔软脖颈的手也不自觉地收了回来。

【我说,杀了这孩子,因为经过分娩后的我现在实在太虚弱,连这把平日最趁手的剑也拿不动了】

辛曦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那里面依旧是慈爱,依旧是疲惫,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怕的如同命令一样的催促却货真价实:

【我不想因为颤抖而无法一次性结束掉他的生命...带来更多疼痛......所以才要你过来帮忙,到处都是陛下的人,等到她回到帝都,就会把他从我怀抱中抢走了】

【我...您在说什么呢——!?】

伣鸢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去,声音因恐惧而嘶哑,

【您疯了!这不是您的亲生骨肉么...不...就算只是互不相识,为什么要杀掉毫无意识的婴儿!】

她看着辛曦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玩笑或痛苦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荒芜的空洞,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深思熟虑、无可更改的决定。

【因为我已看到这孩子的命运——成为皇室的血源和种嗣,在不能自主的婚姻和乱交里为陛下攻打西帝国提供方便的借口,唯一的意义就是帮助她完成皇帝血脉的复古】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无知无觉、兀自酣睡的婴儿:

【你虽然年纪也很小,但身为那位陛下的女儿也是明白的吧——这可怜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是源自最糟糕的罪孽,因此我剥夺这份罪孽的成果也是理所应当的正义之举,更别说借此救下更多无辜者的性命】

伣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温馨怀抱中缕缕的呼吸声;不同于以往被人刁难而支支吾吾的情景,她痛苦地闭上眼,立刻转身第一次从此人身边逃离。

母亲在半个月后才急匆匆从北境赶回,得知了消息之后出乎意料地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是把那些同为皇女的姐妹们召集到祭殿正式宣布将长公主璃昙立为皇储,结束了大臣们派系之间的明争暗斗。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伣鸢抬眼偷瞄了一眼那个还在蹒跚学步躲在在母亲腿边的孩童,身为姐姐的她也不能表现得太感兴趣,免得自己长久以来那副对继位一事毫不关心的态度受到怀疑。

一定也是处于这个原因,母皇才终于敢放心地把辛曦将军留下的那个孩子一同寄养在她居住了快四年的隐匿宫殿。

【朕听闻你和大将军她素来交往甚密,所以这个孤儿交给你最合适不过了——以后要像对待亲弟弟一样管教好他】

虽然嘴上用着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无人注意到的冷宫之中却增派了许多护卫和照料儿童起居的侍从,这都是在为谁做准备——知晓内情的伣鸢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她只是装作嫌弃麻烦又不得不向母亲屈服的样子接受这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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