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想，人類是不是天生就可以是商品？

我是有價之物。是花錢可以買到的娛樂。

笑容、身體，從髮絲到腳尖，全部是待價而沽的商品。隨著年齡被暗中標上不同價碼。即使拼盡全力，能活動的生命週期也短得可笑。

「反正那傢伙一定是靠關係。」這樣的話在不同人口中，用不同的口吻被重複。輕浮、鄙夷、調笑，其中也不乏躍躍欲試。螢光幕前閃耀的、年輕的新星，她無數次被嘲笑是靠著出賣肉體上位，保鮮期極短的商品。

她本該憤愾，但卻沒有辦法打從心裡否認這些傳聞。那些人舌頭上盤的是比針還尖銳的事實。一個沒有身份和金錢的初中生獨自離鄉背井，沒有淪落風塵已屬實萬幸。運氣好點，找個連鎖企業出賣勞力也能溫飽。在了不起也是地下偶像出道摸爬幾年才有機會闖出名堂。但要說一躍成為主流出道的偶像組合？那怕是路邊躺平的醉漢聽了也要跳起來狠狠嘲笑兩句。

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句運氣好就能概括，一次的成功固然可以說是運氣，但屢屢一帆風順的背後又是誰的授意？即使逃出了家庭，逃出了出生的小島，可她終究是被牢牢的握在階級的手心。

豐川的女兒——她那位素未謀面，無名無實的姐姐過世幾周後，三角初華才從大人們的嘴邊輾轉得知。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綜藝後台，為了接住那些無聊當有趣的話題，她正坐在椅子上讓人在臉上塗塗抹抹。好無聊，這個導演超愛拖延，回家的路上還能買到甜甜圈嗎？正不著邊際的放空時，那個姓氏，像是從遙遠的夢裡被撈上岸。

一個不認識的聲音在和化妝師說話，說是要去豐川式的公祭。

「豐川家怎麼了嗎？」初華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看向他們。「啊、初華，不要亂動啦。」化妝師輕輕的把她的頭扶正。「我們假日要去參加公祭，畢竟之前受到了那邊很多的照顧。」初華正想開口，一隻唇線筆就點在下唇。

「好可惜呢，太太那麼年輕就……」他們說著，「是呀，孩子還那麼小……」，後面的話初華沒有仔細聽下去。

啊，是嗎。真是惋惜。

她像是在聽別人家的事情一樣。畢竟她對那位姐姐的印象也只殘留在過去那小島莊園的匆匆一撇。他們如果真的是兩家人那該多好？就不用在這不上不下的為了那一點遲來的親情傷感。

豐川的女兒，祥子的母親。她突然後知後覺的想起那個女孩，那個被她欺騙的女孩。

初音終究沒有出席那場公祭。

那天他只是坐在房間裡，聊天軟體上是那刪了又改，無法發送的安慰。

然後她開始想像——

充滿低語和算計的會場，零星幾位關係好的親戚低聲的安慰著。其餘的人雖面上哀戚，神色卻又隱藏不住那蠢蠢欲動的貪婪。口沫橫飛，背過身慷慨的算計權力交移。這一切都被那堅毅的女孩看在眼裡，這該有多難受！她和她的父親除了端坐在前向逝者送別，什麼也做不了。可憐的女孩，痛苦的女孩，掙扎的女孩。失去的藤蔓籠住了她，她將會永遠被封禁於未完成的愛之中。風雨才剛開始，而她將被放逐於停泊的港灣。

初華的嘴角情不自禁的翹起。我們是一樣的。

那血管裡流動著一樣的，親緣淺薄的血脈，但現在，那血脈終於沾染上了同樣失去的污點。

一種卑劣的興奮像冰冷的蛇在心臟盤踞。

她本不該為祥子的痛苦而感到被赦免，可她無法抑制的覺得那條橫越在他們之間的鴻溝終於被祥子的眼淚填平了一點。

她開始向她靠近了一點點。

我是空缺的，但因不曾擁有過所以並不覺得難受。

但是，仍然不足夠呀。

因為你仍然毫無欠乏。

直到那個時刻，直到她看見祥子身上也有了那塊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初華才感覺到她們真正在同一個悲劇裡。

她不知道這樣惡劣的感情是否能稱得上是一種親愛，但嫉妒與佔有比任何外界的嘲諷都更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怪物。從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害怕被言語中傷肉體。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呼吸變成了一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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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正在比以往更加有利地引導我們，因為你看見那裡嗎，朋友潘薩？三十多個或更多個巨人正站在那裡，我打算和他們作戰，並將他們一個個殺死；這將是一場正義的戰鬥，並且能消除這些惡劣生物的災害……」

潘薩答道：「先生，那些不是巨人，而是風車；那轉動的不是手臂，而是風車的翼板，風力推動它們旋轉來磨穀。」

「很明顯，你對冒險的事物不夠熟悉，」唐吉訶德說，「那裡真的是巨人；如果你害怕，就走開，在那裡祈禱，等我與他們展開激烈且不平等的戰鬥。」

說完，唐吉訶德策馬衝向風車，並用長矛刺去，結果被轉動的翼板打飛，摔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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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變得鬆脆，一腳踩上會有清脆的碎裂聲。週五傍晚的小週末，雀躍的氣氛好像也沾染了祥子，她踢起了幾片落葉，輕快的加快腳步回到了她和另一人共同生活的小公寓。

「我回來了。」祥子打開了玄關的電燈。「初華？初音？……不在嗎？」

屋內一片黑暗，這和原本的預期相悖。他本來已經做好了迎接熱呼呼的肩膀掛件的心理準備，卻意外的發現掛件本人好像不在。

奇怪，明明說好今天吃火鍋，是改變主意了嗎？疑惑的祥子把外套掛上，前往廚房。

抽油煙機的小燈被點亮，食材被切好放在了流理臺，像有人準備到一半突然離開了一樣。或許是缺了什麼去超市一趟了，祥子想。他把鍋架上並點燃瓦斯爐，決定先去換一身居家服再來準備晚餐。

她走到臥房門前，卻意外的發現門縫透出光亮。

推開臥房開門便看到同居者躺在自己慣常睡的那一側。床上的人似乎是被驚擾美夢，皺了皺眉便飛快的張開眼睛。她眼皮搭拉，視線呆呆的看了祥子好一會才揚起笑容。

「小祥！歡迎回家。我剛剛好像睡著了。」因為被窩太溫暖了嘛，穿著居家服的初音嘿嘿笑著，坐起身索取一個擁抱。

祥子毫不猶豫的張開雙臂。她把手塞到初音頸後，凍的初音發出了小小的尖叫。「好冰！小祥壞心眼！」祥子發出了得逞的笑聲，「還以為初音出門了，原來在家呀。」

祥子捏住初音的臉頰，左右揉捏。她皺起臉，講話的聲音也變得含糊不清。「嗯，準備好食材後想說還有時間就打算整理臥房，結果被棉被吸進去了。」

「畢竟是秋天嘛，最近難得閒下來多休息也好。」祥子笑著說。懷裡的人黏呼呼的往上蹭，祥子想故技重施凍她，初音邊笑著扭來扭去逃離祥子的魔爪。兩人就這麼笑鬧了一陣，最後以一個落在額頭的吻作為句號。

「好了。初音去看看廚房吧？剛剛把火點上，現在應該滾了。我換個衣服等等就出去。」收到指令的人歡快的跳下床前往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祥子手放在棉被裡感受餘溫。在聽到流理臺發出聲響後，她躡手躡腳的把門鎖上。

她掀開棉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在衣櫃深處翻找可疑的蹤跡，像是不把這兒翻個底朝天遍不罷休一樣。但很可惜，她沒有取得實質性的收穫。

不過這並不妨礙祥子得出結論，因為初音裝睡的樣子實在是有些滑稽。

初音有事情在瞞著她。

從前幾天開始祥子就發現一同居住的人顯得坐立難安。她不是一個優秀的偷窺狂，祥子不管走到哪都能感覺帶有目的性視線黏在背後。結合今天的奇怪舉止，她不由得有些擔心是不是老家的老頑固又講了些什麼討厭的話。畢竟她親愛的大明星是善於將傷害內化的類型，祥子默默的把下周末的行程追加了回本家一趟。

「小祥～？」伴隨腳步聲，初音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柚子醋和味增，哪個？」

祥子連忙高聲回答，「柚子醋！」意識到時間有點久了，她趕緊將外出服換下，蹬上拖鞋回到餐廳。

餐具已經就位。暖黃的燈光照著不大的餐桌，桌上熱騰騰的鍋咕嚕咕嚕的冒著泡。初音站起身，用湯勺翻了一下食材，「小祥出來的剛好，應該已經可以吃了。高麗菜要脆的還是軟的？」

祥子拉開椅子，「軟的，謝謝妳。」

「那就再煮一會吧，香菇可以吃了。」對面的人身長了手把祥子的碗拿了起來，舀了些菇和豆腐進去。她注意到祥子的視線，「嗯？要蒟蒻嗎？」祥子沉默的點了點頭。

「小祥，今天很累？」初音敏銳的察覺氛圍和剛剛好像不太一樣，他不著痕跡的為了祥子的沉默打圓場。

她把碗放回祥子面前，給自己也舀了一碗後坐回椅子上。

祥子低下頭，「嗯，還好……剛剛有一點靈感，在想能不能用。等會再說，先吃飯吧？」

我開動了，不等對方回復，祥子就好像要止住話題一樣舉起筷子。

初音也支起筷子小聲的說到，「我開動了。」

他們的餐桌倒也不是規矩森嚴的類型，不如說有可能是一天之中交流最多的時刻了。學校的事，工作的事，今天覺得有趣的事。一開始是都是初音一個勁在說而祥子時不時插上兩句嘴，慢慢的祥子也學會了在她貧乏的生活中挑揀出稍微有趣，或者是他認為對方會有興趣的話題來閒聊。自從離開本家入住這間公寓後她就開始有意的學習拋棄禮儀。多虧了初音的言傳身教，她現在偶爾也會四仰八叉的翹著二郎腿歪在沙發上看書了。

只是今晚規則似乎又回到了祥子身上。她默默的吃著碗裡的食物，交流也是僅限於最基本的食物話題。

她用筷子戳了戳碗裡的蘿蔔，心裡嘆了口氣。

又來了，那種笨拙的刺探。

祥子一低頭就能感受到對面人那毫不保留，幾乎可以說是恬不知恥的視線。明明連對視超過三秒都做不到，卻又總喜歡盯著別人看個不停。想引起注意似的殷勤佈菜，對上視線後又迅速撇開，若無其事的講著無關緊要的事情。

算了。祥子邊嚼著食物暗自腹誹。雖然不知道初音想幹什麼，不過也別逼得太緊了，她想。

於是祥子隨意找了個話題。

「那個啊，下個月的演出，」初音放下筷子，咀嚼到一半的食物讓她腮幫子鼓鼓的，一瞬間向上看的視線透過略長的瀏海直直的看著她。

然後小小的歪了下頭。

祥子噗哧一聲，突然笑了出來。

她覺得剛剛在較勁的自己真是蠢透了。初音對她能有什麼壞心思？

遲遲等不到下文的初音看著表情奇怪的祥子，「演出，怎麼了嗎？」

祥子邊笑著邊嘆了口氣，「沒事沒事……那個之後再說吧……」

「咦咦？到底怎麼了啦……」

依然摸不著頭腦的初音把大起大落的情緒歸咎為壓力大後，也很快將這件事拋向腦後。

收拾完飯桌後，祥子去泡了個舒舒服服的澡，吹乾頭髮後她從包裡拿出前陣子借的書，打算這週末窩在沙發上趕緊看完。

將抱枕的位置調整好，把剛泡好的茶放在手邊，祥子把自己塞在角落便沉浸在小說中。

浴室的門輕輕一聲關上，初音裹著暖氣走了出來。

她看見祥子靠在沙發角落，遲疑了一下，選擇在離她稍遠的位置坐了下來。

「太遠了。」祥子仍盯著書頁，手掌砰砰的拍了兩下身旁的沙發。

初音順從的往她那邊挪了過去，她的頭便像裝了磁鐵一樣黏上初音的肩。她蹭了蹭，把臉頰撐在偶像大人的肩頭上，身體也歪了過去自然的靠在初音身上。

初音感覺祥子重新變得柔軟。低垂的眼睫，幼態的臉頰，纖長的手指滑過書頁……她的心思活絡了起來，側過頭去將鼻尖湊近那蓬鬆的髮頂，「喂，不准偷聞。」祥子皺了皺鼻子，小聲嘟囔。

初音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被發現了？」

她開始漫無目的東拉西扯。一下說著社群上有名的甜點店，一下說著進行偶像活動時聽到的八卦和趣聞。祥子一邊翻著書頁一邊搭話，她好像不願意讓空間安靜下來，她歪歪腦袋，腳跟在沙發蹭來蹭去。

「初音，怎麼了？」祥子抬眼問。

「沒事啊……就只是想跟小祥說說話而已。另一邊的工作很順利，學校那邊課業也還算跟的上。」初音語氣有些遲疑。

「是嗎？現在不講之後就要忙巡演了，到時候再說可就晚了？」祥子似笑非笑的話讓初音的臉頰微微發熱，吞吞吐吐地說她有件事想請小祥幫忙。

祥子看著她，半是期待半是疑惑的看著嘴上說著要拿東西，但越看越像是逃回臥室的背影。

不多時，她捧著一個深色的書盒走回客廳。順手把主燈關上，只留下了暖黃的壁燈。

好吧，看來是不能看書了。

祥子把書籤小心的夾好，看著初音在沙發前跪坐下來，她緩緩的打開那個書盒。

只見絨布上靜靜呈放著一條質地厚重的棗紅色項圈。

「這是……？」祥子疑惑的開了口。

「項、項圈。」初音聲音有些顫抖。

「所以……？」

「戴上……可以嗎？」

「誰？」

「……我。」

「在這之前我想確認一下……」祥子的食指和拇指捻著項圈上的鍊條，「應該不僅僅是『戴上』而已吧？」

初音的聲音乾巴巴的，帶著詭異的興奮。「是……是希望由小祥，引領的，意思。如、如果小祥覺得不舒服的話就不要！我──」「希望我拒絕？」祥子挑起眉毛，視線緊盯著初音。

她慌亂的裝作沒有注意到祥子的審視，「不……我只是……覺得小祥應該要有選擇權。」

祥子沉默地盯著她，最終慢慢伸出手，拿起那條項圈。它在暖黃的壁燈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初音順從地將下巴抬起，微微仰頭露出自己纖細的頸項等待著。

祥子的手指微微顫抖，將項圈繞過她的脖頸，扣上了冰冷的搭扣。

喀嚓一聲。

這個聲響在寂靜的客廳裡顯得異常清晰。

初音或許不曾踏下舞臺。她的表演不需要觀眾，只為了取悅她自己。她始終扮演著受害者，一個可憐的羔羊。活該被懲罰的罪人終於被自己親手鑄造成柔順的形貌。美德理所當然的瘋狂，或許一開始有部分的真實，但後面全是胡亂編造的鏡子。透過這個鏡子看著世界，看著自己，又可以對著鏡中的自己顧影自憐。悲哀的造物總是期待摔碎裝滿美好的玻璃瓶，他就得以順理成章的被送上斷頭台。好一個完美的演出！

祥子回想起初音在島上對她坦白的那天。我是不會對小祥的繼承權有威脅的。你真是這麼想的嗎？

她不由得覺得怒火中燒。

「你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很可憐？」

祥子的指尖沿著耳廓把她的下巴挑起，初音被迫與她對視。那雙眼睛冰冷而銳利，像極了她那位高高在上的祖父。

視線是被邀請進入內在自我的第一個門檻。初音不再試圖躲閃，她的眼睛反而充滿混亂與渴望。

祥子知道她在乞求一個傷口。那是天性中最殘忍肆意，也是最天真無邪的，掠奪感情的被愛姿態。

「我討厭你這樣看我。」祥子沉聲道，聲音裡壓抑著一種深沈的不滿。

初音的臉頰被捏得微紅，她眼皮低垂，像一個被當場抓住偷糖果的孩子。

「我……」

「你根本沒有辦法負責。為你頂替你妹妹出道的事情。為你擅自決定的，所有事情。」祥子的語氣越發尖銳，手指的力度也越發收緊。

「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你的責任。」

祥子看著初音那張順從的臉，胸口像被一塊巨大的冰壓住。

她永遠把所有的東西都藏起來，然後等著我來發現。等著我發現她的痛苦，去拆穿她所有的謊言和委屈。她這樣做，是想讓自己好受一點，還是想讓我背負更多？如果我沒有發現呢？

「為什麼要讓我猜，猜你喜不喜歡，猜你會不會覺得難受？為什麼要把我變成殘忍的樣子……」

「初音真的好自私。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不問我呢？」

「不！不是，我不想為難小祥的！不是這──」「我不想聽對不起！對，我知道你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為難我，你只是想懲罰你自己！你是初華嗎？仍然把自己當作她嗎？」

祥子幾乎是在咆哮，那些被壓抑的、對初音隱藏的不滿全部湧出。

「我不喜歡你在人前一副眾望所歸的樣子...…我不喜歡你明明就覺得寂寞卻裝作很開心的樣子，我不喜歡你明明很在意睦跟我的關係卻拼命當作沒感覺的樣子。 睦是我很重要的人，但初音也是，你有權利過問這些，卻為什麼總是要委屈自己呢？」

祥子說完，身體微微顫抖，她鬆開了手，像一個被抽乾力氣的木偶。

「我已經看不懂了，看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看不懂為什麼最後好像是我是一個壞人。我不想對你這麼殘忍，但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冷酷……」 祥子的聲音帶著哭腔,「我不知道..….初音..….我不知道…...」祥子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再也無法保持冰冷的姿態。

初音沒有說話，她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拭去祥子的眼淚。

「我...…一直都是這樣，小祥。」她低語，「我不知道別的方式。」

祥子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她現在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初音靜靜地看著她。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小祥。」 初音呢喃著。

她伸出手，想再次觸碰祥子的臉頰，卻被祥子躲開了。

「你是不是真的覺得，我把這一切都怪罪在你身上，我就會比較開心？」祥子的語氣軟了下來，帶著難以察覺的自嘲，「不是這樣，我們不也還只是高中生嗎？」

既然是這樣，教教我，看看我，讓我變得更好吧。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對不起，但是我太討厭現在這個自己了，小祥。」

她低下頭，主動將頸項靠近，輕輕地將祥子的手牽引至那個棗紅色的項圈上。金屬的質感冰冷而堅硬，像一道可笑的枷鎖。祥子的指尖顫抖著，解開了那條束縛。項圈脫落，發出悶響落在地上，被初音隨手推開。

「這裡，」她將她的手指壓在跳動的血管上，「是頸動脈，另外一邊也是，壓住這裡就好了。」

祥子的大腦猛地一空。過了幾秒，他才明白了初音的意圖。

她想要的是更加徹底的破壞。

不行。 祥子在心底尖叫，我不能這麼做。

「初音，不要這樣，我們能不能不要這樣？」祥子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理智還在試圖控制局面。

「明明那麼怕疼，為什麼要期待這種事情？」祥子問。初音那哀求的眼神像一條鎖鏈，「因為你說對了，我很自私。」她的雙唇微微啟動，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小祥……如果是祥子的話，一定可以讓我獲得新生。」

「……我明白了。」祥子的指尖拂過初音那被精心潤澤過的皮膚，帶著一股難以置信的憐惜。

「這樣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她沉聲說道。那雙眼是何等悲傷，是初音還沒有辦法理解的哀憐。

初音抬起頭，眼神裡是徹底的臣服與狂熱。現下的癡狂證明了她過去所擁有的孤獨。

祥子逐漸分不清自己是想逃離這樣的眩暈，還是已經被初音所期待的愛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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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見他堅持不懈，又已瘋狂到無可救藥，便決定配合他的想法。於是，他讓一個僕人拿來一本破舊的登記簿，假裝是一部聖經，口中念著莫名其妙的祈禱文，又要兩個妓女扮成侍女，給唐吉訶德穿上盔甲，為他舉行「莊嚴」的授勳儀式。

店主一邊胡亂地唸詞，一邊偷偷笑個不停，還不忘叮囑唐吉訶德說：

「從今天起，您已經是堂堂的騎士了，應當保護寡婦、救助孤兒，並且在方便的時候儘量付清住宿費用。」

唐吉訶德感動得流下淚來，發誓要一生遵守騎士道誓言，捍衛正義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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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說話，只是閉上雙眼。

祥子感覺到她的體溫高得不自然，那是一種瀕臨燃燒的熱度。祥子感覺到那股熱度正透過指尖蔓延，燒灼著她的心臟。

「如果這是你的期望。」她緩緩收緊雙手。

好像窗簾徒勞的被風吹起，好像是太陽完全消失前的那一瞬。一開始感覺並不痛苦，而是一種被隔絕的沉悶耳鳴。世界從耳邊褪色，只剩下體內瘋狂的雜音。

她的感知從沒有一刻如此明晰，脖頸處跳動的越發高昂，無數滾燙的沙子從喉嚨底部向上湧，將所有通往大腦的出口堵住。脖頸的肌肉開始痙攣，每一寸皮膚都繃得像要裂開。她好像被強行塞進一個巴掌大的魚缸，膨脹和收縮在神經反覆疊加。她的睫毛瘋狂地顫動，那是身體本能的恐懼在向她發出最後的信號，但在那不斷跳動的陰影之下，她放棄了最後的底抗。

祥子能感受到自己指腹下那兩條纖細的血管掙扎著跳動，不斷地想要跳脫她給予的壓制。初音的嘴唇微微張開，卻沒發出任何聲音。眉毛深深的促起，臉頰的臉色在短短几秒內迅速變化，從正常的膚色變成了深紅色的暈染。祥子看見她的眼球開始上翻，瞳孔放大，裡面只有一片虛無。

她不再是那個在公眾面前八面玲瓏的偶像，也不是那個在公寓裡撒嬌黏人的愛人，她回歸成一個純粹的、赤裸的、只為求生而掙扎的人。

祥子幾乎要崩潰了，因為那張在極度缺氧中扭曲的臉，帶著一種她曾經在她父親身上見過的，極致解脫的滿足。她每多堅持一秒，就感覺自己離那個壞人的角色更近了一步。她被當作工具，一同參加了這場殘忍的自我放逐。

肌肉徒勞的震動著聲帶，初音已經發不出聲音。腦細胞斷斷續續的哀號。削減生命帶來的自由給虛假的快樂染上了色。搖晃，奔跑，無盡的雨水。界線變得更加曖昧。

她被帶到了言語無法形容的場所。那是清空意識的一刻，猶如赤腳於奔騰火焰逆行。

月亮是死亡最早的意象，它從來都不是溫柔，而是最初降臨於人間的瘋狂。純白的火舌舔噬一切罪孽。笑容和憤怒，美麗與錯誤。漆黑混濁的記憶殘渣，無數次在舞台上驚醒的惡夢，全攪成歡欣的旋渦。

她其實還是那個因為蜘蛛就會被嚇哭的女孩。僅僅只能無力的坐在砂築的城裡，一遍又一遍的祈禱大雨落下。她乘著烏雲，和星座一起墜落。

她不曾忘記祥子每個驚醒的夜晚。

噩夢的驚醒總是伴隨一聲被扼住的短促驚呼。

祥子會驚懼的喘息，過幾分鐘才能慢慢平息下來。然後她會掀開初音的手臂，把自己強行嵌在女人的懷抱和胸乳之間，貪婪的呼吸著對方的鼻息。

她仍然比誰都要渴望親緣。

無垢的愛，奉獻的愛。正如一個母親對子女張開的胸懷。她想成為那個孩兒，如同成為那位母親。她所擁有的，她所不能擁有的。去做那個母親的純粹，無需被獲取，無法被報答。去做那個孩童的天真，無需被質疑，無法被剝奪。

祥子從來沒有忘記她的母親。她在發夢後悄聲對母親留下的玩偶說話。她惴惴不安、她恍然哭泣、她歇斯底里，她懼怕死亡。她最後連一件母親的舊外套也沒有辦法帶走。

她依然遊蕩於那枯槁的的守靈夜，那個未完成的愛，依然疼痛不已。

初音知道，她的每一次跳動都緊緊的拴住了祥子。

她是躲在氤氳背後的月。月亮永遠無法成為太陽，但是月光可以微弱到連影子都不會注意到。月會悄悄的，寸步不離的，將珍視之物收攏在掌心。

然而，那月光本質冰冷而無情。只照出了她皮囊下，正在蠕動的本質。

我是誰？

一個覬覦血親的怪物，一個恬不知恥的小偷，一個在聽到妳母親逝去時，心中燃起微小、卑劣火光的骯髒東西。明明論血緣是我跟你更靠近，但若葉卻擁有和你更相像的外表。神明如此慈悲，賜予我們毫不相干的臉孔。但是祂低估了我有多麼貪婪，就為了那一點點距離，我又頭也不回的鑽回那沾染恥辱與秘密的皮囊，成為那個不能見光又無法死去的幽靈。

小祥不可能只是我的小祥，她有那麼大的天空要飛翔，但我可以只屬於她，因為我不在意天空。屬於小祥的我，光是這個念頭就足以支撐我走到世界的盡頭。

我想做你的朋友，做你的親人，做你的愛人，做你哭泣時的懷抱，做你悲傷時的依靠。即使我的生命骯髒不堪，即使我不曾受到祝福。我也想成為你的根，滋養你的花朵，孕育你的果實。

但我本該永遠活在見不得光的陰影裡。

羞恥感像是一把被點燃的火，從內臟開始焚燒。初音在痛苦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和一種對過去所有謊言的解放。

這是對過去不停欺騙的懲罰。

為了重獲新生，請將在此將一切破壞殆盡。

神啊，請告訴我錯誤的後續。喜悅也好，痛苦也罷，我已經無力再尋找。

請讓我在你身邊睡去，因為天堂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血液燃燒殆盡後花朵將綻放，火焰吞噬後我們後將合二為一。

她覺得自己無堅不摧。

就在意識徹底融解的瞬間，頭部傳來一股野蠻的、刺骨的疼痛。

初音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拖回了現實。

什麼？為什麼？哪裡？誰？

她好像新生兒一樣，對這個被疼痛充斥的世界陷入了徹底的混亂。

呼吸，除了活著以外什麼都不重要。初音第一次知道這副軀體如此的想要活著。

肺葉欣喜而失控的擴張。她呼吸得太快，劇烈地咳嗽，生理性的淚水不斷湧出。

她花了漫長的一瞬，才將視線的焦點從白光重新鎖定到茶几的木紋上。

空氣的重量，疼痛的邊界，時間的尺度，他又掉回了人間。

某種秩序溫和的將她固定在原位。那長久以來建立的，非對話的單方面道德碎滿了一地。僵直的軀體慢慢卸了力，她癱軟的靠在茶几上喘著粗氣。

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想要確認什麼。

五指張開，指甲在地毯厚實的絨毛上胡亂地摳抓，她無法思考，只能依靠身體的本能向前摸索。

毛茸茸的地毯沿著指尖傳來現實的、柔軟的觸感。然後，她的掌心碰觸到了祥子的腳踝。她立刻收緊了手指，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浮木，她只是單純、貪婪的確認著，血與肉的溫度。

「『你可以逃走遠離這世界的各種痛苦，你有這麼做的自由，也符合你的天性。但或許逃走這件事情本身，也是一種你本該避免的痛苦。』這是我喜歡的一句話。初音，現在我把這句話送給妳。」

條件已經成立，她終於進入了被允許安置的場域。永遠飄盪的落葉終於回歸大地，它最初的願望便是靜靜的腐朽。她隱約感覺到那條追求苦難的路快到了盡頭，儘管她永遠不會讓祥子知道她愧疚的根源是無法訴之於口的親愛。

「這個，」祥子拿起放在一旁的項圈，「沒收了。作為替代，我會還給你別的東西。」

她溫柔的捧起初音的臉頰，拇指摩娑著眉毛，她感覺一陣暖流沿著虎口浸潤至掌心。

妳並非全然無辜，但是沒有關係。祥子想，我們只是變得更加坦白。

妳空虛的可怕，而我一無所有，難道不是挺搬配的嗎？

她們是循規蹈矩的野獸，彆扭的踩著腳跳著華爾滋。

只要這極限的舞蹈沒有停下，就算是歪曲的形狀也會存續的吧。

「初音，我變得更壞了。」祥子低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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