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秘书带领众人，在长廊中稳步穿行。

与许多人想象中不同，古老的皇宫并非一味的金碧辉煌，奢靡华丽，而是弥漫着一种庄严而沉重的历史气息。

廊道宽阔而深邃，铺着黑色的花岗岩地砖，每一块地砖上都枝蔓出清晰而低调的暗金色纹路，如同凝聚了时光的脉络。邵秘书的黑皮鞋鞋底与地板轻微碰撞，只发出低沉而克制的回响。

走廊上方的白色拱形穹顶挑高十余米，把行走其下的人类衬得渺小，让他身后的人群也不自觉屏息放轻了脚步。

空气肃穆，身后一声短促的“哈”就显得格外突兀。

邵秘书的步伐未曾停顿，目光微微侧向声音的源头——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犯人。

在他们的左侧，高耸的廊柱支撑起穹顶，而右侧的墙面上，一幅幅精美浮雕从银河帝国的历史长河中跃然而出，永久定格住帝国史上的一个个关键的瞬间。

犯人的目光，就落在这些浮雕上。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犯人忽然转过头，与邵秘书的目光撞在一起，瘦削的脸庞勾起一抹淡笑：“这些浮雕，有年头了吧？”

邵秘书眸光一闪。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当然当然，他叫时衣，是当年“净世行动”被抓捕的一个架构师，编号J00100011，最近被审查总局那边放出来了，邵秘书都知道。但这些，显然不是皇帝陛下与首相要召见此人的理由……

他谨慎回答：“是的，已有数百年历史。”

与建筑的其他部分一样，浮雕被工作人员精心维护，一尘不染，但石面上那种略微黯淡的哑光却曝露出，它已经历过悠悠岁月的打磨。

邵秘书觉得，这反而让它更美，石材隆起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凹凸，甚至偶尔细小的裂痕，都在诉说着皇宫建筑与银河帝国的悠久历史。

“数百年……”犯人重复了一遍，然后又“哈”了一声。

邵秘书微微蹙眉，转头向前，不再看这位举止唐突的犯人。

犯人却还在问：“你刚才说，首相和皇帝都要见我？”

“皇帝陛下。”邵秘书立刻纠正。

时衣乐了。这位邵秘书跟卓卓简直像同一批次出厂的机械人。

“首相府就在皇宫附近？”他好奇。

邵秘书犹豫了一下，回答：“首相办公室就在皇宫侧翼。历来如此。”这是常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一个犯人的问题。非要说的话，就是看到犯人骨瘦如柴，坐着轮椅，被重兵包围，却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特有的自在感，让他的秘书DNA动了吧。

“那议会呢，也在皇宫附近？”时衣继续问。进入创世时空后的记忆，他依然没有完全恢复，有不少断层。不过就算在被捕前，他一个生活在底层的穷架构师，也不会知道太多帝国上层建筑的细节。

邵秘书斟酌了一下用词：“议会不在这里，他们是皇帝陛下为了民主精神而建立的机构，主要负责一些非决议性的事务。”

时衣听明白了，议会还在，干活的也还是他们，但决策权，没了。

哈。

说话间，邵秘书走到长廊尽头，对门口两名身姿挺拔的卫兵微微颔首：“首相要见的人带来了。”

卫兵转身，推开两扇白色的雕花大门，露出了里面的首相办公室。

办公室空间并不大，不到一百平米。正对面的墙上是两扇一模一样的雕花大门，不知道通往何处。

时衣的轮椅被推动，逐渐进入办公室内部。

“犯人带到了？”

时衣闻言转向房间左侧。那里摆放了一张黑色的宽大办公桌，说话的中年男人就坐在其后，深蓝色西装熨帖得毫无褶皱，神情冷峻，目光微垂看着文件。

邵秘书上前两步，汇报道：“首相大人，这就是犯人J00100011。”

首相抬起头，黑金丝眼镜框上方的双眉之间，皱纹深如芯片上的走线。

时衣差点“噗”地笑出来，好容易才把笑声闷在鼻腔里。

创世之后，那些因为地下缺乏阳光导致全民近视的记忆被拓展组覆盖掉，很多人戴上了眼镜，而黑金丝因为又正又炫的属性，更是令在体制内工作的闷骚们情有独钟，比如卓卓，比如首相大人。

首相大人耳朵捕捉到点隐约的闷笑，蹙起眉，打量了一下轮椅里这个年轻人。

缩在轮椅中，瘦骨伶仃，似乎能被一只手轻易捏碎，窗外的阳光从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之间透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斑驳光影，也让他的面色显得更加苍白，看起来像个病人。

当然，考虑到文件上所述——银河历2221年12月10日，第一次“净世行动”被抓捕，五天后因散播口口口口罪被判处终身单人口神监禁，直到最近才被审查总局那边放出来，这副憔悴病态的模样倒也不足为奇。

“审查总局的人来了吗？”他不耐烦的视线略过犯人，扫向其他人。

戍卫队副队长心头一跳，越过一众卫兵上前，端正敬礼：“首相大人，审查总局的卓科长原本与我们同行，但临时接到审查总局严局长调令，去往第六监狱，提前确认单人口神监禁舱的安全问题，让我带犯人来向您与皇帝陛下覆命。”

首相眉间的竖纹皱得更深了：“他们审查总局怎么回事？他们那个申请文件，皇宫与首相府这边还没有批准，怎么就把犯人从第六监狱里放出来了？”

“那个……那个……”副队长眼神闪烁，审查总局的事，他怎么知道？那个卓科长倒是脚底抹油溜得快，早知道就强行把人扣下了！

首相问不出个结果，叹了口气。

皇宫和首相府的办公系统是纸质与电子双轨并行，每天要处理的公务多如牛毛。他与皇帝陛下作为决策人，往往只会关注级别最高的文件。底下的文员们混淆了优先级，把审查总局的机密文件当成普通文件盖了章发回去，也不是没有过。

他也无法判断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只能轻咳两声：“这件事，要查一下。”

邵秘书在一旁应声答道：“是。”

“法律是神圣的，”首相又多施舍给犯人一个眼神：“既然是终身单人口神监禁，犯人就尽快带走吧，关回第六监狱，不要再无故打破刑期了。”

真奇怪，这么一个小人物，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直接关回第六监狱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带来皇宫一趟，还非要自己见他呢？

“关回第六监狱吗？”出乎大家的意料，犯人忽然发声，“呃，不用这么着急吧？先叙叙旧不好吗……”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时衣推动轮椅，滚轮压着半旧的红色地毯，缓缓向着首相前进。

卫兵正要阻止，时衣已经停下手，望向首相，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荣部长？”

创世之前，地球联盟的最高权力机构是议会，并没有首相，所以时衣恢复记忆后就猜到，首相也许是他认识的人。

果然。

眼前的面容与记忆重合，他对着故人展颜一笑：“好久不见。”

——当年的人类地球联盟创世计划硬件部部长荣建任，如今的银河帝国首相荣大人。

“什么部长？”荣首相粗短的眉毛压下来，严厉望向疯疯癫癫的犯人。

权力所携带的压迫感，比重力还要真实，沉沉压向犯人。以往被他这样注视的人无不瑟缩，但眼前的犯人却只略带诧异地脱口而出：“你不知道？”

紧接着，犯人身体前倾，着魔般地紧盯住他的眼睛，然后，忽然仰靠回轮椅上，哈哈狂笑起来。

“你不知道，”犯人似乎疯得更厉害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哈哈哈哈……你是真的不记得。”

荣首相彻底不耐烦了，挥了挥手，打算让戍卫兵上前，控制这放肆的疯子。

却听犯人问：“你们偷了整个世界，为什么却不保留自己的记忆？是做不到还是……啊，不对，不对。我明白了——你是想要真的相信，自己就是首相……哈哈……”

他的笑声在阳光中回荡，荣首相猝然如遭雷击，手顿在空中。

什么保留记忆？什么相信自己是首相。他本来就是首相！荣首相的手颤抖起来。

毫无逻辑的疯言疯语，却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力量，好似一柄利剑破空而来，寒光闪烁，劈向他意识之外的某个秘匣，将它拦腰斩断。顷刻间，尘封于暗影之中的秘密被暴露在炽烈日光下，令他的灵魂疯狂战栗。

可他，甚至不知道那秘密是什么！

室内的卫兵与秘书被首相忽然惨白的脸色惊到，面面相觑。

“可是，”犯人蓦然收起笑声，歪头疑惑看向首相，“那你也应该不记得我们这十一个人啊？为什么……还会抓捕我们呢？”

什么十一个人？首相的心中涌起更大的焦躁，举起的手在空中猛然挥下：“把犯人带走，关回他该去的地方。”

他脑后有一根弦，越绷越紧，似乎再听这个人说几句，就会断掉，不敢再听。

不不不，他怎么可能不敢，只是不屑。他是首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只要一挥手，眼前这个可怜虫就会人头落地，烟消云散，像所有的小人物一样。痴人梦语而已，无需理会。

“是！”卫兵收到命令，围住时衣，其中一个走上前，抓住了他的轮椅。

轮椅“嘎吱”一响，转过弯，向门口前进。

轮椅上的犯人任由自己被推走，像只温顺的羔羊。直到轮椅到了门边，卫兵上前去开门，首相才舒出一口气，脑后的那根弦松弛下来，把身上的西装整理得更加得体，掩盖住方才片刻的失态。

但就在这时，犯人开口了。

“太令人失望了，我一直以为你们还有什么特殊的准备呢。”

犯人背对着众人，举起右手，苍白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聚拢，如阳光下一朵未开的花。

然后，轻轻打了个响指。

伴着这声脆响，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在他两指交错间迸发而出，如涟漪扩散，迅速涤荡整个空间。

推着轮椅与正要开门的卫兵同时身形一滞，宛如被扯断线的木偶，强壮的身体瞬间瘫软，在地毯上砸出沉重的“咚咚”两声。

所有人呆若木鸡，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宽大的室内一时静谧无声。

片刻后，首相扑向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按下去，扬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然而声音如同被某种屏障隔绝，白色的雕花大门纹丝不动，没有任何人进入。

邵秘书站在惊呆的一众文员与卫兵中，茫然抬头，先看了看那名神情淡定的犯人，又本能地将目光重新投向首相，寻求指示。

庞大的权力曾为首相披上厚重坚实的铠甲，也将他托举至高空，让他俯瞰众生。然而此刻，这位帝国的第二领袖脸色煞白，眼底的惊惧与茫然交织。昔日的重铠寸寸崩裂，而他却连刺向自己的利刃为何物，都无从分辨。

首相瘫坐在椅中。办公室另一端，两扇厚重的门缓缓开启，一道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架构师的小把戏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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