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內，風聲驟變。

一道急令，終由郡守頒下，將市舶監副使陸祿臨時調離，名義上是前往外縣，查辦一宗倉儲走私案。實則是千早允恭親自赴郡，呈遞數紙文書，當庭陳述案情數次後，方才說服郡守應允此局。

調虎離山。

趁著陸祿不在，千早允恭隨即持文搜索，帶隊直入陸祿宅邸搜查，公文燈火之下懸掛於大門，印章鮮紅，封條貼上時，一片寂然。鏢局所繪圖冊，與抄錄帳冊、編號逐一比對，書案後，暗格中所藏文書信札、銀錢轉帳細目果然一一對應。

尤其那封陸祿親筆落款，與「安成縣周氏宗族」往來之信件，更成為關鍵證據，揭開了他與廣興行勾連共作假帳之實。

——直到此刻，所有關係線才終於水落石出。

那周氏宗族，原是安成地區一支古老貴族旁支，先祖曾受皇帝賜字，自誇為開國之後、忠功之裔，實則早已家道中落，門庭荒敗，如今僅存廣興行一項收入來源勉力撐持門面。

他們仍自矜血統，擺譜為「世家」，卻與當朝真正權貴早無來往，反倒暗中結盟於陸祿這般地方勢力，倚仗過去權財，圖謀續存。

而陸祿，原本不過是鹽市中一名掌帳小吏，最初僅在倉稅項目下動手腳，中飽小利，自以為掩得無痕。後來結識了廣興行中人，據傳是該行管帳的親自引薦，得其庇護與銀源支持，又因私下與周氏某支旁親締結私誼，自此踏入了更隱蔽的一層網中。

他見周氏雖沒落，卻仍享宗族之名，遂轉而以其門第為幌，向外拉攏勢力，以周氏作擋箭，廣興行為財庫，遂步步高升。權財雙收，氣焰日盛，至近日竟已能在市政內部安插心腹，自封「執掌一隅」。

廣興行被勒令停業查封，其掌事章家舅族雖早早切割撇清，卻仍落得名譽掃地，招坊間側目。

而那正是一年多前曾試圖聯姻長崎家，卻於被婉拒後轉而抹黑的章氏旁支。

陸祿得知風聲後，拒不回城。通報數封無果，郡守當即將其列為通緝。

而與他私下往來、帳目相連的三名小吏，則皆已被革職問辦，押往京畿，候刑部勘審。

這宗早在數年前便曾查辦，卻屢屢斷線的貪墨案，終於水落石出。

這樁案子說來並不複雜，真正束縛破局之人，從來不是線索，而是那重重規矩與體制本身。官家之法終究受限，若無鏢局暗探與民間之力補其所不能，這一局，或許仍將無疾而終。

可如今，假訃聞、暗探、借刀布局，終於讓一樁潛伏數年的舊案，塵埃落定。

而長崎商號，也於收到素世來信後悄然行動。

長崎氏沒有驚動鋪內諸人，她派了一名素來機警的貼身婢女，假作新進帳房隨從，進駐香鋪暗中觀察。

婢女入鋪數日後，即於盤點帳務時，察覺數筆進貨登記與實際庫存對不上數。當晚，她於後院角門，見一名夥計

行跡可疑，夜半徘徊，暗自記下形貌與其出入時機。又查得該人曾私下翻閱帳簿，行跡鬼祟，神色慌張。

長崎氏得報，隔日親自趕往香鋪，佯裝來視察新製香品。趁對方不備，命鏢局所埋伏之人一擁而上，將此人制伏。

那人身上藏有廣興行分舖用以調貨的副牌，既非本商號所發，亦無登記檔在案，破綻昭然。

長崎氏當即命人，先將其押往鏢局後院，由熟悉探口風的老鏢頭審問。果然不出數時，便問出此人受命潛入香鋪，意圖竄改貨帳，調包貨單，試圖在月底結算時「做假帳」陷害長崎商號帳目有誤，連累商號聲譽。

該人更供出，尚有一份偽造帳冊藏於鋪後倉櫃，待事成後即交予「外人」為證，所幸未及動手，便已落網。

長崎氏遂命人將偽造帳冊一併搜出，留作自家清理之證，並將訊問紀錄副本，交予千早允恭留存備查，亦為今後案中可佐之旁證。

至此，本城稍歇，風暴過後，天光初現。

──

案子落下帷幕那日，天空放晴得異常乾淨，像是刻意等著這樁風波落定，才肯撥雲見日。

而城中街巷曾為那紙訃聞，嘩然數日。

有人遺憾，有人不信，甚至還有茶館說書人，一口咬定是有人謀害，才導致英年早逝。而今，一切計策已成過往，假死也到了該落幕的時候。

查封陸祿宅邸數日後，臨城郡守衙門發出一紙公告，張貼於數處要地：

「稽查使千早愛音，前因辦案遭襲，重傷臥床，傳言有誤，幸得庶民與官民協力，已脫險痊癒，將於原職續查公務。」

公告語句簡短，卻在坊間掀起一陣波瀾。

市井之間本就多有傳言，如今官方正名，更添幾分「英雄重生」的色彩。

茶館裡的說書人立刻有了新段子：「你以為人家是死了？那是潛伏！是真英雄啊！那可不是我們這種凡人能懂的！」

「千早才子，果然厲害。」

「可不是嘛！那可是用命在查案的！」

消息傳至各坊，連一些平日裡，與長崎商號來往不深的買賣人，也多了幾分尊敬。

千早愛音的名字，再度穩穩立在了這片城土之上。

──

千早新宅外的素帛與白布早已撤去，宅門換上新幡，門前香灰也被掃得一乾二淨。雖無張燈結綵，卻自有一種重啟人間煙火的氣息。

晚間，素世將那封假訃聞親自取了下來。白紙黑字，上頭的字是她提的，當初寫時，她心頭還顫，如今再看，倒像是看夢一場。

夜色已深，庭中燈火微微跳動，將兩道身影映在牆上，時而交錯、時而合一。

火盆裡，素帛訃聞已燃去了大半，紙邊捲曲，黑痕悄然爬滿那行「病故」的虛假字跡。

愛音靜靜地看著，片刻後忽然開口，聲音低柔卻帶著熟悉的輕快：

「這燒完之後，便沒事了。」

像是在對自己說，也像是在對素世說。

素世轉頭望向她，只見愛音側臉在火光中染上一層淡淡的暖，嘴角微揚，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似的。

「妳說得輕巧……」她輕聲道，語中卻沒有埋怨，只有一絲無奈，與某種說不出口的疼惜。

愛音偏頭對她一笑，眨了眨眼：「不這麼說，娘子可又要皺眉了……雖然說，皺著眉的娘子也很美。」

素世沒忍住，輕笑一聲，抬手朝她肩上輕拍了一下，力道不重，像是撒嬌，又像是責怪。

「又說這些沒正經的話。」

愛音握住她伸來的手指，將那掌心反扣回來，動作輕緩，眼神卻分外認真。

「不說點沒正經的，怎麼把那些難熬的事忘掉呢？」

素世怔了怔，終是沒說什麼，只是伸手回勾住她指尖，將那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火光最後一閃，那封偽死的訃聞最終化為灰燼，隨風而散。

愛音低聲說道：「我們倆平安無事，才是最真的事實。」

素世抿唇，眼中霧氣微動，輕輕點了點頭：「嗯。」

夜風輕起，搖晃燈影，像過去的一切，都被那一爐火燒去，只餘一個未竟的春夢，一段未完的日子。

她們並肩站在庭中，沉靜無語，卻像好不容易從一場長夢中醒來，真真切切地，活在彼此眼前。

──

外頭風聲漸止，千早新宅內卻多了幾分暖意。

這日午後，素世方將剛送來的帳冊整理入櫃，一轉身，便見榻上那人正懶洋洋靠著枕頭，一手撐頰，一手抬起，指了指旁邊桌上那盤紫晶晶的葡萄。

「娘子……我身子還沒好全，這麼遠我拿不到，妳喂我好不好？」

素世一頓，嘴角微挑：「我看妳的手……好像還抬得挺高的嘛。」

愛音眨眨眼，語氣無辜：「那是因為……想要妳喂才有勁抬。」

素世失笑，卻還是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取下一粒葡萄湊到她唇邊。

「啊——」愛音張口咬下，語氣裡帶了點得逞的小得意，「好甜。」

素世抿唇不語，接著又剝了一顆。

但這回她沒立刻往進愛音口中送，而是在指尖捏著，低頭看了那一口晶亮的葡萄汁液，忽然說道：

「殿試的通知下來了。」

愛音嘴上一頓，轉頭看她。

素世低頭將葡萄又餵到她嘴邊，語氣聽來平靜，卻避開了她的視線：

「妳這案也結了……是不是，又要繼續趕考了？」

榻上的人一愣，半晌才緩緩接過那顆葡萄，卻也沒立刻吃，只輕輕捏在指尖。

屋中一時靜默，窗外風聲微作。

愛音看著她的側臉，唇角彎起，語氣卻出奇地溫和坦率：

「娘子是怕我再去考取功名，會更危險嗎？」

素世沒說話，只是微微抿唇。她不是沒想過愛音功成名就，會有更寬闊的路，卻也明白，越高處，風越烈。尤其她還是女兒身，這一次風波未牽及身份已是萬幸，若日後真的封官赐爵，難保不會有更險的暴露與危機。

她將剝好的葡萄遞給愛音，低聲說道：

「……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妳那樣倒在我面前，連氣都喘不過來……」

那聲音很輕，似乎想隱住情緒，卻藏著說不出的忐忑與擔憂。

「所以我在想……妳若不考了，會不會……也沒那麼糟。」

愛音聽完沒有立刻接話，只是盯著她看了片刻，忽而笑了。

「娘子……妳說得，一點也不糟。」她握住素世的手，語氣平穩且認真。

「我會辭官的。」

素世怔住，抬起頭，滿臉訝異。

「這份官職，從頭到尾都不是我的夢想。」愛音的語氣沒有遲疑，眼中清明，「我從沒覺得自己有多熱衷仕途，當初會入仕，不過是因為……這是我能力所及，能做的選擇。」

她頓了頓，眼底浮出一絲自嘲：「還有一點……娘子妳可能想不到。」

素世皺眉：「什麼？」

「……我愛慕虛榮。」

愛音說得坦蕩，眼神卻柔和得像是在談一樁往事：

「我出身不好，一開始能站出來考試，穿上那身官服，聽眾人說我是才子……我也覺得風光。尤其能護住妳，能讓妳母親點頭……我不否認，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終於是『值得』了。」

她聲音輕輕的，卻自有一分篤定而不自卑：

「但現在……我覺得『值得』這件事，不是靠官職來證明的。」

她伸手輕輕握住素世的手：

「而是看我能不能讓妳安心，能不能一直站在妳身邊，不再讓妳流淚。」

素世眼眶微熱，一時說不出話來。

愛音偏過頭，像是怕她看見自己也紅了眼眶：

「所以，若妳願意，我便不考了，也不再走這條路。功名利祿這回事，我已經不稀罕了。」

她頓了頓，忽而又笑：

「不過，改天我若改行賣字畫、編詩集、開私塾……妳可得給我捧場。」

素世聽著那句玩笑，眼眶紅得更厲害了，卻還是低低笑了一聲，傾身靠在她肩上。

「……那我就負責照顧妳一輩子。」

愛音輕輕應了一聲，像是許下了什麼承諾，便不再說話。

窗外風過，陽光正暖。

——這一局雖已收官，但她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

木須龍出現啦！

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廣興行及章家，在開頭幾章，愛音跟素世成婚之前，放風聲毀謗的那兩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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