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中的瘋狂遊戲，像一場烈火，燒盡了兩人內心最後的隔閡。回到宿舍後，她們的關係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病態的蜜月期。克拉絲的佔有慾不再只是遊戲，而是一種源於恐懼的本能；愛麗絲則完全沉浸在這份被需要的、極致的安心感中。

暑假的某一天，一封來自遙遠小鎮的、信封已有些泛黃的信件，打破了這份平靜。

信的內容很簡單，是克拉絲的故鄉小鎮，寄來的關於「十二週年紀念」的通知。

愛麗絲看到，克拉絲在拆開信封的那一刻，身體有那麼一瞬間無法抑制的僵硬。但這一次，她沒有像過去一樣將其隱藏或逃避。她只是異常平靜地，將信的內容告訴了愛麗絲。

「我需要回去一趟。」她的語氣，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公事。

不等克拉絲再說什麼，愛麗絲便從床上起身，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她一邊查詢著火車時刻表，一邊用一種理所當然的、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我去訂票。」

克拉絲看著愛麗絲那不容置喙的模樣，眼中的溫柔更深，但隨即又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妳確定嗎？那裡……沒什麼好玩的，只是一個很偏僻的小地方。」

愛麗絲聞言，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視線，轉過頭，碧色的眼眸認真地看著她。

「我的騎士要去面對惡龍了，」她走上前，從背後輕輕環住克拉絲的腰，將臉頰貼在她溫暖的背上，「我這個被妳從櫃子裡救出來的公主，怎麼能獨自待在安全的城堡裡呢？」

她用她們之間最深刻的過往，來表達最堅定的決心。

克拉絲的身體微微一顫。她覆上愛麗絲環在自己腰間的手，緊緊握住。良久，她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

這份「欣然」，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終於不必再獨自一人面對」的釋然。

出發的前一天，兩人開始收拾行李。

愛麗絲顯得興致勃勃，她將這次旅途當成了一場真正的、兩個人的第一次長途旅行。她從衣櫃裡翻出了好幾件漂亮的夏日連衣裙，在鏡子前比劃著，想像著在海邊小鎮漫步的場景。

「喂，」正在默默整理自己背包的克拉絲，看著她那副不切實際的模樣，終於忍不住開口，「妳最好帶點厚實的衣服。」

「欸？為什麼？」愛麗絲不解地回過頭，「不是去海邊的小漁村嗎？夏天應該很熱吧？」

「那裡靠山，早晚溫差很大。」克拉絲的解釋很簡潔，卻帶著不容置喙的篤定。

愛麗絲嘟了嘟嘴，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還是乖乖地聽從了這位「本地人」的建議，將夏裙收了起來，換上了一件卡其色的風衣、柔軟的白色毛衣，還為自己搭配了一頂精緻的貝雷帽和一雙帥氣的棕色皮鞋，盡顯大家閨秀的優雅風範。

而克拉絲自己的穿著則簡單得多。一件深色的防風夾克，內搭一件樸素的灰色襯衫，以及一條耐磨的黑灰色長裙，方便行動，又帶著一絲中性的帥氣。兩人的穿著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將最後一件衣物疊好放入背包後，克拉絲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起身，拉開了書桌最下方那個上了鎖的抽屜。

抽屜的最深處，靜靜地躺著一個用深色布條層層包裹起來的、長形的堅硬物體。

克拉絲將它拿了出來，布條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有些褪色發硬。她沒有解開，只是用指腹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意味，描摹著布條下那熟悉的、冰冷的輪廓。她的眼神變得悠遠而深沉，彷彿穿透了時光，回到了那個早已消失不見的、充滿鹹腥海風的小漁村。

「妳好了嗎？」愛麗絲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要不要帶點餅乾？火車上會很無聊喔。」

「不用，我好了。」克拉絲回過神，臉上的情緒瞬間收斂得乾乾淨淨。她將那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背包的最深處，拉上了拉鍊。

隔天，兩人起了個大早，踏上了旅途。

在月台上等待火車時，克拉絲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時不時會將手伸進半開的背包裡，指尖無意識地觸碰、撫摸著那個堅硬的布包，像是在從那件冰冷的遺物中，汲取面對過去的勇氣。

愛麗絲則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在克拉絲去洗手間的間隙，她不僅買了兩個人路上喝的飲料，還興沖沖地買了兩份月台限定的鐵路便當，臉上洋溢著對未知旅途的期待與興奮。

旅途是漫長的。

火車平穩地行駛著，窗外的風景從繁華的都市，逐漸變為連綿的鄉野。當時間臨近中午，愛麗絲獻寶似的拿出了那兩份還帶著餘溫的便當。

「噹噹！午餐時間！」

克拉絲看著那充滿懷舊氣息的木質餐盒，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失笑出聲。

兩人打開便當，裡面是簡單卻美味的菜色——一大塊滷得油亮的排骨，金黃的滷蛋，以及幾樣清爽的配菜。在平穩行駛的火車上，伴隨著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享用著這份充滿煙火氣的午餐，讓那份即將面對過去的沉重感，也暫時被沖淡了許多。

午餐過後，愛麗絲有些昏昏欲睡，她將頭輕輕地靠在克拉絲的肩上，很快便睡著了。

克拉絲低頭看著懷中戀人安詳的睡顏，伸出手，輕輕將她臉頰邊的一縷金髮撥到耳後。她臉上的神情變得無比溫柔，但那溫柔的背後，卻又藏著一絲深不見底的悲傷。

她轉過頭，望向窗外那片越來越陌生的風景，用一種極其溫柔懷念的語氣，對著睡著的愛麗絲，也對著自己，開始描繪那個只存在於過去的、美好的幻影。

「我的家鄉是一個很美的小漁村，夏天的時候，海風總是鹹鹹的，帶著一股很好聞的、海藻曬乾的味道。」

「村子裡有一位很愛嘮嘮叨的糖果店婆婆，但她總會偷偷多塞給我一顆糖。」

她的講述中，所有的動詞都是現在式，彷彿那個村莊、那些人，此刻依然鮮活地存在於世界的某個角落。

火車的轟鳴聲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搖籃曲。當愛麗絲再次被輕輕搖醒時，已是接近中午時分。窗外的太陽正值鼎盛，燦爛的陽光驅散了清晨的薄霧，將連綿的山巒照得一片翠綠。

「……到了嗎？」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聲音還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

「快了。」克拉絲的聲音很輕。她依舊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任由愛麗絲將她當作抱枕，只是目光，始終凝視著窗外那片越來越熟悉的、連綿起伏的山巒。

列車的速度開始減慢，廣播裡響起了即將到站的提示音。

愛麗絲終於徹底清醒過來，她坐直身體，滿懷期待地望向窗外，試圖從風景中找出那片蔚藍的海岸線。

然而，她看到的，只有越來越多的綠色，以及一座座古樸的、依山而建的老舊房屋。

火車最終停靠的，不是預想中海風撲面的沿海車站，而是一個空氣微涼、位於半山腰的、寂靜的老舊小鎮。月台上空無一人，只有幾盞老舊的燈柱，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孤寂。

「這裡……？」愛麗磯困惑地走下火車，一股與城市截然不同的、混雜著青草與泥土氣息的微涼空氣撲面而來，但正午溫暖的陽光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這份涼意，讓她下意識地解開了風衣的第一顆鈕扣。

「嗯，到了。」克拉絲的回答依舊平靜。她拎起兩人的行李，熟門熟路地走出了那小小的車站。

愛麗絲跟在她身後，心中的困惑越來越深。但克拉絲卻異常熟悉這裡的一切。她牽著她，像一個稱職的導遊，走在這條古樸的、由石板鋪就的街道上。

「在去『看』我家之前，我先帶妳逛逛吧。」她指著路邊的店家，用溫柔的語氣說：「這裡以前是書店，我總喜歡來這裡看書。」、「那家豆腐店的豆花很好吃，可惜現在已經關門了。」

愛麗絲敏銳地察覺到，克拉絲口中的那些店家，有些已經不復存在，變成了其他的商店，或是像那家豆腐店一樣，早已拉下了陳舊的鐵門，門上貼著「招租」的字樣。

而路邊經過的一些上了年紀的鎮民，在看到克拉絲時，臉上會露出複雜的、混雜著憐惜與不忍的表情，他們會停下腳步，欲言又止，但最終，也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搖著頭走開。

這一切的違和感，像一團散不開的迷霧，縈繞在愛麗絲的心頭。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但看著克拉絲那過於平靜的側臉，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克拉絲似乎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她停下腳步，轉過頭，朝她露出一個安撫性的微笑。

「怎麼了？」

「沒……沒什麼。」愛麗絲搖了搖頭，「只是覺得，這裡跟你說的……不太一樣。」

「嗯，很多東西都變了。」克拉絲的語氣依舊平靜，「畢竟，已經十二年了。」

她沒有過多解釋，只是拉著她，走進了一家還在營業的、看起來很有年代感的雜貨店。店裡的擺設還停留在上個世紀，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糖果與線香混合的氣味。

一位滿頭銀髮、正在打盹的婆婆被開門的聲響驚醒。她抬起頭，眯著眼睛看了看門口，在看清克拉絲的臉時，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露出了驚訝、隨後又轉為憐惜的神情。

「是……是克拉絲啊？」婆婆的聲音蒼老而顫抖，「妳……妳回來啦？」

「嗯，婆婆，我回來看看。」克拉絲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溫柔的微笑，「這位是我的朋友，愛麗絲。」

「好好……」李婆婆看著克拉絲，又看看她身邊的愛麗絲，眼中是藏不住的心疼，「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長大了，變漂亮了……」

克拉絲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走到櫃檯前，從糖果罐裡，熟門熟路地拿了兩根水果硬糖，付了錢。

走出雜貨店後，克拉絲將其中一根剝開糖紙，塞進了愛麗絲的嘴裡。

「嚐嚐，」她說，「這就是我跟妳說的，那個婆婆的糖。」

愛麗絲含著糖，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她看著身邊的克拉絲，看著她那雙在陽光下，依舊深不見底的紅色眼眸，心中的迷霧，卻變得更濃了。

兩人繼續沿著石板路向上走，街道逐漸變得狹窄，兩旁的房屋也愈發老舊。最終，在小鎮的盡頭，出現了一條蜿蜒向上的山路。

「走吧，」克拉絲拉起她的手，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奇異，「就快到了。」

那是一條由碎石鋪成的小徑，蜿蜒著隱入茂密的樹林中。山裡的空氣比小鎮更為清新，也更為涼爽。隨著海拔的升高，一股熟悉的、帶著鹹腥味的風，開始穿過樹林的間隙，輕輕拂過兩人的臉頰。

是海風。

愛麗絲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幾分。

克拉絲的步伐始終穩健，彷彿這條路她已經走過了千百遍。但愛麗絲能感覺到，那緊緊牽著自己的手，正一點一點地變得冰冷。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的樹林變得稀疏，視野豁然開朗。刺眼的陽光從林間灑下，讓愛麗絲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

她們終於抵達了山頂那處視野開闊的觀景平台。平台由老舊的木頭搭建而成，邊緣設有半人高的護欄，看得出曾經有人精心維護，但此刻也已顯出幾分斑駁。

克拉絲在這片開闊地的中央停下了腳步，緩緩地鬆開了牽著愛麗絲的手。

她轉過身，面對著愛麗絲，臉上掛著一抹奇異的、近乎殘酷的微笑。

「閉上眼睛，數到十。」她用一種不容置喙的、充滿了表演性質的語氣命令道。

愛麗絲雖然滿心困惑，但還是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在她閉上眼的瞬間，克拉絲開始倒著走，一步一步地，朝著平台邊緣的護欄退去。她的動作優雅而緩慢，像一個即將登上舞台的演員。

風越來越大，吹起她藍色的短髮和深色的裙擺。她張開雙臂，如同要擁抱整個天空與海洋，直到背部輕輕地、穩穩地倚靠在了身後那冰冷而斑駁的木質欄杆上。

「好了，睜開眼睛吧，我的公主殿下。」

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忽，卻又清晰地傳入愛麗絲的耳中。

愛麗絲緩緩地睜開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這樣一幅充滿了張力的、如同電影畫報般的景象——克拉絲背對著萬丈懸崖與無盡的碧海藍天，張開雙臂，臉上帶著那抹悲壯而絕美的微笑，用一種近乎宣告般的語氣，對她說：

「從這裡，可以看見我的家鄉。」

站在平台上，視野瞬間變得極致開闊。他們腳下是整個小鎮的全景，而遠處——就在克拉絲最初所說的漁村方向——一片遼闊的深藍色海洋在陽光下閃耀。克拉絲並沒有撒謊，這裡的確靠近海。

「讓妳看看，愛麗絲。」克拉絲的聲音在海風中顯得有些嘶啞，但卻充滿了無法迴避的悲愴。「這就是我的世界。」

愛麗絲的心猛地一跳。她滿懷著期待與困惑，快步走到克拉絲的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然而，在那片被正午陽光照得一片金黃的、壯麗的海岸線上，卻空無一物。

沒有村莊，沒有燈火，沒有任何人類居住的痕跡。

只有一片被茂密的、深綠色的植被完全覆蓋的、看起來有些不自然的平地，以及在陽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的、無盡的、沉默的海洋。

「……在哪裡？」愛麗絲困惑地問，下意識地握緊了克拉絲冰冷的手，「我沒有看到……妳說的漁村。」

克拉絲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片空無一物的海岸，任由海風吹拂著她們的頭髮。良久，她才緩緩地轉過頭，看著滿臉震驚的愛麗絲。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悲傷，那雙紅色的眼眸在陽光下，像兩顆冰冷的、燃燒的寶石。

「就在那裡，」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得可怕。她抬起另一隻手，指著那片空地，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天氣，「以前，那裡就是我的家鄉。」

愛麗絲的心猛地一沉，一種無法言喻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她。

克拉絲的嘴角，甚至還掛著那抹平靜的、近乎殘酷的微笑。

「十二年前，一場洪水把它整個吞噬了。」她頓了頓，用一種宣告判決般的語氣，說出了最後的真相。

「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地，如同羽毛，卻又重如千鈞，狠狠地砸在了愛麗絲的心上。

她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和克拉絲那過於平靜的話語在不斷迴響。火車上那些溫柔的描繪、小鎮上居民們憐惜的眼神、以及眼前這片空無一物的海岸……所有矛盾的線索，都在這一刻，串連成了一個殘酷得令人無法呼吸的真相。

她終於明白了。

克拉絲從一開始，就不是在帶她回家。

她是在帶她，來憑弔一座墳墓。一座埋葬了她所有過去的、巨大而沉默的墳墓。

風吹過，帶來遠方海洋的鹹味，那不再是溫柔的海風，而是來自深淵的、冰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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