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秋之交，那片树林里就会出现很多萤火虫，你后来经常让我带你去看……”

“我没有，”长崎素世说，“那片树林里也没有萤火虫，我每个季节都去，从来没见过。”

千早爱音的微笑僵硬了一瞬，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其实是另一个人，但她和你长得很像，你看我，老是把她当成你。”

长崎素世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被当成别人。”

千早爱音的笑容不知为何轻松了一些：“这点倒是完全没变。”

她还是把我当作那个人。长崎素世心想，为此感到有些生气。

除此以外，千早爱音还讲了其他故事，比如秋天时梧桐叶会像海浪一样淹没所有大街的优美城镇，美酒节时会有巨大的啤酒桶沿街游行的亚热带海边，一辆由黑色骏马牵引着可以遮风挡雪的华丽马车，一艘像家一样载着她们航行世界的船……

千早爱音说着说着，又总是会忍不住把那个人说成是长崎素世。她已经懒得再去纠正对方了，反倒关心起了另一个问题：

“那艘船后来怎样了？”

如果还在的话，她想去看看，也许还能让千早爱音带着她一块去海上航行一圈。说起来她还没看过大海呢。

“在风暴中散架了，我们一起流落荒岛，度过了好些日子，才被一艘意外经过的商船救下。”

“哎……”长崎素世想象着那个场面，不禁感到心驰神往。

她也好想这么去旅行啊，然而一念及此——

“我什么时候能下床？”她问，“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千早爱音总在这时目光游移。

“很快……等你身体恢复好了，就能变……变回去。”

“可我的腿一点感觉都没有，”长崎素世隔着被褥用力掐了掐大腿上的肉，“就像石柱子似的。”

千早爱音捂住了口鼻，将脸朝向窗外，后脑勺对着她，“会恢复的，让我想想办法。”声音里似乎压抑着湿润的水汽。

想不到的话会怎样呢？

长崎素世抬起手，用力捶打在腿上，发出“咚”的声响。

千早爱音猛地回过头来，抓住她的手，摇摇头，眼眶不知为何变得红红的。

“不要这样伤害自己，千万不要。”

长崎素世惊讶地发现，少女的眼底藏着一丝恐惧。

就好像自己用力捶打自己的腿，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一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明没有任何感觉。

某个清晨，长崎素世看着窗外，那栋完成涂漆后的红色房屋在灰白色的阳光下变得鲜艳夺目，连自己的心情都因此而变得愉快起来。正当她想象着自己所居住的这幢楼房从外表看起来是什么样时，门外忽地响起哗啦啦的滚轮声。

随后，房门开启，千早爱音站在那里，身后挡着什么东西。

“素世世，今天阳光不错，镇上好多房屋都涂上了红色的颜料，想要……一起去看看吗？”

长崎素世想，千早爱音倒是从来没征求过自己在称呼方面有什么意见，但一开始因为各种原因而忽略了称呼的问题，到现在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双腿还是动不了，”长崎素世看向她身后，“那是什么？”

千早爱音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撑起一脸笑容将那个东西推了进来。

一辆轮椅。

木头做的。

长崎素世久久地盯着那个东西，浑然没察觉千早爱音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才抬起头，看着少女那游移的眼睛，问：

“这个样子是不是站不起来了？”

粉色的长发随着少女的脑袋左右飞舞，像个拨浪鼓似的。

“没有那种事！我已经找到炼金配方了，只是材料还不够……等到冬天，雪霜花会在冬天的雪原上开放！那个时候就可以治好你的双腿了！”

长崎素世平静地看着少女激动地念叨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也不理解少女为何这样激动。

比起这双腿到底还能不能走路，她更在乎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去。

变回那个十岁出头的、能够自由跑跑跳跳的、人生还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女孩。

这一天，千早爱音推着长崎素世第一次走出了房间。长崎素世观察着这个两层房屋的布局，发现一个问题：“镜子在哪？”

“家里没有镜子。”

“小镜子也没有吗？”

“嗯。”

长崎素世没再追问。

千早爱音背着长崎素世下楼，将她放到椅子上，随后再把轮椅抬下来，气喘吁吁，看起来颇为吃力。

然后，等长崎素世重新坐回轮椅，千早爱音推着她出了房门。

苍白的阳光下，长崎素世回头望向她们居住的房子。外墙灰白朴素，门口摆放着一些奇怪的塑像，整体看起来要比周围的其他房屋新一些。有些失望，没想象中好看。

千早爱音推着长崎素世在小镇的道路上漫游，人烟稀少，偶有几幢房屋被涂上了红色的油漆，而大部分仍旧与这片褪色的天空和大地融为一体，看起来好像一块块立在荒原上的墓碑。

“这栋房子也会涂上油漆吗？”返回的时候，长崎素世问。

“会的，等到有空的时候，我一定把它刷得漂漂亮亮！”

长崎素世点了点头，但她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她不喜欢这个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像不喜欢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那个跳蚤窝。

尽管她喜欢母亲，也喜欢千早爱音。

往后的日子都是这样单调而枯燥，大部分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无聊地看书或者画画。身体始终如最初那般虚弱，长崎素世逐渐意识到这并非是源自生病，而是自己本就如此孱弱。

中年和瘫痪，再加上千早爱音口中的落水事件带来的后遗症，让这副身躯就像一个接近报废的老旧汽车，虽还勉强能够运行，却已是极限。

千早爱音不知道从哪弄来了把小巧的乐器，名字叫曼陀铃，长崎素世抱在怀里时上缘还没抵到她的胸口。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应该大小就刚刚合适了，现在看起来好像个玩具一样。

而当千早爱音第一次用它弹奏，握着拨片的手从那四组复弦上蜻蜓点水地扫过时，长崎素世立刻便为那泉水般清浅婉转的旋律迷住了。

“你还会弹琴？”她问。

千早爱音一边弹奏，一边深深地看着她：“你教会的。”

长崎素世皱起眉头，可她还未说话，千早爱音就已经改了口：“那个很像你的人教我的，我也教给你好不好？”

“不要。”

“哎？”千早爱音顿时呆住，琴声停止，“为什么……不喜欢吗？”

“我不要学那个人。”

千早爱音噗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长崎素世感到一阵郁闷，撇开视线不理她。

“那个人不会曼陀铃。”

“可你刚刚不是说——”

“她教的是鲁特琴和钢琴，”千早爱音将曼陀铃塞进她怀里，“这个是我自学的，你要从我这里学学怎么演奏它吗？”

从千早爱音那里学。

长崎素世的指尖在光滑的琴身上摩挲，低着头“嗯”了一声，“好吧，反正也没事做。”

曼陀铃的音色清脆响亮，余韵如同潺潺溪流，从那以后就常常萦绕在二楼的窗边。开始学一样新东西以后，日子好歹过得不是那么无聊了，不知不觉，极昼过去，日出日落恢复了正常，秋天来临，寒意却如凛冬般迅速席卷了这座小镇。

在越发灰白褪色的天空下，雪花早早地从阴云中洒落，铺满了小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片房顶和每一个窗台。

长崎素世从床上伸长手臂，拨开窗户一条缝隙，冷气顿时咬住了指尖。她轻轻戳了戳窗台上薄薄的雪盖，沾了一些雪粒，放到舌尖轻舔。

冰冰凉凉的，什么味道也没有，甚至感受不出那是几片雪花。

如今，她已经能用曼陀铃完整地演奏出几首简单的曲子，可她仍旧没能变回去。

当千早爱音再一次端着药物走进房间，长崎素世展示了自己的练习成果，然后在她鼓掌时问：

“我还能变回去吗？”

掌声戛然而止。

少女转身将药丸放在手心，端起一杯热水坐到她的床边，“来，先把药吃了。”

“吃了药就能变回去？”

“会让你健康起来。”

“我是不是回不去了？”即便药已经递到嘴边，长崎素世也没有要吃下去的意思，“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我没有。”

“那你让我变回去啊！”长崎素世猛地将眼前的手掌拍开，药丸洒落一地，就像清脆的珠子四处弹跳，有几颗钻进了床底、缝隙，再也寻不见。

做完这个动作后，长崎素世剧烈地喘息起来，双眼发黑，头皮阵阵发麻，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

她讨厌这个身体，讨厌这个老阿姨，讨厌这个灰白色的世界。

千早爱音在抚摸着她的背，让她不要激动，深呼吸。

明明什么也不懂。

你又没变成这样。

“我讨厌你。”

长崎素世将少女从自己身旁推开，将被子拉起，盖住自己的脸。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千早爱音似乎在床边站了很久，长崎素世则沉默地与她斗着气，直到听见收拾杯盘的声音，听见那沉重的脚步声离开自己的房间，听见微不可闻的关门声响起。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因为长崎素世什么也没能改变。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千早爱音仍旧笑容满面，好像之前的不愉快完全没发生过似的。无论自己对她是冷脸还是无视，她始终如此。就连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也让长崎素世讨厌。

如果这是一个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某一天，长崎素世又做了那个梦——在山谷中与千早爱音初见的梦。然而她立刻想到，现在的自己远在世界的另一个尽头，并因此醒来。

房间里依旧一片昏暗。起初她以为是天还没亮，直到拉开窗帘，看见一整个幽蓝的世界。

极夜的前奏，蓝调时刻。从那天开始，长达两个月的夜晚降临了。

每一天每一天秒，无论长崎素世何时往窗外看，世界永远是昏暗蒙昧的景象。哪怕是在一日的正午，这个本该最为明亮的时刻，天空也如黄昏将尽时那般，发出的暗金微光仿佛随时会被漆黑的野兽吞没。

尽管千早爱音每天陪伴在身旁，早晨准时起床，一日三餐规律进行，夜晚准点熄灯睡觉，长崎素世还是对时间的概念产生了混乱。

她常常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分不清自己应该休息还是练琴，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梦中。

她产生了一丝焦虑。

某天，长崎素世睁眼时发现千早爱音没有睡在身旁，也就说明此刻是白天。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街灯并没有亮起。

在这座小镇上，白天才会亮起街灯供人们生活工作，深夜时街灯就会熄灭以节省能源。

千早爱音没有在房间里，也没有在房屋里。

长崎素世心底的焦虑被放大，周围一片漆黑。她伸出手去在四周摩挲，隐约寻找到了支撑物，随即她感觉自己漂浮了起来，身下的床铺离她而去。

接着，周围的一切物体消失了，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在什么方位，就好像悬浮在空气里。然而当她试着伸展双臂，试图往前游动时，巨大的阻力却又从四面八方传来，就好像被黏在了泥沼中。

窒息感开始捂住她的口鼻，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她慌乱地加大力气，试图寻找一个出口。然而她恐惧地发现，自己的双臂发生了扭曲，湿冷的液体洒满脸庞，嘴里散发着一阵阵的铁锈味。

“爱音……”

她无助地喊道。

无人应答。

“爱音，爱音姐姐……”

她张大嘴，然而漆黑的古怪液体不断涌入喉咙。

“爱音，快来，求你了……爱音！”

嘭！！！

门被撞开的巨响连同寒风一同砍中了长崎素世的身躯，不知为何，这样的感受似曾相识。

随后寒风消失，灯光亮起，千早爱音沾满霜雪的脸庞出现在长崎素世眼前。

那一瞬间，噩梦结束了。

真好。

第二天，长崎素世的右手骨折了。她抬起另一只完好的左手，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

“别去动！”千早爱音立刻握住这只手，“等它自己恢复！”

长崎素世点点头，看着千早爱音的手，张开自己的手指，把指缝与她的手指对齐，然后合拢，十指交握。

一只粗糙的、厚实的手，和一只纤细的、奶昔似的手。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千早爱音的声音柔柔地在耳边萦绕。

长崎素世摇头，“我以为我在做梦。”

“梦见自己走出房间，在下楼梯？”

“一个噩梦，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很害怕，很孤独，只有我一个人，”直到现在，那种恐惧感还在胸口隐隐作痛，“梦见你没在我身边。”

千早爱音的表情变了又变。

长崎素世问：“你真的不在吗，那个时候？”

“那天晚上……我……”

“你去哪了？”

“我有事……”

“什么事，为什么不跟我说？”长崎素世紧紧捏着千早爱音的手，“我好害怕。”

千早爱音深吸了一口气，说：“每隔三十天的晚上，我都必须外出一趟，去……收集药材。没有跟你说的原因……我怕你知道后担心。”

长崎素世有些生气：“我醒来后找不到你不是更害怕？”

“我错了！素世世，下次不敢了！”

少女的眼眶又变得红红的，长崎素世发现她很喜欢哭，比自己还脆弱。

长崎素世沉默了片刻，松开手，“我想睡一会儿。”

“嗯，我去厨房给你熬汤，过会儿再来看你。如果有什么事情——”

“我会摇铃铛的。”

“嗯。”

千早爱音走后，长崎素世转头看向床头柜上的摇铃。少女说只要自己摇一摇这个铃铛，她马上就能知道并赶过来。

长崎素世想问的那些问题并没有说出口。

冬天到了，你说我的腿能恢复，可是却没有。

我问什么时候能变回去，你也答不上来。

你只说你会陪在我身边，可就连这也是谎言。

窗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嬉闹，长崎素世拉开窗帘，将目光探出去。

街道的中央不知何时立起了一棵圣诞树，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伯利恒之星在树顶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几个孩子在附近打雪仗，雪球毫不顾忌地飞来飞去，其中一颗“啪”地击中了长崎素世面前的窗玻璃，那个孩子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吓得逃走了。

长崎素世感到手背上滴了一颗水珠，她看向玻璃上自己虚幻的倒影：仍旧浓密但掺杂了些许花白的发丝下，一张虚弱阴郁的憔悴脸庞，像是被揉皱后又摊开的纸张，其间划过一条晶亮水痕，沿着锁骨和五叶草项链没入内衣的深处。

千早爱音以为把屋子里所有的镜子撤走，她就看不见自己的脸了。

但千早爱音说得没错，这张脸并没有最初想象得那么老。

没有那么老，但很快就可以归属到老人的范畴里。

一张年轻的、虚弱的、枯槁的中年女人的脸。

我还能活多久？

长崎素世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紧随着这个疑问而来的是：

如果死了，能不能回到她原来的身体、原来的世界？

长崎素世的心开始狂跳。

她伸手，轻轻地推开窗户，将脸往外望去。二层楼距离地面仅有几公尺的高度，然而此刻的她却忽然生出了一阵眩晕感。因为她在设想，如果从这里坠落下去，脸着地的话会怎样……

一阵凛冽寒风刮过她的面庞，她将窗户合拢。

还要再等等。

冬天还没有结束。

然而，千早爱音最终也没能找到雪霜花。

当她支支吾吾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长崎素世的时候，极夜恰好结束了。时隔两个月的阳光第一次照亮那永远灰蒙蒙的云层时，长崎素世却并没有感觉到一丝暖意。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旧被绑带固定着的右手，又看了看满脸羞愧不敢直视自己的千早爱音，忽然露出了笑容：

“爱音，带我回去好不好？”

千早爱音仿佛没听明白一般，愣愣地抬起头“啊”了一声。

“带我回那座山谷，我想念那里的春天和粉蝶花了。”

千早爱音哭了，她点头如捣蒜，一边哭又一边笑：“嗯，我带你回去！等夏天来这里的船一到，我们就出发！”

长崎素世看向窗玻璃，其上倒映着的面孔是如此和煦、温柔，明明没有练习过，她却仿佛天生就能做出这样的笑容。

——美丽而虚假的笑容。

“在那之前，带我看看这里的大海吧，”长崎素世说，“我忘记它长什么样了。”

很快，长崎素世意识到自己对这座小镇的印象有失偏颇。

这里并不总是一片仿佛被潮水冲刷得褪了色的灰白，相比起去年，城镇中涂上了彩色油漆的房屋又多了几幢，那些褪去了颜色的，又重新被染上缤纷的色彩。春夏之交，当积雪融化后，从广袤的苔原上浮现了无数的小花，挑染着这片青绿色的大地。在颜色比她眼眸还要浅的海面上，白色的浮冰在水下呈现出荧光似的幽蓝。而当她抬头望向天际，一条条名叫“极光”的巨大绿色丝带肆意飘舞，绚烂得令人窒息。

长崎素世坐在轮椅上，由千早爱音推着，来到峡湾旁的山道上。凛冽海风吹来，千早爱音将她的围巾和毛织衣物裹得更紧了些。

“冷吗？”少女问。

长崎素世摇头，眼睛盯着山崖下的壮丽风光，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千早爱音沉默了片刻，正当长崎素世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少女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刚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想想，也许是我错了。”

长崎素世放在腿上的手指拧在一起。

又把我和那个人搞混了。

你就那么喜欢她吗，我把她还给你好不好？

长崎素世左右张望，忽然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小丘，“那朵花好漂亮，是别人种的吗？”

千早爱音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难得见到这么大的花诶，要不要凑近去看看？”

“你帮我摘过来，”长崎素世望向峡湾外的海平面，“我还想看看大海。”

千早爱音说自己是坠海后被捞起来的。

“好啊，我找个石头来把轮椅卡住，免得被风吹动。”

这场梦从这片大海开始。

“这样就没问题了！”千早爱音拍拍手，“去给素世世摘花啦~采花大盗爱音出发！”

她跳着笑着朝那朵花跑去。

她的笑声真好听。

长崎素世忽然喊道：“你说我们一起旅行过很多地方，你还会带我去吗？”

即便我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即便我永远无法再站起来，即便我永远无法再变回原来的模样。

千早爱音在半路上转身向她挥手：“只要是素世世想去的地方，哪里我都带你去！”

那一刹那，长崎素世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样的未来也不错。

她确定自己是那样想的，但是当她回过神来，踩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脚已几乎悬空，低头看去，拍打在崖壁上的浪潮汹涌澎湃，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据说有的人在迈向老年时会患上一种疾病，常常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在做什么，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长崎素世听见那肝胆欲裂的呼喊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好远好远，她回头望，少女手中还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朵花，花瓣随着少女的奔跑在风中飘散。

这个骗子，这个女巫，这个自己好喜欢的女孩……

爱音姐姐。

爱音。

“我的爱音……”

她向她伸出手去。

一阵狂风过后，山峦倾覆，蔚蓝的天空映入她更蓝的眼眸里。

在一切被冰冷的海水吞没前，长崎素世心想：

这个地方，真的好美啊……

3.

起初，长崎素世以为那是海底波涛的回响。

随着她猛地睁开眼睛，起身按着胸口剧烈喘息一阵子以后，才逐渐发觉那使得周围一切都在微微震颤的并非大海，而是隔着几道墙壁传来的大合唱。

紧接着，更加恢宏的音乐奏响，似乎有很多乐器在一同发出声音，在房间外混合为磅礴的洪流。交响乐，长崎素世的心底浮现出这个词。尽管她并不知道交响乐到底是什么，但在剧院的后街，她曾隐约听到过这种专属于富人阶级的音乐的余音。

可她此刻又在哪？

这里可不是什么脏乱差的后街小巷，而是一间面积不大但却装潢华丽的厅堂。

头顶的水晶烛台在绘有花纹的天花板上铺满层层叠叠的光影，平整厚实的墙纸毫无缝隙地贴满墙壁的每一寸表面，身下的天鹅绒沙发柔软丝滑得好似云朵，表面散发着莹润光泽的梳妆台上盛满了各色精致的小玻璃瓶。

而当长崎素世的目光停留在那面正对着自己的镜子上时，她的心跳几乎凝滞了。

那一刻，她的内心没有生出任何念头，当她回过神时，身体已经自动来到了镜子跟前，灵魂出窍地盯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妇人。

这是长崎素世阅历浅薄的人生里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即便是那些穿着奢侈裙装从昂贵汽车里走出来，抬着高傲的下巴从自己摆的杂货小摊前路过的贵妇小姐们，也没有一个能够与之相比的。

她久久地与那双湛蓝如春天湖泊般的眼睛对视，呆呆地抬起纤长柔美的手指，戳了戳自己柔滑如丝绸的脸，沿着下颌的柔美曲线，停留在那片圆润的五叶草项链上。

这是自己。

长崎素世意识到。

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令人窒息、美得脸红心跳的女人……是她自己。

陡然间，她意识到了另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重要问题，她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下方，在森绿色的柔滑长裙下，那双纤细笔直的双腿竟如天鹅般灵动有力地站着！

也就是说，她能站起来了！

她甚至能走动！

就连跳跃旋转也不是问题！

裙摆在水晶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辉，随着双腿的动作摇曳伸展，但紧接着，长崎素世乐极生悲，当她意识到自己穿的鞋子和平常的不同时，脚踝像被什么猛地咬了一口似的，令她失去平衡跌向地板。

好在，地上铺满了精致的地毯，虽然不算柔软，但膝盖起码没有磕出血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制造了巨大的响声，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

房门猛地被推开，长崎素世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清闯进来的人是谁，便已为那熟悉的声音摄去了疼痛与心魄。

“素世世，怎么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条白色裙摆下的纤细小腿，双足被薄薄的蕾丝短袜与明亮的高跟鞋所包裹，顺着这流畅的曲线往上，掠过缎带、胸针等诸多装饰，长崎素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张比记忆中更加完美无瑕、但同样年轻的脸上，并从银色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茫然的表情。

“怎么摔倒了？我扶你起来！”

在肌肤感受到少女指尖熟悉温度的刹那，长崎素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眼前的腰肢，心底许许多多不知名的情感混合成灼热的洪流，从眼眶和喉咙里分别化作泪水和哭声汹涌而出。

她听见千早爱音手足无措地问自己为什么哭，但她又怎么知道？

明明坠崖自杀的计划是自己构想的，明明爱音的种种谎言是她所讨厌的，明明变回原本的模样才是自己希望的……

可是当她在崖边回头望的时候，她突然发觉自己所有想要的，竟都比不过千早爱音向自己跑来时眼角的泪珠。

她好后悔，好后悔……

但此刻又好高兴，好高兴。

因为她能站起来了，她变得年轻了，她立刻想要把这些喜悦与千早爱音分享，可是她现在又混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哭泣，哭到哭不出来为止，而千早爱音又会一如既往地为她擦去满脸的泪水，温柔地将她抱在怀中静静等待。

许久之后，千早爱音让她就地靠在沙发上，用手捏了捏她的脚踝，柔声问：“疼吗？”

长崎素世摇头，“不疼。”声音里仍旧浸满了水汽。

“还好没有肿起来，要不我去找冰块给你敷一下？”

“不要，不许走。”长崎素世拉住她的袖子。

千早爱音无奈地笑笑：“好吧，只要不影响待会儿的演出就行。”

长崎素世眨了眨眼，她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也没太在意。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她捏着自己的手臂，嗫嚅着。

千早爱音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为什么你跌倒了我会生气？”

“不是指那个，是说……我跑到悬崖边上，掉下去这件事……”

千早爱音的银色眼眸显得更加迷茫了：“素世世，你在说什么呀？你什么时候从悬崖上掉下去过？”

长崎素世迷惑地看向她：“就在刚刚呀，我……”

错位感。

长崎素世终于察觉到了这种奇怪的错位感。

她应该是坠下了悬崖、落入了海里没错。那剧烈的冲击和冰冷的海水绝非错觉。

可为什么一转眼，一切都变了？

她所处的地方，她的身体和脸，她的衣服……

就连千早爱音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她的脸更精致完美了，就像没有一点瑕疵的画作一般，衣服明显比先前见过的都更加昂贵，这些都让她看起来……

长崎素世按住自己的胸口，不知道那里为什么突然加快了跳动，看向千早爱音时，仿佛有一股热流在其中窜来窜去，就连胃部都变得暖暖的、酥酥的。

柔软的微凉肌肤贴在了长崎素世的额头上，千早爱音关切地注视着她：“是不是刚刚休息的时候做噩梦了？”

长崎素世想起了自己刚刚变成老阿姨的时候，千早爱音也是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难道说，那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

还没等长崎素世捋清混乱的思绪，千早爱音望着柜子上的小座钟忽然露出紧张的表情：“呀！快到你了，素世世，我先帮你把妆补上，刚刚都哭花了！”

长崎素世迷迷糊糊地被千早爱音拉到了梳妆台前，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不知为何竟好像被煤油糊了似的乱七八糟。还未等她发出疑问，少女已经取出各种瓶瓶罐罐，用笔和小刷子蘸了水和油似的东西往她脸上快速涂抹起来。

“爱音，这些……唔！是什么？”

感到那支笔向眼睛戳来，她不由眯起眼皮将脸扭开。

“素世世别动啊，这是睫毛膏……你难道不认识了？”

“睫毛膏？诶？这又是什么？”

一支红色的看起来像蜡的圆柱体，戳到了她的唇上。

是要让她吃吗？

长崎素世张嘴咬了一口。

“不能咬啊素世世！”千早爱音惊呆了，连忙把那圆柱体移开，“这是口红！快，快吐出来！”

见千早爱音将手伸到自己唇前，长崎素世乖顺地把那坨苦涩又黏腻的东西吐到了她手心。

千早爱音捡起手帕擦了擦，满脸惊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素世世，这些不都是经常用的化妆品吗？还是说你在和我开玩笑？现在可不是那种时候！”

“我……”长崎素世有些委屈，她倒是知道有化妆品这种东西，但那都是有钱有地位的女人才会用的奢侈品，她又没有亲自用过。

千早爱音此刻又将那些东西往她脸上招呼起来，“拜托你别动了，真要来不及了！这可是很重要的一场演奏，千万不能被这些小事搞砸！”

演奏？

什么演奏？

曼陀铃吗？

就在她思考着的时候，门又被打开了，一名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年轻男性在门口微微躬身，以优雅的语调对她们说：

“长崎夫人，十分钟后便是您的钢琴表演了，准备好的话，请跟我来。”

代替她回答的是千早爱音：“麻烦您再稍等一下！我老师马上就好！”

除了钢琴，长崎素世又听到了一个生疏的词汇：

老师？什么老师？

爱音的老师？谁？

——我吗？

“完成！又变回风华绝代的素世世了！”

随着千早爱音的宣告而转过头去的长崎素世，再一次从镜面中看见了那名高贵而美丽的妇人。直到现在，她仍旧不敢相信那双幽蓝色的眼睛里所倒映的人竟是自己。

千早爱音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涂着樱色唇釉的嘴角微微挑起：“接下来就让他们好好欣赏一下，你那精彩绝伦的钢琴演奏吧！”

仿佛为那双银色眼眸里的干劲所感染，长崎素世的热血也在胸腔里鼓荡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耀起坚定的光芒，握住少女的手说：

“可是爱音，我不会弹钢琴啊。”

千早爱音认同地点点头，转身牵着她往外走去，在即将一条腿迈出休息室前，千早爱音猛地伸手将门甩上，回过头时，那双惊恐的眼睛瞪得仿佛看见了外星飞碟：

“素世世，你刚刚……说什么？”

“我不会弹钢琴。”

“你……再说一遍？”

“爱音，”长崎素世皱眉，伸出一只手按在女孩的肩上，“我只会一点你教的曼陀铃，不会弹钢琴！”

千早爱音腿一软，靠着墙壁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长崎素世疑惑地收回自己的手：我有用那么大力吗？

片刻后，长崎素世走上了舞台。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歌剧院，亮得可以当镜子用的黑色三角钢琴摆放在舞台中心，当长崎素世揽着裙子在柔软的真皮钢琴凳上坐下后，红色的巨大帷幕缓缓拉开，露出台下呈阶梯状排列扩散的观众，以及上方为达官贵人们所专用的看台包厢。

长崎素世将双手交叠在腿上，向着观众席点头致意，嘴角勾起优雅的弧度。在潮水般响起的掌声中，她抬起双手掀开琴盖，双手悬空于琴键上方，停顿。

掌声消失，歌剧院内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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