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夜色降临，事务所附近的居酒屋门口飘出炸物和照烧汁混合的油香。霓虹灯光反射在路边的积水里，汽车飞驰而过，把明黄亮蓝的色彩碾成一地碎片。

成田狂儿推开拉门，热气扑面而来。他松开领带上方的两颗扣子，看见阵马耕平已经坐在靠里的包间，桌上摆着两扎生啤和两碟毛豆。

阵马一年前从大阪警视厅的组对课退休，为了不在组里戳破他曾经的警察身份，升任组长的渡边敏夫只分给他一些闲职，偶尔需要来事务所里露个面。

退休后悠闲了许多，阵马耕平已经被妻子养出幸福的肥肚腩。女儿几个月前也结了婚，家庭大事全部了结。除了去东京帮儿子带小孩，阵马耕平偶尔也会跑到渡边敏夫府上去喂那些猫儿们。几年前总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的男人，成田现在却从他脸上能看出几分好爷爷的样子来。

“来得挺快啊。”

阵马抬手招呼一声，笑容却明显挂不住，

“早上怕有多余的人在暗处，没法跟你多说什么。所以才晚上约你出来。”

成田坐下，把湿透又烘干的西装外套随手挂在椅背，接过酒杯一口灌下去。啤酒的泡沫刺得嗓子发紧，胸口依旧堵着慌。

阵马没急着开口，只是等成田放下杯子，才把一个档案袋推过来。那是志摩一未的尸体解剖报告，袋子上印着警方的戳记。

“我本来不该给你看这个的，”

他说，语气压低，

“但既然知道你之前在追他……我又没能劝得了他从复仇路上回头。何况遗物里还有要原本要寄给你的明信片，我总觉得得让你心里有数。”

“找竹中拿的。你们在我退休之后还帮我瞒着警察身份，我跟他说我欠你们一个人情，他也没再说什么不肯。”

成田狂儿看着那份报告里的照片，志摩一未光裸的躯体躺在解剖台上，每一个他曾万分熟悉的细节都被裁切后无限放大，变得不像是志摩的一部分。他又抽出报告内容的那几页纸，白底黑字，冷冰冰的医学术语排列整齐，像手术刀般割开了眼角。视线模糊了几秒，他取下眼镜用手背胡乱擦了擦，深吸一口气才读下去。

“死因是……”

阵马替他开口，

“严重内脏破裂导致的大量出血。判断是自杀。”

“但是他明明第二天还打算要给我寄明信片，里面说的又几乎是回应我告白的话。我不相信他会自杀。”

“我也不信。别忘了我和他共事了快要十年，他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所以我又私下找了UDI的法医问了问。”

阵马顿了顿：

“三澄医生说可疑的是肺部的灼烧痕迹，还有某种高浓度兴奋剂残留。”

成田手指一紧，硬质的纸张差点被捏皱。

“兴奋剂？志摩怎么可能……”

阵马叹了口气，将烟点燃，烟雾在昏黄灯光下弥散，然后逐渐消失。

“还在四机搜追捕久住的时候，他和伊吹就曾经因为过量吸入新作试验毒品住过一个多月的院。志摩那样一个谨慎到不相信任何他者也不信自己的人，他是不会主动去尝试任何兴奋剂、迷幻剂或者什么其他毒品的。”

成田抬起头，眼神锐利：

“那就是人为？”

阵马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抽烟。手指无意识敲打桌面，他的沉默比任何肯定更让人心寒。

“不好说，至少现在没法确定。”

阵马终于开口，

“他死的地方是一个教堂。当天因为要进行一场婚礼的布置，刚好关闭了所有的摄像头。婚礼也是志摩要求举办的。”

成田听到这里，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你怀疑是内部的人？”

阵马苦笑：

“我没法说，教堂有蹊跷也有可能。自从伊吹牺牲后，上面对警察和前警察的意外死亡都会封锁消息，其他人稍微提出一点质疑和不同意见就会被按下去。我能跟你讲这些不过是因为我退休了他们管不了我那么多，不然就是自找麻烦了。”

桌上的烧鸟两人都没怎么吃，早就已经凉掉，鸡油掺着酱油色凝成一层淡淡的黄白。成田只是一杯又一杯倒着啤酒，任凭窒息的沉默坠在胸口。

“阵马哥，”

过了许久，他低声开口，嗓音沙哑，

“如果真相烂在这些纸里，志摩他也不会瞑目的。”

阵马抬眼盯着他，长久之后才吐出一句：

“所以你打算做什么？学他的样子继续往坑里跳做孤胆英雄？现在你身边可没有一个像当初他身边的你一样可以稍微拉住他的人。”

电车驶过居酒屋外的高架，车轮的轰鸣把他们的沉默拉得更长。

成田低下头，重新倒满一杯酒，一口闷下去。

“我会查下去。就算全世界不想让我查，我也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阵马没再劝，只是伸手拿起另一瓶酒，跟他碰了一下。

“那你小心。别像他一样，最后被伪装成自杀，尸体报告只有我们这些警察能看出端倪。你跟他们俩都一样，不是我这种老头子可以劝得住的人。”

末了又拍拍他的肩膀补了一句：

“需要什么外面实在弄不到的警察文件记得来找我，好歹我两边的警视厅都呆过，能帮一点是一点。”

夜里快十一点，住宅区两边的雨棚下还残留着水迹。成田拖着步子回到他的公寓，走廊的灯泡闪了几下才亮起来，电梯里的镜面不锈钢装饰映出他憔悴的脸。

屋子里冷得很，茶几上还散着没来得及仔细看的账单和几封信。他把外套往沙发上一丢，整个人倒在床边，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

世界上喝醉的人大致分两种，一种饮到酣时醉眼朦胧胡言乱语，走路摇摇晃晃，行为也失去控制；另一种越喝脑子越清醒，眼睛亮如明星，失眠、亢奋，欲望无穷无尽，想要说很多话。

显然成田狂儿是第二种。

自从遇到渡边敏夫的那天，在当时打工的卡拉OK店被客人泼满脸酒的时候，他就几乎滴酒不沾了。

他讨厌那种脑子醒着但却轻飘飘浮在半空俯视自己身体的感觉，好像身体的主人变成另一个人。他只是一个站在空中围观的名为成田狂儿的魂灵。

但是不陪阵马耕平喝点什么总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不喝点什么让脑子飘浮起来，他也没办法暂时摆脱顽石般绑住自己下坠飞行的的悲伤。

没有志摩的明天要怎么捱过呢？

成田狂儿烦躁地翻身，手臂撞到抽屉。木板发出闷响，一张被折得有点旧的明信片从缝隙里滑出来，跌在地毯上。

他愣了愣，伸手拾起。

是志摩寄来的其中一张，在旅行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正面是茨城县著名的偕乐园，浅灰蓝的早春天空，尚未完全变绿的无垠草地，成千上万的淡色梅花盛开，浩如云霞。背面的字迹有点潦草，却依旧熟悉：

“成田：

偕乐园的梅花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浓烈，像是一口气开尽了所有的可能。风比预估的要大，冷得手都快冻僵了。听介绍说，到了三月这里会开一种颜色偏红的“江南所无”，我来的好像还是太早了一点。

原来伊吹老家附近就是偕乐园，如果让在这里从小逛到大的他陪我，大概会觉得无聊透顶吧。目的地是这里的话，也许你会是一个更好的旅伴，除了没法在花下小酌两杯（笑）。如果他没有死，说不定我们三个会有一起赏花唱卡拉OK的那天。那时我肯定会给你们伴奏。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依赖酒精就说清楚心里的那些情绪，是不是我们的关系就不会到现在这种地步。但是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陪伴我拉紧我，大概我还在甘露熏的迷雾里打转吧。

送你那边的梅花标本书签。等我到下一个地方再写给你，有缘回见。

志摩”

成田盯着那张明信片，心口一阵发紧。志摩写到“花下小酌”时，还特意写了括弧笑，那时他的想法转变还没有那么明显，却记得自己不太爱喝。

他记得跟伊吹在临行前的那一晚，伊吹在包间边唱边喝，啤酒瓶叮叮当当地碰在桌上，笑得毫无顾忌。成田陪着他，至多喝一小口，被伊吹嫌弃没意思。

志摩则完全不同。奥多摩的日子里，温泉度假村的三天每天都在餐厅喝到醉才回来；他买大瓶的烧酒，在庭院廊下摆上酒壶和小杯自己慢慢地喝，神情像在和什么不可见的阴影较劲。成田偶尔陪着，嘴唇刚刚濡湿就放下杯子。那样的夜里，他更像是看志摩安静发疯的观众，直到对方应允，他才变成心甘情愿为了一点兔子肉撞向猎人网兜的狐狸。

想到这里，成田喉头一紧，但今天已经哭了太多次，早已没有眼泪可流。他下意识地去了厨房，摸出新年时渡边硬塞给他的吟酿倒了小半杯。入口温和，没有换来预想中辛辣，只是酒液过处，让食道和胃部更觉空虚。

他突然意识到，志摩留给自己的，不只是这些明信片，还有一种被现实逼着继续走下去的重量。

茶几上的报纸账单、酒杯和那张印着梅花的明信片被静静排列在一起。成田靠着沙发，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连手臂都软了下来，躺在了地毯上。

偕乐园里成千上万株梅花仿佛一齐涌入梦境，花色从纯白到殷红，层叠在一起。花树下是伊吹蓝放肆的笑声，是志摩一未抱着吉他看着自己微笑的侧影，而自己却远远站着，看着他们向自己挥手，叫自己快点过去。

他模模糊糊想起志摩写过“江南所无”的红梅，像是专为弥补他阴阳两隔的缺憾。可如今，这一切却被埋在酒精的雾气里，再也抓不住。

成田狂儿在目光涣散中看到自家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把那张明信片抵在额头上，眼睛里光一闪而过，像是信号弹的火光坠进暗不见深的黑洞。

他在今夜给出承诺，也提醒自己。

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把那张明信片吹得轻轻颤抖，仿佛回应一般。

酒杯在半梦半醒间被碰倒，清酒渗进地毯，和明信片上的墨迹一同泛开淡淡的水痕。

凌晨三点半，初秋夜色最黑最深的时刻，成田狂儿终于人生中第一次醉倒，沉入了睡眠。

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天。

小说相关章节：C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