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门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烛光轻轻摇曳了一下，恢复稳定，在灯座上继续缓慢燃烧。

　　夜珀抖了抖身子，重新变回黑猫。

　　他站在走廊正中，眼眸深邃。

　　他能听得到。

　　听得到摩安神的声音。

　　同为夜珀一族，在他触碰诺亚的灵魂之枢的那个瞬间，摩安神就有了感应。

　　不要妨碍我。

　　它这样说道。

　　梦境的力量交错环绕，夜珀的意志强行把他拉回现实中，但摩安神的力量不断地崩坏他周遭的现实。

　　墙上生锈的灯座消失。

　　又出现。

　　又消失。

　　上一秒是吊灯，下一秒成了巨大的头颅。

　　有人影，围绕着他。

　　穿过他，路过他，对着他喃喃呓语，哭泣顿地。

　　夜珀冷静地站在人群中，尾巴竖起。

　　[你我皆是夜珀，灵魂世界才是我们的归宿。人类的世界于你我而言，不过是属于我们的梦境]

　　眼前闪烁过无数画面，有些是摩安的，有些是其他夜珀的。

　　他看到诸神陨落，尸横遍野，太阳变成了破碎的紫色；他看到一个戴着兜帽的中年人类，胡子拉碴，眼神麻木，拿着一根老旧的铁权杖，身后是无数座倒塌的神殿。

　　这个视角......

　　画面晃动了一下。

　　这不是他的视角。

　　这是摩安神的。

　　当年摩安神迷失的地方，是光明神贝利叶的灵魂。

　　几乎无边无际，宽广无边的灵魂。这是神明的灵魂......

这就是摩安神迷失的原因。

　　[跟我走罢，不知名的夜珀]

　　[你应该给自己一个名字，为什么你没有名字]

　　[你应该寻找一具强大的躯壳，哪怕在物质世界也纵横无阻，你为何要选择这样弱小的身体]

　　“因为约定。”

　　[约定？我们是夜珀，我们生来孤独，择梦而噬，无拘无束]

　　“他是咱最好的朋友。”

　　夜珀身上的毛根根竖起。

　　他的夜珀之力和遥远深陷于光明神灵魂中的摩安神，勐烈对抗了起来。

　　环境互相吞噬，纠缠，把物质世界搅得一塌煳涂。

　　先是五彩斑斓，接着是一片虚无，最后世界变成了纯白。

　　夜珀坐在地上，好整以暇地舔着毛。

　　[我第一次见到作茧自缚的夜珀。你用约定束缚自己，又应承光明神的命令。作为夜珀，这一生却只有一具身体，何其可悲]

　　纯白的空间。

　　他的力量当然不足摩安神的强大，最后不出预料地被吞入了摩安神的世界里。

　　夜珀抬头，远处出现了一个鹿角狮身龙尾的怪物，通体红芒，身高三丈，目如深渊。

　　这大概又是某只被摩安神吞掉灵魂的上古神兽，此时冰冷地注视着地上的小猫。

　　夜珀停下动作。

　　在他的身侧，突兀地出现了另一只和他一模一样的黑猫，只是毛色更加灰暗，瘦骨嶙峋，只有一双眼睛依旧闪闪生辉。

　　“喵。”

　　夜珀扑向小黑猫，两只小猫马上就滚作一团，互相用小脚脚蹬着对方的肚皮。

　　他们在纯白的虚空中上蹿下跳，但没多久，小黑猫就没力气了，躺在地上露出毛发稀疏的肚皮，怔怔地看着夜珀。

　　“喵。”

　　夜珀蹲在他身边，帮他舔起了毛。

　　他的世界被摩安神吞噬殆尽，只剩下世界原本的主人，这只存留着一丁点残魂的小黑猫。

　　“你不配当一只夜珀。简直可怜，可悲，可耻。”摩安发出低沉的咆哮。

　　“关你屁事。”

　　“同为夜珀，你竟敢阻挠我。”

　　摩安周身燃起无色的焰火，“我被困在光明神的灵魂中一年又一年，那傀儡师是我最忠实的信徒，在人间最清晰的锚点，你若是夺走他的傀儡之力，和对我下手有何不同？”

　　“你怎样，和咱都无关。咱只是在履行光明神大人的命令。你被困在他的灵魂中，和咱有什么关系。现在夜珀族被教廷猎杀，要是能抱到光明神的大腿，咱还需要躲躲藏藏吗？不需要了。”夜珀甩了甩尾巴，“人类有句古话，叫食食物者为俊杰......”

　　“背叛者，无耻的背叛者！”

　　摩安的咆哮声惊天动地，“你这不识好歹的夜珀，和你的黑猫陪葬去罢！”

　　一个瞬间，摩安蹿到了黑猫身前，那恐怖的神威遮天蔽日，通红的毛发灼烧了整个幻境。

　　夜珀消失了。优雅的少年凭空出现，挡在被吓得缩成一团的黑猫身前，神色坚定。

　　他张开双臂，看着摩安神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那足足半人大的头颅的狰狞利齿触碰到他的刹那他用力挥手，整个世界徒然逆转，上下颠倒，利齿划过他的面颊，带出一蓬猩红的血。摩安神向下极速跌去，仿佛世界一分为二，各自为地。

　　夜珀的身影变得虚幻起来，露出了身为夜珀的本体。

　　小黑猫顺着他的裤子爬到他肩膀上，心疼地舔舐着他的伤口。

　　夜珀摸了摸小黑猫，轻声喃喃，“在咱的口袋里躲一躲吧。”

　　他把小猫放进大衣口袋，注视着自己头顶的摩安神。世界颠倒了，他们各自都在对方的上方。

　　他的力量被摩安神完全碾压，能操控的世界几乎就只剩下他的本体，只有摩安神离他无限近的时候才能对它起一点作用。

　　摩安作为最古老的夜珀之一，灵魂的强度和脆弱的人类天壤之别。

　　“你真的觉得，一只用野猫当肉体，这辈子都在躲躲藏藏一小口一小口吃人类灵魂的夜珀，能比得上真正的神明？我哪有你们这样愚蠢，你们吃十个人类的噩梦残渣，都不如我吞吃一整个人类的灵魂来得快呵！”

　　“你这样做，和噬魂者有何区别呢。”

　　“噬魂者？我们和它们本来就没有本质区别。所谓不伤害人类的说法，不就是因为同族害怕被人类猎杀才出现的规则么？你看看，有用吗？人类依旧在猎杀夜珀！你这样辛苦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咱不想要这世上再有噩梦了。”

　　夜珀轻声道，“世上的苦难，无穷无尽，任何生命降生开始，行的便是苦难的路。欲望的苦，繁衍的苦，生离死别，浑浑噩噩......”

　　“够了，够了，多么可悲的笑话，那些人类和野狗，和你有什么关系？身为夜珀的你——”

　　摩安神和夜珀越来越近，它的力量强行把世界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夜珀只能注视着那硕大的头颅逐渐接近。

　　汗水顺着夜珀的脖子淌落。口袋里的黑猫探出头，耳朵趴着，看着外面疯狂的世界。

　　“你失算了，夜珀。你没想到那个傀儡师是我的大祭司，想不到我会现身帮他。”摩安神的气息几乎可以触碰到夜珀的面颊了。

　　“我就算离开不了这该死的灵魂——对付不了人类，我还对付不了本体身在灵魂之界里的你吗？！”

　　夜珀闭起眼，眼睫毛颤动着。

　　接着，在摩安神再次扑向他的瞬间，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把世界撕开了一个裂口。

　　然后纵身跃入。

　　“可悲。”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

　　夜珀的瞳孔勐地缩小了。

　　灼热的气息吞噬了他的下半身。

　　教堂离他只有一只手掌那么远。物质世界尽在眼前，却如有天壑。

　　夜珀的眼中满是绝望。

　　勐烈的痛苦让他发出悲鸣，他死死抓着地面，但摩安神力气极大，咬着他的双腿，把他一点点拉回了灵魂世界。

　　“蒂亚！！”

　　在裂缝关闭的最后一刻，他绝望地唿喊出了那个他最后一秒能想起的名字。

　　“灵魂世界除了神明和夜珀，没有生物可以打打开，身为夜珀，你连这都不懂么？”

　　摩安神大嘴勐然合上，夜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鲜血泼洒开来仿佛是盛放的梅花，染红了纯白的世界。

　　要死了。

　　摩安神......

　　夜珀怀中紧紧抱着小黑猫，一点点挪向逐渐关闭的裂缝，那他用尽一切力量打开的裂缝。

　　巨大的爪子把他的头一把踩住，压得他无法唿吸，双眼几乎要爆裂开来。

　　摩安神俯下身，“这，就是弱小的代价。唯有神明可以进入的世界，你连这个都忘了么？”

　　“呵。”

　　“谁？”

　　摩安神惊愕地抬头，发现裂缝并未关上。

　　外面，神明的气息把裂缝越拉越大。

　　“小子，吾乃龙神佛罗里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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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味的气息......是神魄。岩城实乃福地，竟然连着出现了三个神祇......”

　　洛桑双手扒住裂缝，一点点地把裂缝撑大了。

　　他的眼睛已经是彻底的琥珀色，气息没一点人类的感觉。

　　他的身后生出一对洁白的羽翼，他的双手变成了覆盖着鳞片的龙爪，冰霜宛如菌落般不断蔓延，转眼间就把摩安神的灵魂世界变成了冰天雪地。

　　“吾吃不了光明神，又让那暮音神逃跑了，没想到还有高手？”诺亚舔了舔嘴唇，声音悠远，“送上门的食物，呵呵呵......”

　　“龙神，这里没有你的事！”

　　“否也，否也，汝之神魄，甚是美味。”洛桑皱了皱眉头，“虽然虚无缥缈，味道有些许怪哉......不过无妨，吾不介意。”

　　摩安神向后退了两步，谨慎地看着眼前两眼放光的人类。

　　是神明没错。

　　虽然有些诡异，气息若隐若现，但它在光明神的记忆中见过这头龙......

　　洛桑就这样钻进了摩安神的世界里，跨过夜珀的半个身体，向摩安神走去。

　　在他身后，洛蒂亚沉默地走向夜珀。

　　“母人类......”

　　夜珀半个身体躺在地上，“咱的灵魂......被吃掉了一半......要死......”

　　看到洛蒂亚，夜珀泪流满面，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杰茜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洛蒂亚。

　　在他浑浊一片，已经越来越不清醒的脑海中，依旧下意识记得这样的外形可以唤起洛蒂亚的怜悯。

　　也许这就是夜珀一族的求生之道。

　　“你不会死的。”

　　洛蒂亚摸了摸他的脸颊。

　　夜珀愣住了。

　　洛蒂亚的表情不太......正常。

　　不如说，太正常了。

　　那张成熟绝美的面庞上，双目炯炯有神，散发出肃杀的冷漠之气。

　　洛蒂亚直起身子，微微一笑，“你不必变成她的样子，我也会救你。”

　　“为什么？不，咱......啊。”

　　夜珀呆住。

　　洛蒂亚笑了。

　　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幅度，露出两个淡淡的酒窝。

　　“谢谢你带我离开噩梦，夜珀。虽说是魔物......但这次，我就赦免你了。”

　　“你在说什么？蒂亚？”

　　洛蒂亚不再回应一点点消散的夜珀，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把朴素的灰色长剑，剑格上刻着第二骑士团的徽章。

　　“我们骑士，效忠于陛下，自然也要学习怎么控制自己的灵魂。”洛蒂亚淡淡道，“我当年以满分成绩从骑士长克雷格的副手之位毕业，这等知识，怎会不知晓。”

　　“你是，谁？”

　　“我是王国第二骑士团骑士长，准神恩圣骑士长，杰茜-帕罗雅佳尔小姐的未婚夫，远征军统领勋爵，洛蒂亚-琴恩......”

　　她缓缓举起长剑，指向和洛桑对峙着的摩安神，长发飞扬，“我以王国特许审判官的身份对你进行审判，身为魔物，进犯王国领土，漠视人类律法，处死刑！”

　　“魔物？人类，我是摩安神！”

　　“这世上只有光明神，没有摩安神。”

　　洛蒂亚身上笼罩着淡淡的金光。

　　大牧师的净化之力，汹涌沸腾。

　　再加上他那被光明神赐予的围脖——妥妥的神物——加持下，竟是直接洗净了母人类的创伤。夜珀在心里想道。

　　此时的她，对于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他在物质世界见到的蒂亚，是那个在黑暗中哭泣，会忽然对着一碗热粥陷入迷茫，在地上被其他人类拳打脚踢的迷失者。

　　熟悉的是，他在她的灵魂中见过她本来的样子。

　　王国最强大的骑士，最忠诚的战士，被人类称为英雄王琴恩的骑士长洛蒂亚。

　　黑暗中的十二年粉碎了她的尊严，夺走了她的荣耀，抹去了她的存在。

　　但她还活着，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长剑也许折断了，被玷污了，失去了，当她来到世界的另一面，来到灵魂之中，站在这里的便不是蒂亚了。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摩安。”

　　“区区人类，妄图屠神？”

　　摩安的笑声刺耳沙哑，混杂了野兽的吼叫和人类的大喊，“你和那只夜珀一样可悲！”

　　它看着洛蒂亚的眼睛，笑了，夜珀的鲜血顺着它的嘴角缓缓滴落。

　　“我看到了，你比他还要可悲。守护不了自己的随从，守护不了自己的城市，守护不了自己的妻子，让朋友和亲人流落街头，最后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带着英雄的虚名，做着妓女的卑贱廉价之事，现在你要保护这只夜珀，你真觉得自己能成功？就凭借这残破的人类肉体？不要忘了，你现在深处的，是我的灵魂世界——”

　　“所以，也是我的世界。”

　　洛蒂亚声音清冷，不带一点起伏。她迈动长腿，身后的空白世界一点点出现了颜色，“你不是摩安，你只是摩安的一缕意志；所谓你的灵魂世界，也是我的，因为灵魂世界与物质世界相对，本质上不过是一个无限大的世界，而非独立的小世界。”

　　“汝怎么会知道？”洛桑大惊失色，这句话同时夹杂了洛桑和龙神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合唱。

　　“《灵界与现世的二象性概论——从夜珀族角度解析灵魂与梦境现象》第二册修订版中大学者卡罗帕斯-莫伦的论述。”洛蒂亚的脸上，符文扭曲蠕动，“我说过，鄙人在王都贵族学院进修时，理论课程也是满分。”

　　“龙神大人，您不能收手啊！您怎么了？诶？”

　　[小子，那人类乃是屠龙者后代，汝觉得吾会帮助仇人后代？这摩安神让她打便是，吾等着捡尸]

　　“龙神大人，捡尸不是这个意思。”

　　[吾活了千年又千年，汝觉得吾会不知道么？！]

　　“就是因为活太久了才不知道嘛。”

　　洛桑和精神分裂了似的自言自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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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洛蒂亚脚下，开始出现了大地和色彩。

　　蔓延，蔓延，再蔓延。

　　天空变成了灰暗一片，昏暗的太阳朦胧若见。残砖，败瓦，倒塌的神殿柱子，堆叠成山的尸体。人类的，哥布林的，有些到死了还没有倒下，跪在一片砖石上，身上挂满了哥布林的尸体。

　　破了一半的褪色旗帜在废墟中低垂，被烧光的树木孤独矗立在暮色中。

　　这世界足足蔓延了一里才停下，更远处便是摩安神的空白世界。

　　洛桑大声咳嗽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和烟尘呛得他无法唿吸。

　　“你这人类，怎么懂得驾驭灵魂？”摩安神盘踞在破碎的广场正中，踩着后来被重建成了教堂的地方。

　　“我说过，我的理论课也是满分。”

　　在她身后的沙尘中，盔甲碰撞的声音响彻沙尘。

　　旗帜飘扬，战马嘶鸣。

　　洛蒂亚重新抬起头，双目通红。

　　“你来错地方了，魔物。”

　　剑尖指向天空，折射出弯月似的冷光。

　　“第二骑士团，听令！”

　　剑尖缓缓下沉，最后遥遥指向摩安神那庞大的身影。

　　“冲锋阵型，双翼收拢，更换长枪，强攻符文！”

　　昏暗暮光中，破败的卡莱德斯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脚下。

　　这是她的噩梦，这是她的灵魂。

　　侍从用力击下牛皮鼓，面无表情的骑士齐齐长剑回鞘，枪尖连成耀眼的一片。

　　战鼓响起。

　　摩安神不淡定了。

　　它想要离开洛蒂亚的世界，回到自己可以主宰的地方。

　　但已经晚了。

　　“第二骑士团，冲锋！”

　　八百匹战马震得卡莱德斯天摇地动。

　　“冲锋！冲锋！为了王国的荣耀！冲锋！”

　　洛蒂亚站在原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幅幅熟悉的面孔从她身侧疾驰而过，盔顶的鸦羽迎风摇动。

　　在夜珀的眼中，洛蒂亚的身形闪闪烁烁，在骑士团之中若隐若现。

　　金戈交鸣，杀声震天。

　　她孤独地站在那里，眼帘低垂。

　　洛桑目瞪口呆地看着洛蒂亚，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洛蒂亚缓缓放下手臂，转向他，苦涩一笑。

　　“这是......”

　　“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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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钢铁似的洪流把摩安神吞没了。

　　本体依旧困在光明神灵魂中的它，发出了撼天动地的哀嚎。

　　骑士的长枪刺进它的肉体，它抬手间便掀翻了几个骑士，把他们连带着盔甲一起压成烂泥。同伴的鲜血伴随着碎肉溅到幸存者的身上，但他们面无表情，只是死死抓着长枪被摩安神拉了起来，接着在空中被利爪穿膛破肚，缓缓松了手挂在自己的长枪上，了无声息。

　　密密麻麻的划痕好似沙尘暴刮擦着摩安神，它很快便血流如注了，皮肉上满是长枪和长剑刺入的伤口。这群由贵族和次子组成的精锐骑士团几乎是悍不惧死那般前仆后继，马儿的腿折断了便翻身下马，继续跃向那足足有五人高的怪物；当一个骑士倒下，另一个骑士踩着他的尸体爬上摩安神的大腿，超凡的肉体带着符文力量把剑刃狠狠刺入它的身躯。

　　一切又在卡莱德斯重演了。这座多灾多难的边境之城，依旧弥漫着旧日不散的亡魂。只是这一次，被群起而攻之物成了摩安神，那些密密麻麻前仆后继的则是重甲骑士们。唯一没有变的，是大地再次被鲜血浸染，扭曲的尸骸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战马沉重落地时的嘶鸣响彻天空。

　　她从未这样清醒过。她还是记得那些画面，脑海中的记忆并未散去。但这些创伤无法遮蔽她的双眼也无法僵硬她的躯壳。不看入目的耻辱画面如绘卷展开，她淡漠地品味着，像在阅读人世间最绝望的苦楚。

　　然后她看到了杰茜。这让她梦魂萦绕的女孩在她的灵魂中变得如此清晰。她勾勒出了和她的每一个瞬间，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甚至怀疑是否只是在痛苦中臆造的幻想的——却是真实存在的画面。她的气味，她的笑容，她的长发，她随着风晃动的裙摆，她在谷仓里映照出夜空的眼眸......

　　我会来找你。

　　我会信守承诺。

　　我也许会死，但我绝不失信。

　　她眼中的世界充斥着死亡的味道，她看着骑士团渐渐覆灭了，只剩下年轻的贝鲁德举着长剑，在摩安神的头顶来回跃动。

　　他用力挥剑斩断了摩安神的一根爪子，接着轻盈落地，踉跄地来到洛蒂亚身前。

　　他闭着左眼，整张脸都覆盖在血红之中。他的左臂被摩安神的尾巴抽断了，半身盔甲布满裂痕，一瘸一拐的，咧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琴恩大人。”

　　他噗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混杂着烂牙的血痰，哪怕站不稳了，依旧没有让剑尖碰到地上。

　　“琴恩大人，这只东西，就交给你了。拜托了。为了陛下，为了光明神，为了王国的荣耀......”

　　他的眼中没有惊愕，一如十三年前的样子。洛蒂亚看着他，他眼中的她，依然是那个年轻的骑士，而不是一个穿着老旧长裙的金发女子。

　　“琴恩大人，我有一个愿望。”

　　“待你格杀了这只魔物，请替我将博伦格纳村，交由我的小儿子管理。他现在还是见习骑士团的侍从，我希望他终有一日，能接过我的徽章。”

　　“他十分仰慕你的威名，你的赫赫战功是他的床头读物；他有一天将要追随你的脚步，也许是在塔塔罗斯山脉，也许是在王都最金碧辉煌的圣殿，向你下跪效忠，成为正直勇敢的骑士。”

　　“团长，不要停下来啊！”

　　在被摩安神一口吞下前，贝鲁德奋力嘶吼。

　　这些并不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只是她记忆中的幻影。

　　洛蒂亚收回目光。

　　“蒂亚姐！”

　　洛桑在身后大喊着，“那些骑士是谁？我们，我们要怎么出去？不，蒂亚姐，你到底是——？”

　　“我是......”

　　“蒂亚。”

　　“叫我蒂亚就够了。”

　　洛蒂亚走向摩安神，后者开始奔向远处的空白，试图回到自己掌控的世界里。

　　但它脚下的世界不断蔓延，洛蒂亚记忆中的战场几乎是无穷无尽。在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穿梭在战场和训练场之间。除了杰茜给过她的温柔，她的世界里只有厮杀和战争。

　　每一天，从睁眼到闭眼，耳际回荡着的是亡灵的呢喃和经久不散的哀嚎。

　　皮肉割裂的声音是她的安眠曲，士兵濒死的惨叫无法让她露出表情。

　　那些妻妾成群，每日欢声笑语，总是被美少女和成功喜悦环绕的的不是英雄，是享受者。她知道所谓英雄和勇者的宿命，便是麻木地磨练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不断战斗，厮杀，倒下，站起，前进，背负着足以压垮国王的重担，直到自己战死沙场。

　　这是英雄之名背后的真相。

　　对于骑士团的大部分成员而言，自从他们主动应征入团，与那些内陆的贵族不同，大部分时候被他们所见的洛蒂亚不是一个举止得体金发金瞳的贵族少年，而是一个头发纠结浑身血污手脚沾满泥沙的男生。

　　洛蒂亚一步步走向摩安神。她肆意调动灵魂的力量，缩短和摩安神之间的距离。

　　她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它？是因为它是魔物，抑或是它几乎杀死了夜珀？

　　夜珀对她又是意味着什么，是光明神钦点留在她身边的魔物，抑或她所见的实则是他身为杰茜的虚影？

　　当她清醒着，她发现有许多问题要问自己。但就像她和洛桑所说的，也许不必多言。

　　她是蒂亚。

　　蒂亚。

　　“不知好歹的人类，妄图以虫子的身躯和神明抗衡？”

　　“你们这群伪神，已经被屠戮过一遍了。”洛蒂亚冷笑道，“当年光明神大人所做的，不正就是将你们屠杀干净么？”

　　“那是因为他是勇者，而且是特别的存在。”

　　“我也是勇者。王国将我以勇者的标准栽培，我所要报答给陛下的，便是我这忠心耿耿的长剑。”

　　“你不是勇者，人类。”

　　摩安神嘶声大吼，“我是掌管梦境和灵魂的神！你的灵魂里，没有勇者的命运！”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能闻得到勇者的气息，但并不在这个时空里。”摩安伏低姿态，硕大的黑眸盯着洛蒂亚，吐出的气息几乎可以把人掀翻，“勇者将从你之中诞生，但，你，人类......”

　　“你绝非勇者。”

　　“魔物的话，我又怎敢相信。”

　　洛蒂亚半张脸都成了纯粹的黑色，她微微颔首，抬手，一剑刺向了摩安神。

　　摩安的咆哮声卷得黄沙遮天蔽日，洛蒂亚却仿佛无阻游离于青空之中，斗篷扬起的刹那跃入了摩安投下的巨大阴影中，骑士剑直直没入了它的脚掌。

　　摩安痛苦哀嚎，庞然身躯直立而起，一脚踩碎身侧的神殿主柱，用爪子狠狠拍向挂在它手臂上的洛蒂亚。

　　漫天黄沙遮蔽了一切，洛桑只能躲在柱子后呆呆地看着洛蒂亚的身躯若隐若现。

　　[别无二致，别无二致......]

　　龙神的叹息悠悠传来，[当年那屠龙者琴恩侵吾领土，取吾尸骸，那日他站在北境的风雪之中，和他女儿的身姿，竟是一模一样！此等传承若不铲除，吾要如何安心入眠？]

　　“龙神大人，她，蒂亚姐，她，她是什么人......”

　　[屠龙者琴恩之后]

　　龙神淡淡道，[吾龙族憎恨至极之人]

　　此时洛蒂亚和摩安的缠斗已经到了难解难分的阶段。她被摩安从身上甩得顿入地面，砸开一个五米阔的裂坑，洛桑还没有倒吸一口冷气，刚要大喊出声，摩安的脚掌勐地踩了下去。

　　“蒂亚姐！蒂亚姐！你你你你你你......”洛桑睚眦欲裂，把洛蒂亚的嘱咐抛在身后，捡起地上的长剑，可刚要向前，摩安神冷冷地转头，那硕大可怖的双眼牢牢盯着他，吓得洛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样的魔物，已经脱离了魔物的范畴。

　　摩安的一瞥让洛桑几乎崩溃，人类灵魂根本无法承受神明的直视。那短暂的瞬间，人生的走马灯浮过洛桑的脑海。他看见了自己吵架的父母，家里后院在分割冻鹿肉的弟妹，他看到自己和傻逼一样被村霸骗去寻找冰精灵，踉踉跄跄地走入村庄外那无尽的冻土；他看到自己在寒风中迷失方向，哭哭啼啼地唿喊着家人的名字；他看到纯白刺眼的暴风里出现了一个遮天蔽日的轮廓，起初他以为是山，走到山脚下，他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昏迷前却见上方出现了两个太阳，一个是红莓果似的，一个和眼睛一样在眨巴着......

　　[小子]

　　走马灯和身体里的龙神同时开口了。洛桑恍然惊醒，汗流浃背。冰霜附上他的皮肤，手脚渐渐不听使唤了。龙神再次接管了他的肉体，同时也把他从摩安神的入侵中解救了出来。

　　眼前的画面极具震撼，摩安神的身体随着接近洛蒂亚灵魂的边界而力量骤增，此时已经变得顶天立地。在它的脚掌下，洛蒂亚双脚陷地，怒目圆睁，长发飞扬，双手过头，竟是拼尽全力抬起了几乎整个世界的重量。

　　这，还是人类的躯壳么。

　　洛桑呆呆地看着。

　　他无法理解。这样的画面颠覆了他这二十余年的人生。

　　人类是什么？人类是活在魔物的阴影之中，神明的威严之下的生物。人类诸国被魔物聚落袭扰侵袭，多少士兵丧命于魔物之手。他第一次见到巨魔的时候差点被吓尿了。那只能依稀看出人形，一坨蠕动再生的三五米高的烂肉......他甚至连对它挥剑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同伴用陷阱和铁丝分割了它的躯壳，然后对着它的核心一顿输出。

　　他也见过队伍里的牧师小姐——那个因为勾搭见习牧师被除去神职的治疗师——因为治疗迟缓而导致一个拳头大小的魔物钻进了剑士的屁眼里，接着让他的身子里变成红蛛的巢穴，在痛苦中四分五裂。

　　但这些依旧是魔物。

　　洛蒂亚站在废墟中，托举着的......

　　是神。

　　黄沙散去一些了，洛桑通过龙神的眼才看清她脚下的并非大地，而是堆叠成山的尸体。不断有盔甲从断肢上脱离滚落平地，一路上和其他尸体碰撞的清脆的叮当声和洛蒂亚的嘶吼交织成孤独的奏鸣曲。洛蒂亚双目充血，浑身都是黑红色泛着光的血污，发丝黏在面庞的伤口上，雪颈青筋暴起，小臂上肌肉拉出了惊人的丝线......

　　这一刻，他所倾心之人的强壮，得到了具现化。

　　这就是他妄图追求的女人。

　　脚踩着他无法理解的战场废墟，手托着足以毁灭城镇的庞然大物，接着一点，一点，缓慢挪动，符文顺着面颊蔓延到手臂上。

　　然后在某个瞬间，寒芒一闪。

　　龙眼捕捉到了剑刃的轨迹。洛蒂亚松手的刹那，她拔出了长剑，低头，弯腰，剑身那足以让所有冒险者羞愧地把武器退货的深刻符文银芒大作，每一颗出自宫廷大魔法师的符文悉数爆发出撕裂空气的力量。

　　血雾，像花火般盛放。红雨，淅淅沥沥地淋落她身上，顺着斗篷的边角，缓慢滴落。

　　摩安神的脚踝重重落在洛蒂亚身前，它的断掌在洛蒂亚身后坠出一大蓬闪烁虚无的红影。

　　摩安神的声音几乎震裂耳膜，失去前掌后整个倾斜倒地，猩红的巨口仿佛要把近在咫尺的洛蒂亚整个吞下。

　　“蒂亚姐，你还，还好吗......”洛桑小小声问道，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虽然很害怕很害怕，但他还是一点点挪向了摩安。

　　“我还好。退后。”

　　洛蒂亚抓住自己变形的肩膀，随手一掰，把关节复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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