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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体概要,第1小节

小说: 2025-11-17 14:08 5hhhhh 7790 ℃

他小时候弹巴赫,试图模仿古尔德,但无论如何表现,受其他人称赞,却没得到老师的认可。

技巧掌握很快……对方这样评价道。

很快?只是“很快”?

“也很理性……堪称精准。但缺乏激情。

“只当作任务去完成,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像一台机器,一切出自精准的算计,唯独没有你自身的感想……在他人耳中,或许足够优美动听,而你这样无法从中获得乐趣。”

他沉默着,攥紧放在膝上的双手,试图回想刚才弹的C小调BWV847前奏曲。

“不……”老师看出他眼中的怒色,摇头说,“并非说你弹得不好。我知道,你听的是1955年录音版,弹得很像,甚至学到他演奏的动态……但你可曾仔细看过他本人的照片?那种全然享受、沉浸其中、不顾一切的姿态——正是你所匮乏的。

“你的演奏看似轻松熟练,其实患得患失,你害怕触碰边缘,即使一步也不敢迈出。你用技巧掩饰一切,包括你本应释放的个性与激情……”

老师看着他的双眼,缓慢道,你的目的不该是“骗过观众”、“骗过我”……

你不应该欺骗自己。

他感到难以言表的羞愤,我,自欺欺人?这些事,他们让我做,我就做了,付你钱教我学钢琴,就好好上课,别试图教我如何做人……!

他这样想,但没说,只是点头附和,说,我知道了。

老师用忧虑的眼神看着他,叹了口气。他不懂,但感到很不耐烦,又有些不安。

多少年后,他在乡下小酒馆隐姓埋名弹钢琴时,多次回想起这件事。但此刻他又不合时宜的想了起来,在撒丁岛附近一所自动化屠宰场。

肉钩刺穿他的左肩,像一扇剖开的猪被吊上去。

绝大多数时候,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基于利弊权衡,决定是否冒这个险。并非惧怕牺牲,而是担心失败。他说不清这究竟来自家庭教育,还是本就如此。倘若说趋利避害才是人类的天性,或者说,身为人应当学会的,那他不该沦落至此。

他曾经说过,为了布加拉提,他什么都会做。

那次有些不同,他想到。除了对“老板”的恐惧,还有——倘若他跟着去了,又被某位上了年纪的干部,或者那位秘书似的年轻人当面拆穿,而他无可辩驳。

他是老板的走狗,从最初就按计划接近布加拉提,融入他的小队,监控他的动向。彼时的布加拉提连干部的喽啰都算不上,却在组织内外拥有良好的声誉,又未曾表现出任何野心。这就是要提防他的原因。也有本地出身的成员和街坊关系密切,或许也会像他一样热心,但并不会如此冒险去接他人的委托,这的确引人怀疑。

老板想知道这人是否可靠,是否可用,又或是在收买人心。

是的,他敬爱布加拉提,但他不得不为老板做事……因为这才是他无法拒绝的任务,在他走投无路时被老板接济,他不想与老板为敌,更不想面对失败。

“很好……你有天赋,只缺乏施展空间。常识与社会秩序不该成为你的枷锁……”老板借由参谋之口,对他这样说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唾弃那些精英,不屑与他们为伍,脱离你的阶层、沦落至此。”

“后悔吗?失去家族的支持,独自出来讨生活……若是回去认错,重新走上他们为你铺设的,平坦的人生,也非不可能……”对方摊开双手,顶着那张有雀斑的稚嫩的脸,用老板本人的口吻劝诱道,“你若同意,我可以向他们求情,只要记得我帮过这个忙就好。”

他没有回应,低下头一言不发,看着鞋尖的泥点。他仍旧穿着离开时那套西装,却不敢打扮太体面,生怕被人盯上,被偷抢,敲诈,或者干脆绑架,再向他父母勒索一笔。他不想回去,也不知道该如何生存,没拿到文凭,年龄又小,也没有力气,被正经工作录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你不同意,是这样么?”对方靠的更近,左手轻轻落在他肩上,“正因如此,我才更加看好你。

“也并非说我的组织就没有合适人选……但有能力者已经各司其职,不如借机培养新人,直白地说——也算是我本人的亲信。某些出身良好的成员太高傲,不够识时务,从底层爬上来的,又太滑头而缺乏远见……索性我们找到了你。

“这份工作只有你能胜任……潘纳科塔·福葛。做我的耳目,监控他们的动向。待你成熟一些,然后做我的喉舌,与更高层次的人交涉……

“不要心急……绝大多数干部也是这样过来的。完成你的任务,让组织走得更远……

“没错……这是我一手建立的帝国——而这也将成为你的事业。”

他对老板仍抱有怀疑,这不失为一种话术,投其所好,对有需要者予以认同,拉拢一切可用之人,给他们微小的特权与庇护,让他们为自己卖命。

他并非一个虚荣的人,却仍觉得十分受用,也感到有些可悲,不仅因为他很吃这一套,更因为此时他无路可退,唯有接受。

日后发生的一切更加证实,他既没能全身心地追随布加拉提,也没有彻底忠于老板。

为何对布加拉提说那种话,做出一个承诺?你不该随意向别人保证任何事。他当时果真愿意为布加拉提付出一切?亦或是是某种惯性的讨好……如同对老板那样。无需刻意奉迎,向对方表明忠心即可。这能使一切更加顺利,仅此而已。

那天米斯达运气好,活了下来,跟他们讲了一堆关于雕塑家与命运的胡话。而他对布加拉提说,若是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做。之后布加拉提背着他们、独自去调查眼泪卢卡的死因,带回完全陌生的新人乔鲁诺……这便是一切的开头,他们再次偏离航道、朝一种更凶险的旅途去了。

委托发生前,他们还在餐厅吃午饭,米斯达突然提出关于肉的奇怪理论。简单概括即是,吃肉越多,自身的肉也就越难吃,人类所公认好吃的肉,都来自于植食性动物。

“也就是说,‘人类’是食肉的,所以会很难吃!”米斯达一脚踩上凳子,大声宣布结论。阿帕基敷衍地表示赞同,而纳兰迦犹豫片刻,说自己吃果蔬远比肉多。

“那你搞不好会很美味呢!”米斯达越过桌子,刀叉几乎贴在纳兰迦脸上。

他有些看不下去,不论说什么话题,纳兰迦总是这样被带着走。这时布加拉提出现在门口,真是万幸。他们终于能结束这场讨论。

不过这的确很奇妙。肉从农场里的牲畜,到屠宰场,被切割成块,运输到城里,被买回来,被烹调,最后到餐桌上。许多人见不得宰杀,还看不起屠夫,却能够心安理得吃肉,仿佛肉并非出自活物身上,不曾有过“生命”,就那么出现在他们盘中。

那天晚餐吃的鱼,阿帕基大概提前找过后厨,或许不想再讨论“人肉是否好吃”的问题,趁机堵住几个少年的嘴。无酵饼,葡萄酒和两条大鱼。餐馆老板还未习惯准备六人的主食,布加拉提将他的半块饼分给乔鲁诺。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米斯达用叉子捅了捅鱼肉,不快地说,“那个神神叨叨的雕塑家,还有这圣餐饼……今天才周二啊!”

“这是叫你们和新人彼此相爱,”阿帕基一脸严肃地说,“‘布加拉提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

他看到布加拉提偷偷笑了,很快又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将食物塞入口中。

“我看你也不怎么爱那个新人嘛!”米斯达抱怨道,“还记得今天下午——”

阿帕基咳了一声,又说:“就算你们已经开动……偶尔也做一次餐前祷告吧。”

上帝保佑,我的病好了……能遇见布加拉提这样的人,还有你们,纳兰迦双手合十、闭着眼说。

没有上帝,他想,上帝对一切苦难视而不见,那就不是慈爱的天父。

我确实不算一个好学生,但你可要说话算话,继续教我念书啊。妈妈在天堂会为我高兴吧…

根本没有天堂,他想,生命的尽头是虚无。当你的呼吸停止,思维活动逐渐消失。

一切就毫无意义。

若有上帝这种东西,为何你和妈妈还要忍受贫穷与疾病,在绝望中度过漫长的人生呢?

他看着那副天真的面孔,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那并非他的生活,他没有经历,也没有发言权。或许纳兰迦和母亲就是靠那份虚妄的福报,在饥饿与绝望中又撑过了一天。

当时他还未能料到到,穷苦人的生活……他在离开之后也多少有了体会。

本想找个酒馆弹钢琴,又想到酒馆夜店这一类都在“热情”的经营范围之下。他也不想被家族找到。他们早就放弃寻找,也可能在他不辞而别那一刻就将他除名,丢人现眼的东西。说是什么家族,也不过是两代以内的暴发户罢,到他这里或许就要停了。

他不能回住处……和米斯达、纳兰迦一起租住的房间。老板的手下是否已经彻底搜查他们的住所,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又或者,他们真的从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甚至……除掉老板。即使这样他也不能回去,他才是“背叛者”,背叛老板……也背弃了他们。

想脱离黑帮活下去,勉强做回一个体面的自由人,必须有份工作。想做文员,他连文凭都没带出来。店员、推销员一类露脸的工作都行不通。干体力活,他比不过。想要偷窃,还不能显露替身。至于更见不得人的脏活,那就回到黑帮的地界上来,是他万万不可去做的。

他用仅有的钱找个地方住下,洗掉这套西装和内裤,赤身裸体在屋里呆了两整天。若有人追查至此,是否会直接将他拖走,套上布袋塞进车里,扔在老板脚底?不会,他又想,根本轮不到老板亲自动手,也用不着那位参谋,只要随便什么人,从他这里拷问出结果。也许他能用替身做些挣扎,即便老板清楚他的能力,会派合适的人来对付他……威胁、侮辱、虐打、替身或药物手段,他们能用一切使他屈服。即使冒着自杀式的风险,他的替身只有在这种时刻才用得上,毁尸灭迹,或当自身被逼上绝路……除此之外别无他用。与他本人相比,紫烟粗野笨拙,举手投足都显得滑稽,不能做任何精确的事,甚至仅能在一和零、是与否之间选择一方。存在或者毁灭,生或者死,一旦停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他不再将所有线索与计划都写下,贴在墙上。这些错乱的愚蠢的念头,他拼凑出的一切可能性,没有一种是冷静的合乎情理的。他们会怎样折磨羞辱他,这无所谓。失去荣誉又到处树敌……无论走那条路,背叛谁,结果都是死。被老板处决,或被曾经的同伴杀掉,他正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自找的。从背弃他的出身开始,就选了一条死路。

为了谋生,他什么活都能接,每过几周就换一次。在工地和工厂,在餐馆后厨打杂,在肉铺,最后去了肉联厂。替身像个屠夫,他自己也终于活成一个屠夫,整日切肉剔骨,脱掉工服洗过澡也透着一股血腥气。他不断改变住处,都是些肮脏小旅馆,不用多少手续就能住下。最开始他彻夜难眠,白天屡次犯错,为此还丢了两份工作。

每次想敲隔壁的门,或冲上楼去大骂,都忍了下来。他不想被人注意到,不论挨揍还是打赢,消息总会传出去的。再后来他用手指敲击床板或空气,试图用假想的琴声盖过耳边的杂音。再后来……哪边的床开始震动,他就在墙上刻一道竖线,凑够四道再加一条斜线,每五条成一组。五个月过去,他终于能在妓女和嫖客的叫唤声中勉强入睡。

起初他梦中全是死斗与追逃,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和毁灭作为结局。在闭锁的工房和肮脏的车间里,全都是肉。铁钩吊起的猪肉。臃肿的屠夫。贪婪的食客。男人和女人交叠的裸体。被机器的工扯断的工人的手。老板斩断的亲生女儿的手。被老板处决的干部。熟悉或陌生的背叛者。横尸街头的老板。布加拉提。他自己。后来他实在疲惫,度过一些无梦的夜晚,像死去那样,毫无知觉直到醒来,穿那一身破洞西装去上班,到屠宰场,再脱下外套,穿上白色罩衣,变成流水线的某一环。

纳兰迦!他喊道,声音回荡在封闭的车间里。

根本没有上帝!

你看见了吗!

没有!

你看得见吗?

不!

即使有…

上帝也早他妈的死了!

他被钩子吊起来,挂在逆向运转的输送轨道上,整台机器异常地震动起来,他背后是翅膀一样晃动的肉块。而他本人也将在十五秒后被切割成两半。

上帝死了,他想。

就像你一样。

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流干了血。

接下来我也一样。

人是符号,是象征的动物……但我们所做的一切,所创造的符号与价值,不过是在为漫长而空洞的生命寻找理由,去对抗我们头顶和身后的虚无,否认我们的诞生本无价值,好让自己过得安心……并借此获得自由。

真正可怕的是死亡本身?还是死亡所毁灭的——你所拥有的一切。再无任何创造与感受,连痛苦都不复存在……或许并不算太糟。真正令人畏惧的,是我们此时此刻所处的世界。

他六岁时这样想,十六岁仍然没变。二十六,三十六岁也不会有所改观。他已经看到终点,看到帘幕后面的东西……那里什么也没有。对家庭教师谈论过一次,被告状给父母,被训斥说他想太多,有精力就该用在正道上。谈到信仰时,他们让他闭嘴,别将这些精神错乱的胡话,否则会送他去疯人院。

精神错乱,他暗自嗤笑道。管理不当的疯人院,比教会驱魔更好不到哪去。不过……找不到别的解决办法,你们多少还肯相信科学,也只能如此了。

后来他又对哲学选修教授抛出同样的问题。当时已经下课,其他学生合上讲义,睡眼朦胧地走出教室,有那么一两个人询问开卷考试与结课论文的规矩。他的年纪太小,为了不显眼而坐在后排,等所有人离开,才走到讲台旁边。

他母亲说哲学是最虚浮的学科,只有闲人、疯子和软弱者才会向其中寻求解脱。而父亲坚持让他申请法律专业,好为家族生意做些贡献。他们是完全的实用主义者,倘若“上帝”是黄金和证券做的,这对夫妻还会更加虔诚,每日礼拜五次都不为过。但他别无选择,只有那种晦涩拗口的文段才能让他感觉到什么。当他看书时就像在对话,问题在他心中,而答案在书里。也唯有此方式能暂时带来平静,就连音乐都是令人躁动,他甚至无权选择规定曲目外的东西。

教授说她下午没课,如有疑惑,可以尽情发问。起初他十分克制,后来便加快语速,不受控制地倾吐起来。意识到刚才的失态,他又趁机收尾,盯着桌面陷入沉默。

于是教授翻开套了报纸外皮的书本,对他念出这样一段:

“‘呵,人!你在干着什么呀!你是在用天生的理性来寻找你的真正本性吗?......傲慢的人啊,当你醒悟过来时,你就会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狂人!你自身是卑贱的,理性是不起作用的,低能之辈,沉默吧!要懂得,人无限地超越了人,应当从你的主人那里去听取你一无所知的真正身份!听从上帝吧!’”

他在开学前就读了整个书单,自然看过这部分,也知道下文会说“宗教是一种荒谬的逻辑”,却仍感到怒不可遏。从听到“傲慢”二字那一刻起,他眉头发皱、双手抓住讲台边缘,听到“上帝”时,指甲几乎抠进木制桌面里。

“这就对啦!潘纳科塔·福葛。”教授看他这副样子,满意地说,“你在思考,因此还能感到愤怒……你并且明白宗教在这层面上并不可靠。即便人们试图从中寻求答案,向更伟大的存在祈求庇护与宽恕,也不过是在自身的想象与投影中寻求慰藉。

“就连帕斯卡这样的科学家,都会面临同样的困境。牛顿也好,帕斯卡也罢……越是看到物质世界有据可循,就越发感到恐慌。宇宙深不可测,而我们人类却无足轻重,并没有上帝安排的命运,没人为我们制定法则,也没有死后世界。

“而你,显然无法接受他们的活法……却还要在那样的人群中,被更加无意义的琐事不断消磨……他们宁可借由‘神’的名义,证明自身的正统,又默许所有灾难和不公,你想要大声反驳,却只得被迫听从——或者说,装作认同……而你无法将眼前事物改变分毫,连自身的苦闷都无处消解。”

而我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想道,他们安排的一切不容置疑,连这门课都不能选择,我只不过是旁听而已。他再次感到沮丧,并非对教授的回答感到失望,这的确是他想听的,完全将他脑子里的东西转述了一遍。但这已经足够,他终于获得肯定,不再奢求更多了。

“有些时候,突然戳穿他人的幻想,未必是明智之举,”教授突然严肃起来,正视他的双眼,“并非人人都能承受信仰的崩塌,无法直视我们身后的黑暗和虚无。也有人需要宽慰与支持……从教会与神那里收获的善意,在祈祷中感受片刻安宁,是他们生命中的仅有的好事了。

“你看起来很失望,不是么?”教授微笑道,“就算如此……你仍可能从中得到有限的自由,去改变你能改变的事物。如果没有——那就去找,去追寻你要的答案,哪怕以此为目标,活下去,让他们看看。

“不过……”她又在唇上竖起食指,“别让人知道我们今天说了什么。就算平时不去教堂,圣诞夜还是去露个脸比较稳妥。

“共产党,工会成员,女知识分子和无神论者……最不受待见的终究是第四个啊。”

然而没等圣诞节到来,他就辍学离开博洛尼亚,不同任何人做告别,也断了所有联系。老板的参谋先于家族找到他,意外地将他当回事,虽然讲的无非是另一种升官发财、出人头地的话术。不久他被安排去布加拉提手下干活,多数时间留在餐厅的据点待命,和其他成员聊天,或者随便读点什么东西。

当日的报纸和广播总是最优先,即便他们有别的门路获得情报,大众会在第一时间看到的,仍是这些东西。政治新闻,经济形势,股指期货,城市建设,犯罪纪实,天灾人祸,医疗卫生,体育赛况,文娱活动,消费指南,寻人启事,还有讣告……从报纸的每个板块找出所有可用的信息,串联起来得到什么。并非为了挖掘线索,好向上邀功,这对他而言倒更像是填字游戏,用于打发时间,也让自己保持思维活跃。尽管他很清楚这是徒劳而荒谬的,他早就远离一条光明的坦途,做起更加不可告人的勾当。

他看到一些熟悉的姓名,政商界人士、当红明星,权威学者,也有那些一闪而过却存在脑子里的普通人。他看过自己的寻人启事,没过两周就撤下了。家族的耻辱,他想,宁可被绑撕票也不必找我回去,反正还有堂兄弟做继承人。没过多久,他又看到那位哲学教授的讣告,她上个月死于一场手术的并发症。米斯达去提货,从枪外面拆下这份《博洛尼亚信使》扔在桌上,他顺手拿过来看,完全是个巧合。

“这无限宇宙的永恒沉默使我感到惊恐”,他想起布莱士·帕斯卡的另一句话,被引用在《人论》的下一小节。

后来几天,他只希望教授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能忘记疼痛和苦恼,平静地沉入无边的黑暗。他不想承认,这种无意义的“希望”也算是一种“祈祷”。

那不是唯一相信过我的人……如今他这样想到,好在我不会令谁失望,因为他们都死去了。

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当过流浪者,也做了一些不体面的活计,此刻正躺在最粗鄙的贫民窟里。他仍旧难以入睡,听到那些下流的叫骂与呻吟,有时会忍不住跟着自慰,事后又感到恶心。这与发情的牲口有何区别?

在幻想中,他眼前只有器官、肢体、粘液的质感、皮肉的温度。从未有过具体的人。他无法将任何一个作为交配的对象,和一个有意识、有感情、像他一样完整的活人,面对面地做那种事。

他在入睡前模糊地想,我们不过是肉……迟早会死死亡,腐烂,被肢解,被消耗殆尽,回到我们诞生的世界中。

愿上帝保佑这座城市——连同您创造的贫民窟呢!

他逐渐失去赖以维生的敏锐的理性,忘了书本,也不再思考战斗的事,过一天算一天就好。他宁可没有过去,没加入黑帮,没见过老板和布加拉提……也没有替身这种东西。他不过是个软弱愚钝的年轻工人,没有家庭也没上过学,在厂里暂且混口饭吃。

于是这天早上,当他进入更衣室,看着地上的碎肉和污迹,并未感到什么异常,对厂房那边传来牲口的嚎叫也视若无睹。只觉得是机器短路、安全事故,或者有谁偷懒不想打扫。垃圾车装太满或被打翻时,这种场面也会发生。

他看四周没人,想去找车间主管汇报这事,以免承担不必要的责罚,无端扣掉本月薪水。于是他沿着通道向厂房里走,推开尽头那扇门。

撕裂的肢体被拖行着留下血痕,像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布,被惊恐扭曲的模糊的脸,肿胀的剖开的肉体,完整的破碎的,人类和畜牲的,悬吊着摊开着毫无规律地摆在车间各处。

肉块。变形的脸。培根的画。

哈!他听说过老板的某些作为……那种男人想必会喜欢收藏这些艺术品吧!

等回过神来,他已身处肉块包围之中。活的蠕行的肉将他吊在悬挂链上,和其他肉块一起朝切割机列队前进。尚在抽搐的无头的人体,沉默的肉,赤裸的嚎叫的生猪,被锯刃从中斩开,掉落在传送带上。

他本能地唤出替身,紫烟拔出他们掌心的铁钩,透过那个圆洞只看见黑暗与猩红。

一道圣痕。他嗤笑道。像耶稣基督那样。

只凭伤痕就能成圣吗?多么滑稽可笑!

我认识一个圣人……!他对那块肉大喊,拿坡里的布加拉提!同圣彼得一样是渔夫之子……能施行奇迹而不伤人……能将肢体断开而不流血,然后再接上!

他会救人,也会杀人。他还能爱人!他爱所有人。

那时他愿意接受我……也能为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年轻女孩去背叛老板,放弃我们的前途……然后去死。

我是他带回的第一个人。

拿坡里的圣人布加拉提……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

他曾在梦里追问那个背影:“你究竟要去哪,想做什么啊!”

我不会命令你跟我走……也不期望你们一起来……

“我为何现在不能跟你去?若是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做的……!”

布加拉提上了船,并未回头,但是反问他:潘纳科塔·福葛,你什么都肯为我做吗?

你会反驳我。

你会劝阻那些企图追随我的人。

你不会走下台阶到船上来。

他想辩解,说出口却是:“你疯了吗!没人能凭理想生存下去,离开组织我们就活不了啊……!”

小艇越开越远。他终于想起那天在码头说过的话……这才是一切噩梦的起点。

在梦中排练无数遍的荒诞追逃,如今终于正式开演。

他的紫烟戴着罗马士兵似的头盔,被缝住的嘴挤出含糊的咆哮声。

奴隶和野兽在竞技场上对峙,由那一位皇帝选中。

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或许正在某处看着,又或许已经遇刺,眼前只是一场失控的复仇罢。他边躲避对方的进攻,边想些与战斗无关的事。

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和老板的处刑人角斗,和他一手创造的脱缰的怪物……如果我在老板手下,最后是否也会变成这种东西?

被侵蚀被分解,还能再生出来,膨胀的鲜活的肉已经快填满整座车间,连同疯转的刀刃一起吞没……这想必也是他选中的替身使者吧!

可它……那种怪物也曾是人吗……像我一样。都由老板挑选,是他栽培出的怪物,这位比我还更有用些。

他给了你什么承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烂成这副模样?

金钱?权力?

庇护?认同……?

没用的……自己都给不了的……

你终究一事无成。在社会的哪一面都无法立足。现在的你连希望都不剩,看看你这副模样。从来就没有过……“希望”这种东西。

他这样对自己说。

老板是怎样的人……换句话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当上老板?必然不会像你这般软弱。在圣乔治马焦雷岛,你见识过他的力量,从纳骨堂地下溢出来,那是你无法理解,也不能体会的。布加拉提独自面对那种东西。新人乔鲁诺违抗命令冲进去,同他一起……而你退回岸上,不是他们抛下了你。

船就那样开走了。你再没机会……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我没能为他舍命……

但是……

布加拉提……

布鲁诺·布加拉提——

我从未出卖你。

此刻他又被卷住双脚倒吊了起来,去最高处俯瞰地狱的风景。铁钩从下方刺穿两肩和双手,像个殉道者钉死在十字架上,背后是生肉做的翅膀。他成了腐败的天使,肉的圣徒。

快结束了……于是他这样想道。

那日我没能跟你去……现在我做到了。

刚获得替身时,你曾问布加拉提,那到底是什么?

我还没弄清楚,他这样说,见过的替身使者也不够多……但每个人的替身都不相同,你总能从中发现与本人相似之处,或许这是我们自身的投射吧。他放下手中的书,对你笑道,阿帕基说我一定会成为干部,应该读些心理学和管理学,好对付今后更难缠的下属,警队里还会给长官专门开课的。于是我就去找书店老板,心理学入门看什么好?她说,如果您出于兴趣,没打算干这行——那就从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开始读吧!的确学了不少东西,但这本书……恐怕多少不太合适。

你看到封面上的弗洛伊德黑白照,手中拿着雪茄,半张脸被阴影遮挡,锐利的目光朝你回望过来。

性梦。该死,书的内容不止于此,而你正在布加拉提面前想那种事。

讲的有些远了,哎。他抱歉地笑了笑,又说,总之,无人能依靠时,我们还能从内心深处获得力量……替身就是将其具象化的产物,比任何一个念头都更为强大,将绝境化为生的可能……即便如此,你还是靠自身的力量在战斗,那是原本就是属于你的。

布加拉提盯着右手看了许久,你从他虚握又缓缓张开的手中看到厚重的茧与疤痕,在拥有替身之前,早就被漫长的辛劳和战斗打磨成型。你知道这很冒犯,却忍不住想去触碰。在你伸出那瘦削孱弱的手之前,紫烟就已经摸着他的掌心,布加拉提习惯性躲避,你知道这是替身使者应有的警觉,对别人也会如此。冷静数秒之后,他又回望着你,那双蓝眼睛充满歉意。

你那盲目痴愚的替身,一根手指足以杀死他,没有懊悔的余地,你将在几秒内看他从烂肉化成血水。

如此丑陋,失控的,懦弱,阴毒又无知……这就是我吗?你想问他,却没能说出口。

你想读这本书么?布加拉提似乎注意到你的不安,试图转移话题。不是阿帕基要我看的那种书,或许还有点过时……他说的却也很有道理,“但是梦为何会自我批评,为何会磨灭自己奋斗成功的骄傲,为何呈现合理的警告而不是强蛮的愿望达成呢?”

他小麦色的骨节分明的手正在翻动书页,苍白的蠕动的伤疤嵌在鲜活的皮肤上,那不该是一双令人想要亲吻的手……

“不愉快的梦也许是惩罚的梦……”梦可能是愿望的达成,也可能呈现出完全相反的东西。而这是你内心受到压抑的结果……你的渴望借另一种方式得以实现,我想替身或许也是如此。它们未必会以我们所期待的模样出现,也未必能受我们控制。有人的如同圣徒与救主,有人则见到魔鬼和受难的灵魂……

殉道者,英雄,流行偶像,漫画人物,靠想象拼凑出的奇怪物件,难以捉摸的象征……什么都说不准,毕竟“人”这种东西太过复杂。他叹了口气,再次合上书本。阿帕基说得对,人要读书……在这种意想不到的时候,刚才看的内容也确实用上了。

潘纳科塔·福葛。

接受你的替身,承认它,拥抱它吧。

他郑重地看着你,说,是的,这也是你的一部分。

布加拉提……

布鲁诺·布加拉提。

他不合时宜地,小声呼唤那个名字。

你应当知道……我从没想过拥抱自己……

他逐渐失去痛感,赤红的血沿着被吞噬咀嚼的双腿淌到他脸上。他的手指连同紫烟关节处的胶囊一起被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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