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尽管提。”皇帝唇角含笑，朝推着轮椅的亲兵略一示意，便信步向长廊深处走去。

轮椅平稳随行，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步距离——既不僭越，又方便两人交谈。

“第一个问题，”时衣手指在扶手上轻叩，指间的戒指在廊间光影中流转，忽明忽暗，“当年为了保证上载安全，最终的执行是由三方制衡。议会的陈议员是第一方，硬件部荣部长……”

他随手往旁边指了指：“也就是首相大人，是第二方。”

“而你，软件部的秦部长。是第三方，也是最后的守门人。”

“守门人，”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露出一个微笑，“这个词很不错，我正是被命运选出，守护人类未来的守门人。”

之所以用上“守门人”这个词，其实是因为，时衣想起了黄色世界里那个同样悖离了职守的守门人，陈二来。

不过他没做无关的解释，只是继续道：“但正因为你们被赋予了最重大的权力，所以也被施加了各种限制。比如说荣部长手下的硬件部，没有任何软件方面的权限。而你，虽然兼顾软件这边的核心组与拓展组，但核心组的内容你无法插手，拓展组那边，听说分隔成了数量众多的小组，任何重大的改动，都由小组长的密码分别保护，你只有最终的检查权，却没有修改权。另外，你虽然是最后进入虚拟接驳舱的人类，却有机械组留下的智能机械人保证，你的操作是符合原定计划的。一环扣一环的措施，按理说很周密了……”

“那么，”时衣眼神困惑，“就算你和荣部长合谋，又是怎么把人类地球联盟改头换面成银河帝国的呢？”

皇帝陛下蓦然顿住脚步，视线沿着廊柱，一路向上，仰望走廊的穹顶：“你看，那是什么？”

时衣瞄了一眼顶上那些浮雕，兴致缺缺道：“你伪造的帝国历史？”

皇帝不以为忤，只是继续自己的话：“不，是权力，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权力。而权力，是可以交换的。”

“交换……”时衣隐约抓住了点什么。

“不错，当我握住了守门人的权力，”皇帝显然非常喜欢“守门人”这个词汇，又用了一遍，“它就有了可以交换的价值。猜一猜，是哪一方跟我做了交换——荣部长、议会、机械组、拓展组的某个小组长，还是……你们核心组的某个人？”

说到最后一部分，皇帝的嗓音中带上明显的笑音，那是充满恶意的笑。时衣却不为所动：“荣部长摇身一变，成为了首相大人，他一定是你的交换对象之一。至于我们核心组，现在还能喘气的，就只有我了。我可以确定，我没有跟你做过交换，所以我也能确认，你没能从核心组里……拿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错觉，皇帝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

“至于其他的人……”

议会、机械组、拓展组的众多小组长……到底是哪部分出了岔子？

时衣思忖片刻，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原本就苍白的脸庞刷地血色尽褪：“难道……”

皇帝开怀大笑：“看来你已经猜到了。答案是——所有人。”

笑声在高阔的走廊间畅快回荡，仿佛某种隐秘的愉悦终于得以释放。埋藏在心间多年，只能在四下无人时取出，细细把玩的绝世珍宝，终于迎来了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

皇帝一时难以自控，滔滔不绝炫耀起来。

“议会私下找到我，让我做个小改动，把议会一级提议需要百分之六十五的全民公决率，改成百分之五十五。作为交换，他们会在约定好的最后一版改动时，直接在我审核过的进度上签字，而不另行检查。”

“机械组的部长四年前因为出轨而妻子离婚，希望我能把他妻子的记忆再多覆盖一年。作为交换，他让监督我的智能机器人更加宽容。”

“拓展组的几个小组长，各有各的愿望，他们会自己下手做出那些改变，只需要我在最终检查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为交换，他们把密码交给了我。”

时衣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不讨喜的大山梗着脖子，认真地对大家说——如果就因为想要记得自己的伟大，就在这样的世界里，随意开一个后门，那不就是在做上帝吗？这样的权限，太大，太可怕了。

想起眼镜说——我有我的知识，就很满足了。还是不要这样大的诱惑，让自己将来变成触手怪了。

想起阿风说——创世后的天空，属于全人类。

原来，属于全人类的天空，在诞生之初，就已经被一群触手怪，戳得千疮百孔了。

“人类这种植物，一旦浇灌特权，就会开出无穷无尽的腐败与野望。”他喃喃重复起小紫的话。

“野望吗？”一行人已经走到长廊尽头，身后跟随的亲兵与秘书们眼神越来越惊骇，皇帝陛下却毫不理会，愉快地冲着守卫在门口的亲兵做了个手势，亲兵打开了门。

“拥有最大野望的，当然还是荣部长。”皇帝随手指了指身后的首相大人，“他让我，把他变成凌驾于议会之上的首相。”

时衣转头看了首相一眼：“那么，作为交换，他给了你什么呢？”

两个人似乎正在谈论着首相，却又视他为无物。因为的确，关于这个问题，这位当事人再也无法给出答案了。

首相猝然撞上皇帝陛下的视线，一瞬间，汗毛倒竖，脊背一凉，滴溜溜打了个寒颤。皇帝陛下正用一种奇异的眼神凝视着他——看着他，却又没有看到他。那目光似乎穿透他的头颅，望进某个遥远的时空，定格在一件至宝，一件可翻天，可覆地的至宝上。

“十五秒。”皇帝望着那件至宝，嘴角蓦地勾了一下。

被宿命双手捧到他面前的——十五秒。

时衣微一皱眉：“十五秒？”

“荣部长手握那个刻有最终权限的硬件插件，他在上面留了一个后门，让我在插件就位之后，还有大约十五秒，输入一些改动。”

“而你……”时衣终于明白了始末，缓缓点头，“就在这十五秒内，成为了银河皇帝陛下。人类社会，也在这十五秒内，从地球联盟的民主制度，倒退回帝制。”

“倒退？”

亲兵打开了沉重的深木大门，皇帝陛下专属的政务厅，缓缓呈现在眼前。皇帝站在门口，转过身，以一种看待不懂事孩童的眼神望向架构师：“唉，只有你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年轻，才会觉得这是倒退。”

他的视线转向来时的路，扫过一根根排列整齐的白色雕花廊柱：“小十一啊，如果你站得足够高，就能发现，这是社会从无序到有序的变迁，这是——进化！”

说完一步踏入政务厅内。

时衣身后的亲兵推动轮椅，正要随行越过那道门。

就在滚轮即将碾过门口的一刹那，时衣却倏然抬手，死死按下了手刹。

“吱——”

轮子与漆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剧烈摩擦，令轮椅猝然停顿，正卡在大厅与走廊那道无形的分界线上。

突如其来的动静令皇帝陛下回首，目光深沉地投来一瞥。

而时衣，此时身在门外，微微转眸，沉默地、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这座宫殿。

说是宫殿，却是宫殿与办公室的结合体。高耸的穹顶之上，群星环绕着帝国国徽，恍若银河倒悬。

墙壁上至少有两三百帝国士兵的浮雕，栩栩如生，大约是在演绎昔日的某场帝国著名战役。

正面的硕大办公桌是深色的红木质地，沉稳厚重。桌面简洁，几张纸质文件整齐摆放在一侧，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几件年代久远的摆件静静陈列其上，棱角间透着微微暗哑的光泽，流转着岁月的沉淀。

这是时衣从来没见过的地方，但每一块天花板、墙壁、与地毯，以及被他们牢牢围住的空气，都荡漾着某种熟悉的气息。

令他后背起了一层细密战栗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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