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安帕西亚空洞的班车上，刘凯用手拄着脑袋，呆呆看着窗外的行道树一棵棵掠过，心中又回想起了昨日的那场会谈。

如果只用一句话总结的话，那就是：全都是误会。

可琳是星见雅特招进来的【门客】，而不是【肉仆】，这两者的身份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前者，必定是身怀绝技，乃至拥有异能的超凡者，是星见家特意笼络的人才；后者，则只是不堪大用的凡人，做些打扫清理的卑贱工作，哪怕被星见家的主子“临幸”了，也应算作是她们的福气。

作为星见家的门客，可琳只需要执行主家下达的任务即可，闲暇时间大可以自由行动。而这所谓的任务，往往就是些消灭以骸或者保护要人的工作，扫地倒垃圾什么的自然不在其列。

星见篝之所以会误以为可琳是肉仆，全是因为可琳当时正在打扫卫生。这种肮脏的工作向来是交给低贱的下人去做的，因此他也就误会可琳是新来的肉仆了。

此外，可琳在解释自己身份的时候，也没有说清自己是门客，反而是不断重复“女仆”。这就再次加深了星见篝的错误认知，让他越陷越深。真要认死理的话，对于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可琳其实也有着不小的责任。

也许，从星见篝与星见雅的角度来看，这个“交代”已经算是相当有诚意了，就连可琳也在接受了星见篝郑重其事的道歉后，表示愿意原谅他的冒犯，但刘凯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就这样一笑而过。

他所在意的只有一点：难道肉仆就没有人权吗？

刘凯不敢确定星见篝的为人到底怎样，但他愿意相信自己的师父星见雅是个“好人”。可偏偏是这样一个“好人”，却对肉仆的悲惨境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好像她们都是透明人。

也许是因为她从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逐渐就习惯了武家贵族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变得能够接受这份不平等了。她可以与平民百姓亲和友善地交流、交往，乃至成为挚友，或者收为弟子；但，如果有哪个平民成了她家的仆人，就会立刻失去被视为人的资格，只被当作一件会喘气的摆设、会叫喊的玩具，哪怕被玩坏了、玩死了，也不算一件大事。

这样的世界，刘凯是真的不喜欢。

如果是年轻的姑娘受生计所迫，不得不出卖肉体来换取金钱，刘凯虽然不喜，但勉强还是能够接受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人格就低人一等，更不意味着她们的生命不再宝贵。她们应该拥有自我选择的权力，而不是被别人逼着走上绝路。

如果可琳不是超凡者，而真的只是一名肉仆，难道刘凯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强行掳走，肆意地发泄兽欲吗？

不！他照样会冲上去，挥起拳头打爆那人的狗头！

但这番道理，刘凯最终也没有能够说出口。

因为没用。

在超凡世界里，只有掌握了超凡力量的人才能算做人，才能拥有决定自己一部分命运的权力——至于普通人，又有谁会在乎？

刘凯现在还需要星见家的资源与功法，也需要这样一个超然势力来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因此即便他有再多不愿，也必须隐忍，直到自身的实力足够强大，再也不需要星见家的帮助，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说“不”的权力。

但这第一步，却似乎是有些困难……

再过两个星期，刘凯就要参加第一次【九斩】试炼了，但他却对此全无信心。虽说动作要领什么的他早就从星见雅那里学到手了，但距离真的能施展出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精湛手段，说实话，他还差得远呢。

自己一个浸淫武道不足一月的菜鸟，怎么可能一次性就通过那试炼呢？还真当他是什么武学奇才？莫说旁人，就是刘凯他自己也不相信啊。

而且，分明只剩下两个星期的练习时间了，自己却突然被安排上了“家族任务”。

昨天的那场会谈，除了要解释清楚刘凯、可琳与星见篝之间的矛盾误会，还涉及了另外一桩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刘凯需要履行作为亲传弟子的职责，前往位于安帕西亚空洞的新哨站驻守，直至那里的星见道场别馆建设完成。

这也是刘凯此时乘坐班车大巴的原因。他要跟着其他十几名星见家的正式弟子一起前往空洞，在那里执行家族下派的驻守任务。

刘凯并不知道那所谓的“新哨站”还有“别馆”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一定是被星见篝那该死的狗混蛋给陷害了。

昨天刚生出嫌隙，今天就报复回来，这星见篝着实是个心狠手辣的小人。但刘凯也并不怨他，如果自己也有能陷害对方的手段，必定也不会手软。

“……呃，我可以坐到这里吗？”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刘凯侧头去看，却发现来者他也认识，正是前段时间刚发生过争执的星见龙之介。

在拜师礼那次，刘凯当众驳了龙之介的面子，本以为他会伺机打击报复回来，却不想一直都悄无声息。

“坐吧。”

刘凯看了看龙之介略显局促的神情，微微颔首，接受了他的请求。

“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来跟你说声‘对不起’……”

刚一落座，龙之介就自顾自地嘟囔起来，却又不敢直视刘凯的眼睛。

“真的。我其实也没有恶意，只是……一时想不通。”

刘凯并没有去理会龙之介的道歉，他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外，对于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充耳不闻。

待到龙之介说完了一长串道歉的话，方才如释重负般地叹出了一口浊气。紧接着，这狐希人少年话锋一转，提起了另外一桩与先前所说内容完全无关的事情，而那其实才是他今天想要谈的重点。

刘凯起初还不以为意，但多听了一阵，就越发觉得毛骨悚然起来。等到龙之介道出了一切，起身行礼告辞，刘凯也抱拳拱手，轻点了下脑袋，算是给了对方回礼。

他和龙之介之间的所谓“过节”，说白了不过是一时的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大事。与之相比，还是刚才龙之介告知于刘凯的隐秘，才更应该让他提起警惕。

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之间，掺和进了星见家的夺嫡之争！

星见篝作为星见家主族中的长子，本就有与星见雅一争高下的资格。但是星见家与其他武家不同，并不是男性继承制，而是女性继承制，代代家主全是女性，就连最负盛名、被称为“剑圣（Sword Master）”的第三代家主也同样是女性。

哪怕在第六代家主星见琉璃子意外殒命于空洞事故之后，星见家也没有让她的丈夫星见宗一郎成为第七代家主，而是以“第六代【代家主】”之名即位，其中的意思也很明显：星见家的家主不能是一个男人，所以他充其量也只能当一个【代理】罢了。

至于为什么是“第六代”而不是“第七代”，则是因为星见家迄今为止都不承认星见琉璃子已经亡故了。他们坚称第六代家主只是失踪，而并没有殒命，但星见家的诸多商铺产业不能无人看管，故此才选定了【代家主】。

这种自欺欺人的操作其实也并不难理解。国不可一日无君，家族也不能没有族长。如果他们承认第六代家主星见琉璃子已经死亡了，那么就必须立即选定第七代家主。

武家无幼主，因此有兄终弟及的规矩，也就是哥哥去世之后由弟弟补上空缺——当然在星见家这里，是“姊终妹及”。既然星见琉璃子已死，她的独女尚且年幼，那么理应由她的妹妹，也就是星见篝的母亲继承家主之位。

可是，但凡是个长着眼的人都能看出星见雅的天赋有多么超凡绝伦，等到她成长起来必然是一方巨擘，由她来继任第七代家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正是因此，那群族老和大师范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宁愿昧着良心也要把家主之位留给星见雅。

这件事对星见家上上下下都好，只是害苦了一个人，那就是星见篝。

如果星见篝的母亲能够接过第七代家主的位子，那么作为独子的他，未尝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而且，其他武家都是男性继承制，偏偏到了星见家成了女性继承制，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如果他星见篝可以成为第八代家主，那么也可以算是拨乱反正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信念，星见篝才一直在明里暗里搞些小动作，试图在星见雅真正接过家主之位前扭转乾坤，好让自己的家系上位。

只是在几年之前，星见篝的母亲因重病离世了，星见篝也因此丧失了成为正统继承人的机会。自那时起，他就愈发沉沦、放纵，直至今日也未曾重新振作起来。

星见宗一郎和星见雅把他的放荡行径看在眼里，却无意过多干涉，只因为这样对他们才更加有利。相比于一个野心勃勃的挑战者，还是放荡不羁的纨绔公子令人放心得多。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星见篝他真的放弃了吗？

也许以宗一郎为首的宗家势力已经默认了下一代家主必定是星见雅，他们已然稳操胜券，因此对于家族内部的不和谐声音反倒是相当包容。哪怕有人结党营私，他们也总是采取怀柔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硬要假装那些撕裂并不存在。

可现在的星见家，虽然表面上还是星见宗一郎总领大局，但实际上早就分裂成了两个阵营。一边是由宗一郎以及他的亲信、宗家族老构成的“正统派”，另一边则是星见篝牵头，分家以及外姓中的诸多豪强云集响应的“革新派”。

“革新派”在几乎所有的议题之上都与“正统派”针锋相对，凡是“正统派”支持的他们就要反对，凡是“正统派”反对的他们就要支持。

近几年，星见宗一郎力主推行了两件事：其一是广纳贤才，吸引更多狐希人以外的种族加入星见家的势力；其二则是推广异能的开发，让更多星见家的族人尝试去觉醒异能。

对于这两件事，“革新派”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哪怕绞尽了脑汁也要把事情搅黄。

尤其是前者，刘凯自己就有亲身体会：他和泰西在拜师礼上被龙之介与勇次郎出言嘲讽，乃至于最后演化为肢体冲突的那件事直至今日都令他历历在目。在两人对峙期间，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止，全都是冷眼旁观，漠视着事态逐步升级。

这种反常其实正是“革新派”反“异种族”纲领的一种体现，龙之介自己也是最近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革新派”早就想好好敲打一下新近加入的“异种族”弟子了，只不过刘凯太硬，反倒是崩了他们的牙齿。

而对于宗一郎推行的另一件事，即开发异能这边，当前还处于方兴未艾的阶段。他打算在空洞中建立道场，以方便门下弟子的修炼和突破。但“革新派”认为，空洞过于危险，在其中修炼可能会对生命安全造成极大的挑战，因此一直在竭力阻挠。

他们理由充分，声量又极大，因此闹得星见道场内部人心惶惶的。为了安抚弟子们的情绪，宗一郎命令一部分内场弟子先行进驻尚未完工的道场，即是保护施工人员的安全，也是提前测试一下长期驻留空洞后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

其实按道理讲，既然进驻道场的全都是内场弟子，刘凯和龙之介是怎么也不该坐到这辆大巴之上的。龙之介倒好说，他是毛遂自荐的；但刘凯就完完全全属于“躺着也中枪”了。

刘凯可是“真传弟子”，理应身先士卒，做出表率——尤其推荐他参加此次任务的，还是那个星见篝——他可是“革新派”的领头人，如果宗一郎在反对派的面前退缩了，那还怎么当这个【代家主】呢？

所以，就委屈一下刘凯你这个星见雅的真传弟子吧。

反正这处哨站周围的以骸早就被清理干净了，左右不会有什么危险。实在不行，还有师哥师姐们在前面顶上，还能为难你一个一级超凡者吗？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刘凯的心底总是隐隐有种不安。他不相信“革新派”会眼睁睁看着道场顺利落成，或早或晚，那群人绝对会搞点幺蛾子出来。

而且，即便一切顺顺利利，既没有以骸袭击，也没有侵蚀反应，刘凯也会失去宝贵的“学习时间”。距离【九斩】试炼只有两个星期了，现在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空洞可不是清修之地，更不要提刘凯最近还对空洞生出了“心病”。

这其实就是“革新派”的阳谋：要么你现在就认怂，乖乖承认自己不敢把宝贵的真传弟子送进空洞，这也就侧面证实了“开发异能确实存在风险”；而像现在，宗一郎同意送刘凯到空洞里面了，就有可能耽误他的修炼，导致其无法通过【九斩】；这样一来，“革新派”就又有理由反对“异种族”弟子的加入了，因为其资质实在粗鄙不堪。

身为“棋子”的刘凯，深陷“棋盘”之中又无力影响大局，只能随波逐流，默默等待最终的结果了。

这么一想，还好最开始捡到自己是妮可老大，而不是星见雅，不然现在想逃都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随着班车缓缓停稳，刘凯的忧思也随之斩断。他探着头朝车窗外看去，却再也看不见湛蓝的天空，视野当中只余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半球体。

这里就是安帕西亚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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