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坐在罗德岛驻龙门办事处的办公室里。

桌面上，关于新一批矿石病药物临床试验的数据报告堆积成一座小山，每一份都等待着我的最终审核签字。

我捏了捏鼻梁，视线从复杂的参数和曲线图上移开，投向窗外。

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在木质地板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见。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文件翻页的沙沙声和源石引擎散热风扇持续而低沉的嗡鸣。

龙门，这座巨大的移动城市，在窗外展现出它一贯的繁华与喧嚣，无数的车辆和行人在钢铁丛林的峡谷中流动，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我并不知道，就在这片我所熟悉的、由妻子陈辉洁和她的同僚们日夜守护的城市景观之下，一场针对她本人的、充满混沌与恶意的风波，正在一个无人注视的角落里悄然酝酿、发酵，并即将迎来它丑陋的爆发。

午后的热浪炙烤着龙门的街道，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空气，街边食肆的排风口将辛辣的、甜腻的、混杂着油脂的食物香气毫无保留地排入空气里，形成一股龙门特有的复杂气味。

陈如往常一样，在她的巡逻辖区内步行。她身上穿着龙门近卫局配发的深色笔挺制服，肩章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冷光。

制服的面料厚实而硬挺，勾勒出她修长而富有力量感的身体线条。蓝色的长发被束成一束干净利落的马尾，随着她沉稳的步伐在身后左右摆动。

在她头顶，发旋两侧，两只小巧的、深蓝色的龙角破开头皮而出，角质表面光滑而坚硬，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类似黑曜石的深邃光泽。

她的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的距离都几乎完全相等，黑色战斗靴的鞋底与地面接触，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却又将周围的一切纳入视野，锐利地扫过街道两侧的店铺橱窗、拥挤的人行道以及那些在阴影里徘徊的身影。

一条与她发色相近的蓝色龙尾在她身后平缓地摆动着，尾巴的末端覆盖着细密的鳞片，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既是她龙族身份的昭示，也泄露了她此刻内心如同这平稳步伐一般的平静。

“各位市民请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财物，警惕周围的可疑人员，发现情况请立即与近卫局联系。”她的声音通过随身佩戴的扩音器传出，音量适中，语气平稳，清晰地覆盖了整段街道。

这是她巡逻时的例行公事，一种刻在她职业本能里的责任。

她对这份工作抱有近乎执拗的投入，维护龙门的秩序与安宁，是她从加入近卫局第一天起就从未动摇过的信念。

当她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准备转向另一条更为偏僻的商业街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三个不协调的小小身影。

她们挤在一个贩卖手工饰品的摊位前，那是一个由几块木板和一张帆布搭建起来的简陋摊位。

这三个身影都显得异常瘦小，与周围高大健硕的成年路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们的年龄看起来都不超过十岁。

她们的动作很小，看似在认真地挑选着挂在木板上的各种饰品，但她们的眼神却不时地、快速地从饰品上移开，飘向正在为其他顾客打包商品的摊主，以及从她们身边经过的路人。

其中一个女孩，有着一对长而柔软的白色兔耳，耳朵的尖端微微下垂。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破旧夹克，正用手指拨弄着一串贝壳风铃。

她的动作很轻，但她的视线却死死锁定了摊主放在一旁的钱箱。

就在摊主转身背对她们，为一位顾客介绍一条项链的瞬间，这个卡特斯女孩，阿柳，的动作快得留下了一道残影。

她那只拨弄风铃的手闪电般地伸出，从一旁的黑色丝绒托盘上，精准地捏起了一枚镶嵌着黑色石头的胸针，然后迅速收回，将胸针塞进了自己夹克的内侧口袋。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两个同伴，一个有着毛茸茸的、竖立起来的橙红色狐狸尾巴的沃尔珀女孩，珂珂；另一个则有着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和一对隐藏在发丝间的黑色猫耳，是菲林族，名叫阿米。

她们两人在阿柳动手时，十分默契地向两侧各站开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用自己瘦小的身躯装作在挑选别的商品，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旁边路人可能投来的视线。

她们的脸上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既有做坏事时的心虚与紧张，又有一种冒险成功后按捺不住的兴奋。

“住手。”一声清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断喝，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准确无误地送入了三个女孩的耳中。

这声音仿佛带着实体，让周围嘈杂的空气都瞬间凝固了一瞬。

陈的眉头皱了起来，在她平滑的额头上挤出几道浅浅的纹路。

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射出了不加掩饰的严厉光芒。“你们三个，在做什么。”

这声呵斥让三个小偷的身体猛地一震。她们的动作停滞了，然后僵硬地、一顿一顿地转过身来。

当她们看到一身警服、表情严肃、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们的陈时，三张稚嫩的小脸上那种混杂的兴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毫无血色的苍白。

那个偷了胸针的卡特斯女孩阿柳，她的第一反应是抬起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藏着赃物的夹克口袋，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无异于不打自招。

她的两个同伴，珂珂和阿米，也彻底慌了手脚。

珂珂那条蓬松的狐狸尾巴瞬间夹在了双腿之间，阿米的身体则开始轻微地发抖，她们的眼神慌乱地在陈的脸上，制服上以及周围的路人身上跳跃，却不敢与陈那锐利的目光有任何接触。

“把偷的东西，拿出来。”陈的语气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她开始迈步，一步一步地向她们靠近。她的战斗靴踩在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每一下都敲击在三个孩子的心头。

她见过太多在龙门街头行窃的惯犯，他们或是狡猾，或是凶狠，但眼前这三个瘦弱不堪、惊慌失措的孩子，却让她心中升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愤怒于她们小小年纪就不走正道，行此苟且之事；但同时，看着她们那营养不良的瘦小身躯和破旧的衣物，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从心底浮起。

但这丝不忍转瞬即逝，职责就是职责。她是龙门近卫局的高级警司，在她的辖区内发生的任何违法行为，她都有责任制止和纠正。

“不……不是我们……我们没有……”沃尔珀女孩珂珂最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又细又弱，带着明显的颤音，结结巴巴地辩解着。

她的眼神躲闪，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脚尖，一会儿瞟向旁边的垃圾桶，就是不敢抬头看陈。

“我们什么都没有拿。”菲林女孩阿米也鼓起了她全部的勇气，跟着附和了一句。

她的声音比珂珂稍微大一些，但她那双紧紧攥着自己衣角、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的小手，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

“证据确凿，还想狡辩？”陈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发出一声轻微的冷哼。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三个女孩的脸上一一扫过。

“我亲眼看见了。现在，立刻，把东西交出来。然后，跟我回近卫局接受调查。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也是对你们最好的选择。”

阿柳的目光飞快地从陈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掠过，又看了一眼身旁吓得快要哭出来的珂珂和阿密。或许是从同伴的恐惧中，她反而汲取到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破罐子破摔的勇气。她猛地一咬牙，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她突然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身边的一个路人，嘴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快跑啊。”

她的喊声成了一个信号。珂珂和阿米几乎在同时做出了反应，她们也学着阿柳的样子，转身就跑，像两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一头扎进了拥挤的人群中。

她们的身形实在太瘦小了，在成年人组成的密集人流中，她们可以轻易地从人们的腿边、胳膊下穿过，灵活得如同游鱼。

“站住。不许跑。”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威严与不容抗拒的命令。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迈开长腿，追了上去。她的速度快得惊人，作为身体素质远超人类的龙族，即使在不使用源石技艺的情况下，她的爆发力和耐力也非同凡响。

尽管街道上人潮汹涌，充满了各种障碍物——行人、手推车、路边的摊位，但她的身体总能以最高效的方式在这些障碍物之间穿行，时而侧身，时而跳跃，总能找到最短的追击路线，那条蓝色的龙尾在身后拉出一条笔直的线，稳定着她高速运动中的身体平衡。

她与那三个逃跑的小身影之间的距离，在一点一点地被缩短。

“前面的市民请让一下。近卫局办案，请大家配合。”陈一边追，一边用她那清晰而沉稳的声音高声示警。

她的声音自带一种权威感，听到“近卫局办案”这几个字，前方的行人下意识地向两边分开，给她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这为她的追捕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那三个小家伙显然没有任何应对追捕的经验，她们的逃跑毫无计划性可言，只是凭借着本能，一味地向着前方人少的地方猛冲。

跑在最前面的阿柳，她的那对白色兔耳因为剧烈的颠簸和风的吹拂，胡乱地拍打在她的脸颊和后颈上。

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每当看到陈那紧追不舍的身影，她就更加慌乱，嘴里还不停地用嘶哑的声音催促着同伴：“快点。再快点。那个女警察要追上来了。她跑得好快。”

“知道……知道了。别催了。我……我快跑不动了。”珂珂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烧起来了。

她那条橙红色的狐狸尾巴因为奔跑和紧张，毛发完全炸开，看上去像一个在地上滚动的毛球。

阿米是三人中最沉默的一个，她只是咬着牙，闷着头，紧紧地跟在珂珂的身后。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回头张望的频率。每一次回头，陈的身影似乎都比上一次更近了一些，那身深色的制服在晃动的人群中是如此显眼。每看到一次，阿米的小脸就更白一分，心跳也更快一分。

“你们跑不掉的。我命令你们，立刻停下。”陈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穿过街道的嘈杂，准确地传入她们的耳朵里。

“龙门不是你们可以胡作非为的地方。盗窃，加上现在的拒捕，你们知道罪加一等意味着什么吗？现在停下来，跟我回去，这是你们争取宽大处理的最后机会。”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急切。她不希望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与这几个孩子发生更激烈的物理冲突。

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误伤到无辜的路人，另一方面，她也担心这几个孩子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会自己撞到什么东西上，或者被车撞到，从而受到伤害。

但是，这三个被恐惧冲昏了头脑的小家伙，根本无法理解陈话语中的含义。

在她们听来，这只是来自追捕者的、越来越近的恐怖宣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驱使着她们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更加卖力地奔跑。

她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繁华的街道，跑过了挂满霓虹招牌的商业区，又拐进了纵横交错的住宅区。

龙门的下层城区，巷道复杂得如同蜘蛛网，高耸的建筑挤在一起，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往这边。我知道一条近路，可以甩掉她。”跑在最前面的阿柳，似乎对这一带的地形有些模糊的印象。

她凭着记忆，带着珂珂和阿米，猛地拐进了一条极其狭窄的巷子。

这条巷子又深又长，两旁是高达数十米的旧式居民楼，阳台上挂满了晾晒的衣物和生锈的空调外机。

楼与楼之间的间距过窄，导致阳光很难照射进来，使得巷子里终年阴暗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不悦的气味，是苔藓的土腥味、积水的腐败味和生活垃圾的酸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们逃不掉的。这里是死路。”

陈的声音在她们身后的巷口响了起来。由于巷道狭窄的结构，她的声音产生了回音，层层叠叠地传递过来，更增添了几分不祥的压迫感。

她站在巷口，高挑的身影挡住了唯一的出口，也挡住了从巷口透进来的大部分光线。

她对龙门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都了如指掌，她当然知道，这条所谓的“近路”，尽头是什么。

果然，当阿柳、珂珂和阿米气喘吁吁地跑到巷子深处时，一堵冰冷的、爬满了青苔和不明污渍的高墙，无情地挡住了她们所有的去路。

她们的逃亡之路，到此为止了。三个小家伙绝望地停下了脚步，身体靠着湿滑的墙壁，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剧烈运动让她们的胸腔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她们本就单薄破旧的衣衫，紧紧地贴在她们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呼……呼……呼……怎……怎么办……没路了……”珂珂扶着冰冷的墙壁，感受着墙上传来的阴冷湿气，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音，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都怪你。阿柳。说什么近路。现在我们被堵死了。”阿米也顾不上喘气了，她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抱怨和恐惧的眼神，狠狠地瞪着带错路的阿柳。

阿柳此刻的脸色比墙壁还要苍白。

她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记忆中那条可以通往另一个街区的“捷径”，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堵墙给封死了。

她无助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同伴，从她们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和对自己的指责。

然后，她惊恐地、慢慢地转过身，望向她们来时的方向——那个被昏暗光线勾勒出的、越来越近的修长身影。

陈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并且一步一步地向她们走来。她挡住了巷子唯一的出口，此刻的她，就是这座牢笼的看守。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属于执法者的、不容动摇的坚定。

她的目光落在三个已经无路可逃的孩子身上。“我说过，你们跑不掉的。”

她走得很慢，高跟的战斗靴踩在有积水的小巷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巷子里被放大了数倍。

她高挑的身子在狭窄的巷子里投下了长长的、摇曳的阴影，那阴影如同活物一般，缓缓地向三个小家伙爬去，将她们完全笼罩。

这给她们带来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心理压力。

“现在，把偷来的东西交出来。”陈在距离她们大约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的声音不高，也没有使用扩音器，但在寂静的巷子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准确地送入了她们的耳朵里。

“然后，跟我回近卫局。不要试图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不要试图反抗。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对我，对你们，都是如此。”

三个小家伙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仿佛这样能从彼此身上获取一点力量。

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瞳孔中，她们都看到了最纯粹的绝望。

然而，在绝望的最深处，一丝微弱但危险的火苗，正在悄然燃起。

那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才会有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她们终究只是孩子，她们的理智早已在长时间的奔跑和巨大的恐惧中消耗殆尽。

在她们看来，被这个女警察抓住，带回近卫局，就意味着一切都完了。

当唯一的退路被彻底切断时，她们往往会做出一些成年人无法预料的、极端而不合逻辑的举动。

“我们……我们不跟你走。”

阿柳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她尖叫着，打破了巷子里的死寂。

她的目光在肮脏的地面上飞快地扫视，然后她弯下腰，从一堆建筑垃圾里捡起了一块边缘锋利的半截砖头。

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砖头，将它举到胸前，胡乱地对着陈的方向挥舞着。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拿这个砸你。”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发着颤，手臂也在不受控制地抖动，但她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同归于尽般的凶狠。

“没错。我们不怕你。”看到阿柳的举动，珂珂也仿佛被注入了勇气。

她壮着胆子，学着阿柳的样子大声喊道。

她在自己脚边摸索着，捡起了一根从某个坏掉的家具上掉落下来的、大约一米长的腐朽木棍。

她将木棍横在身前，摆出一个自以为很有威慑力的姿势。

阿米没有说话，但她也做出了反应。她后退了半步，身体压得更低，四肢着地，摆出了一个类似猫科动物准备攻击的戒备姿势。

她的一双菲林特有的、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金色的竖瞳，死死地锁定在陈的身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沉的威胁声，那声音听起来，像一只被逼到墙角后，准备亮出爪子进行最后反击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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