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楼的空气仍旧带着烧焦与铁锈的味道。

黑蛛真蹲在昏暗的房间里，脚下是凌乱的钢丝与散落的碎砖，墙面被割出无数细微的划痕。那些痕迹在微光下像蛛网一样交错。

他重新系好手套，动作一丝不苟。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空气里的尘埃落地。地面中央放着一个黑色的储存罐，密封盖锁得极紧，表面还闪着冷光。

黑蛛真低头看了一眼，目光里没有情绪。

他轻声说了几句日语，语调严肃，仿佛在向上级汇报：

“任务结束。目标处理完毕。物品已按计划留在现场。”

通讯器里传出简短的应答声。

他关掉装置，伸手提起储存罐。那罐子在他手中几乎没有晃动，却有微微的重量感。

东瀛男人戴上夜视仪，抬头看了眼破碎的天窗。

外头的月亮被乌云掩住，只有一点银灰的光洒进来。

“……完璧だ。”（完美。）

他轻声说完，转身离开。

钢丝微微震动，发出一阵低吟似的声响。

那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只剩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和蛛丝一样密集的寒意。

夜风掠过废楼外的空地，带起尘沙与散落的塑料袋。黑蛛真踩着木屐，步伐极轻，沿途将数个电磁干扰器一一关闭。每走一步，他都用细线在地面划过，扫去自己留下的鞋印。等他走到街口时，废楼已经重新陷入死寂。

一辆无标志的旧厢型车停在阴影中，漆面斑驳，后座用钢板改装过。黑蛛真将黑色储存罐放在车上，系紧安全扣，发动引擎。车灯没有亮，他靠红外仪表盘导航，驶入通往郊外的路。

路过港湾时，海风里带着焦油与盐的味道。废弃的炼钢厂在远处若隐若现，烟囱早已坍塌，半边的厂牌还挂着褪色的日文——「大日金属」。

车停下后，他提起储存罐，推开沉重的铁门。门轴发出低沉的金属声，空气里是铁锈与油污混合的陈味。

厂区内部空旷，地面覆着一层灰，破碎的玻璃在他脚下发出细微脆响。

在那片静寂中，他俯身拨开几条交错的细钢丝，那些线几乎透明，只有在光照角度变化时才显出冷光。他从中灵活穿过，如同蜘蛛穿梭于自己的网。木屐在钢丝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回声。

沿着一条被锈蚀掩埋的通风井，他用护手抓着钢索往下滑行。深坑内壁闪着潮湿的反光，空气又冷又浊。滑行的过程持续了整整几十米，他的身影在管道里若隐若现，直到脚下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嗒”。

那是一片隐藏在地底的空间。

四周的墙壁保留着旧工业的粗糙结构，却被新装的金属管线贯穿。地面铺着日式榻榻米，边缘嵌着防滑钢板。墙上悬着几盏纸灯笼，与电灯并列着亮起——

古旧与科技混杂的气息充满整间屋子。

角落有几尊破损的浮世绘雕像，上面罩着透明防尘膜；而在另一侧，则摆放着数台运作中的电脑与机械臂。空气循环系统轻轻轰鸣，灯光亮度自动调节至最高。

黑蛛真脱下手套，把夜视仪挂在墙边，动作极其整齐。他走到中央的操作台前，轻按几下控制面板。

墙的一角移动，露出隐藏的钢闸门。

他微微一笑，掏出控制芯片，在键盘上输入密码。

“カチン。”

电子锁解开。

厚重的钢闸门缓缓升起，背后是一个银白色的走廊，光线干净到刺眼，像另一个世界。

黑蛛真眯了眯眼，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

他提起那只黑色储存罐，稳稳地抱在怀里，迈步走进明亮的空间。

钢门在他身后关闭，机械锁重新咬合，发出低沉的轰鸣。

整个废弃工厂又回归了安静，只有地底那道微光，像心跳一样，忽明忽暗。

地底的光线逐渐黯淡，只剩操作台上的一盏白灯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金属混合的气味。

黑蛛真坐在台前，身影映在光里，瘦削得像被线条勾出的剪影。他的动作精细又克制——调试、拼接、拧紧、封装。金属摩擦的声响在封闭空间中反复回荡，偶尔夹杂着短促的气阀喷鸣。

墙上的监视屏闪烁着静电波纹，他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到那些支离破碎的仪器上。灯光时亮时暗，似乎也被他周围的气息压抑着。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摘下防护眼镜。脸上挂着一种不正常的满足——嘴角上扬，眼神空洞，像是沉浸在某种独属于自己的狂喜中。

他缓缓起身，擦去手上的油污。桌前的某样东西被布盖着，隐约能看出不规则的轮廓，表面仍在轻微震动。

黑蛛真伸手轻抚布面，指尖停留片刻，笑容加深——那种笑容几乎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对某种秘密告别。

然后他转身，从角落取出一个更大的金属器皿。那容器比之前的储存罐宽大得多，外壁布满焊痕与锁扣。他用力抬起，单手拨动墙边的机关。

通往地面的钢索再度垂下。

他咬紧牙关，用那种诡异的攀爬姿势往上爬去。护手与木屐在金属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咯嗒”声。他动作流畅，像一只熟悉巢穴的蜘蛛，毫不迟疑地往上方的黑暗里钻去。

灯光在他离开后熄灭，最后一束白光映出他瘦长的背影和那被紧紧抱在怀里的器皿轮廓。

很快，一切重新陷入寂静。

废弃工厂只剩下铁锈的味道，和风穿过旧管道的呼啸声——

像是那间地底空间并不存在。

夜色深沉，浅湾的街巷陷入静寂，只有霓虹灯时明时暗地闪烁着。

吴世的杂货铺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柜台后那张老旧的收银台旁，老人坐在板凳上，慢悠悠地磨着一柄破刀，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游移，像一条蜿蜒的伤疤。

门外传来极轻的“嗒嗒”声。那是木屐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节奏规律。门被推开，一股冷气混着铁锈味钻了进来。

黑蛛真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地下空间的潮气，夜视仪已经摘下，整张脸在光下显得阴鸷又病态。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恭敬的神情，手里提着那个沉重的黑色器皿，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贡品。

他走到吴世面前，低头弯腰，动作恭谨得几乎像礼仪表演。

“任务完成，”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轻微的鼻音，“这是您要的东西。”

吴世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答话。老人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把那器皿拉近桌面，掂了掂，似乎在确认重量。

“嗯。”他发出一声低哼，从怀里摸出一个冰冷的金属片，放在桌上。那是一枚刀币——形似古钱，中心镂空，表面刻着“誓”字，暗金色的纹路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黑蛛真双手接过，头更低了，笑容僵硬地咧开。白森森的牙齿在昏灯下闪光，显得格外不安。

“谢、谢吴先生。”

吴世没再看他，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

“走吧。”

黑蛛真立刻鞠了一次更深的躬，动作迅速得像在逃避什么。他转身离开，木屐声重新响起，逐渐远去。

门口的风铃轻轻一响，随即又归于寂静。

吴世低头看着那器皿，嘴角向上勾起，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吴世反锁了杂货铺的门，屋外的霓虹透过玻璃，映出他微微驼起的身影。灯一盏盏熄灭，只剩柜台后的昏光。他提起那个黑色器皿，像提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供奉，走向花坛，弯腰推开那块老旧的翻板。

下面的空气又湿又冷，夹杂着铁锈与药味。他一步一步下到暗室里。墙壁上嵌着的老灯闪了几下，亮起昏黄的光。那一排排铁门在光线里显出阴影，像一条条冷漠的缝隙。鸿雁所在的那一间门仍紧锁着，里面寂无声息。

吴世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最深处。那是他供奉的地方——一张石桌，上面铺着暗红的布，香炉里的烟气还未散尽。

他将器皿轻轻放上去，掀开那层布。

布下，是一颗被割下的女性头颅。

仍然栩栩如生，五官细致柔和，连眉梢的弧度都带着几分英气。正是雁玲——那位在废楼死去的女警。她的眼睛轻阖，像是睡着了一样。肌肤表面微微泛着温度，随着空气的流动，甚至能看到胸口处极轻的起伏。

吴世站在灯下，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眼里，浮出一丝难明的神色——既像观察，又像一种扭曲的占有。

他伸出布满青筋的手，慢慢抚摸她的脸。指尖在那皮肤般的表层滑过，微微的弹性几乎能让人忘记这是死物。

“还是这帮畜生会玩呐。”他喃喃着，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语。

雁玲的唇角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呼吸，也像是幻觉。

吴世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重新盖上那层布，点了三炷香，插入香炉。火光在雕像的轮廓上跳动，让那尊狰狞的恶神仿佛要随时醒来。

吴世轻轻旋开器皿的底座，一层冷光随之扩散。

那是一组完整的人体器官——流体管路交织成复杂的阵列，银色的纤维如脉络般闪烁着微光。液体在其中流动，带着恒温的气息，那些脆弱粉嫩的内脏周期性地涌动、收缩，展示着生命的节奏。

上方的头颅因此获得了生命的迹象——

她的颈侧微微起伏，唇角似乎有呼吸的微颤，眉心的光影在流动，如同血液在皮肤下流淌。那种诡异的“活着感”，让空气都变得黏稠。

吴世站在供桌前，注视着那尊“雕像”，眼神暧昧。

这东西被称为“盏妓”——一种东瀛人用人体器官与活性流体制造的“盛魂之体”。

她既不是完整的人类，也不是死物，只是被人类某种阴暗癖好强行延续的变态存在。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温热的肌理上停顿片刻，

轻声道：“这玩意，可还真是个稀罕物。”

接着，他收回手，盖上罩布。

灯光的反射让罩布微微鼓起，雁玲在沉睡中缓慢地呼吸。

吴世的脸重新陷入阴影里，低声呢喃：

“呵，这世道啊，本事差了，死都不能死个安宁。”

破旧的砖石房间里，昏暗的灯泡摇晃着，光线忽明忽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气与铁锈味。

鸿雁蜷坐在墙角，脚踝上拴着的锁链在她微微移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呼吸略显急促，背部和肩头的绷带已经渗出血痕。听到门外脚步声，她的全身肌肉像被电流激活般紧绷，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门。

“——还真是精神。”

吴世的声音从门缝外传来，带着那种懒洋洋的玩味。他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那个半透明的器皿，灯光反射在容器的冷面上，投下一层诡异的光。

鸿雁立刻往后退，锁链被拉紧，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紧咬牙关，目光里透出赤裸的敌意。

“你怎么还没死？”她低声嘶哑地问。

吴世笑了笑，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死？你这话真不吉利。其实啊，我本来还打算教你神打的——你这身筋骨，挺适合的。”

他走近一步，鞋底踩在石地上的声音冷脆而规律。

“可惜，”他顿了顿，目光上下扫过她狼狈却依旧有力的身形，“你太不听话了。”

鸿雁的呼吸更急，额头沁出汗珠。她忍着痛，目光没有移开，一字一句挤出：“你这个变态，早晚杀了你。”

吴世笑得更深，嗓音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轻蔑：“女人啊，嘴硬的时候总是最动人。”

他走到她面前，将器皿放在她不远的地上，容器里那微微起伏的光像是在呼吸。

“今天，我可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他俯下身，声音变得低沉，带着一点刻意的暧昧与兴奋。

“猜猜是什么？”

鸿雁皱眉，呼吸滞了一瞬，汗水顺着下颌滑落，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没答话，只盯着那容器，像看着一个不祥的预兆。

吴世笑了笑，手指轻轻敲了敲容器的边缘，那里面的东西似乎也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

“别怕，”他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绝对是个惊喜。”

昏暗的灯泡闪烁了一下，吴世的手指在器皿的边缘摩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将覆盖其上的黑布缓缓掀开。

女杀手咬着牙，做好了一切准备。

灯光落下的那一刻，鸿雁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好东西”——

布的下面，是一颗秀美的头颅，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张面容栩栩如生，肌肤下似乎还在有节奏地微微起伏，如同呼吸。睫毛极轻地颤动着，像是一个正在浅眠中的人。

可是鸿雁知道，那不是睡眠。

那是死后的幻觉。

她的身体先是僵住，然后猛地后退，锁链被拉得“叮当”作响。

“——雁玲？！”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喉咙像被砂纸刮过一样疼。

那是她的妹妹。

她们同是林雁血脉的后裔——那个以强健体魄与鹰隼般肌肉线条闻名的家族。

鸿雁，本名雁瑾，是三姐妹中的长女；雁玲，是排行第二的妹妹，从小最聪慧，也最温柔。

吴世低头抚摸着容器顶端的头颅，似乎很满意地鸿雁的反应。

“这个礼物……足够惊喜，对吧？”

他抬眼望向鸿雁，眼睛兴奋地睁大。

鸿雁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乱作一团，筋肉紧绷得像要炸裂。她几乎要扑上去，但身体的伤势让她动弹不得。

“你这个畜生……你对她——”

声音崩裂，像是一根快要断掉的弦。

吴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容器的盖子。

容器上的雁玲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唇角颤抖，像是梦中的抽搐。

鸿雁的心彻底坠入谷底。

“她还在‘呼吸’，你看到了吗？”吴世淡淡地说，语气像在谈论一件工艺品。

“嘿嘿，我能让死的东西活，也能让活的东西死。”

鸿雁的眼泪在打颤的光下落下，滚过那张历经战斗洗礼、坚韧如铁的脸。她咬住牙关，声音从喉底挤出——

“我要杀了你……吴世，我要杀了你！”

吴世只是笑了，笑容淡淡的，像是在听一个天真的孩子发脾气。

“别这么脆弱嘛，雁瑾。”

他的掌心拍在容器上，发出低闷的一声。

灯光晃动，整个房间似乎被这声闷响吸走了空气，只剩下鸿雁沉重而破碎的喘息。

吴世把手放在容器的边缘，指节在冷光下有节奏地敲着。老人慢慢打开容器下方的隔板，透明罐里的流体和粉嫩内脏在灯光下活动，细微的气泡像是被牵动的记忆，一圈一圈朝上涌去。

老头的笑声很轻，几乎像是在和自己对话。

“想看看她还活着吗？要不要看她对现在这副模样的反应？”他把问题抛给房间里唯一的活人，语气里带着戏谑，像是在考验猎物的神经。

鸿雁——雁瑾——长女的名字在她心里像一张旧照片被揉皱。她的眼睛盯着那块玻璃，看见里面有节奏的光，仿佛能模糊地读出某种脉动。女杀手的身体本能地后缩，锁链在她脚踝上发出金属的低音。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浅而快，胸腔的起伏像被绳索勒紧。雁瑾的手指在地面上攥成了拳，指节白了又红，像是在和疼痛做无声的拉扯。

“别骗我。”她的声音干涩，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老人耸肩，露出那抹淡冷的笑：“骗你？我这是表演，你要不要看个真切的活体戏？”

空气里的温度好像骤降。女杀手的视线从容器移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上，眼眶开始发热，泪光在眼里打转但又被努力压回去。她的下颌颤了两下，喉结滚动，整个身体像紧绷的弓弦忽然松了半截。

雁瑾的腿先软了，胯部一沉，膝盖几乎支撑不住。她的背部肌肉——那一直坚硬如钢的背阔—在微微颤抖，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反复拧动。女杀手咬着牙，强行稳住姿势，眼神却开始出现空白——记忆像潮水般涌来：童年的笑声、三姐妹并肩的影子、雁玲的侧脸。每一次画面都被现在的罐光撕成碎片。

“你看，”老人把容器抬得更近，光在玻璃上跳动，“还在动的地方，不就是活的证据么？”

吴世的这番话像冷水浇在雁瑾心头。她的胸口一阵挤压感，耳朵嗡然作响，世界仿佛与她的呼吸错了节拍。女杀手的手掌开始颤抖，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像是试图把身体的反应锁回去，却越挣越乱。

她张开嘴想说话，声音却化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她试图移动脚步，想靠近那张脸或者把它砸碎，任何动作都像穿着石铠的努力——耗费巨大却收效甚微。

“回答我，”老人又催促，语气变得温和得可怕，“你想她醒过来，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吗？”

那一刻，雁瑾的眼里彻底塌陷出空白。她的身躯微微颤动，整个人像被掏空又被重摔回地面。泪顺着脸颊流下，声音低得像风里断断的枝条：“别……别再玩了。”

吴世只是看着她，眼里没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记录。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破墙上：一个弯着身、像老树般不动；另一个蜷缩着，像被掠过的残叶。

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和那透明器皿里缓慢的涌动声。鸿雁的反应已不只是恐惧——更像是某种被剥离的恸然，所有武艺与坚硬此刻都在她体内化作颤抖与空白。她的肌肉偶有抽缩，像旧伤重新被触碰，而她本能地抓着地面，那抓握的力道在慢慢消退。

老人合上了盖子，声音平静，又隐藏着扭曲的炽热：“过来。”

小说相关章节：禽兽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