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日子就像融化的糖，黏稠而缓慢地流淌着。最初的几天新鲜感过去后，夏梅的生活又重新回归了那种属于学生的、慵懒而平凡的节奏。

睡到自然醒，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书，下午偶尔约上还留在本地的同学逛逛街，晚上陪着爸妈看看电视聊聊天。深夜里，当整座房子都陷入沉睡时，她才会反锁房门，拿出那双手套，进行那场独属于她一个人的、隐秘而羞耻的“仪式”，以此释放被压抑的欲望并获得那微弱却实在的体质提升。

日子平静得几乎没有波澜。她没有再“偶遇”过林靳，那个带着黑猫头像的微信好友也安静地躺在列表里，仿佛只是一个沉默的符号。两人之间没有过任何对话，甚至连一个表情包的互动都没有。

就好像两条直线，在游乐场那个点短暂地相交之后，又按照各自原有的轨迹延伸开去，渐行渐远。夏梅有时甚至会恍惚，觉得那天的相遇是否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

然而，某种无意识的习惯却悄悄养成了。她会时不时地、自己都未曾深刻察觉地点开微信，扫一眼通讯录。当看到那个黑猫头像依旧安静地待在原地时，又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划走。

某一天，她窝在沙发里晒太阳，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林靳的头像，进入了他的朋友圈。

出乎她的意料，他的朋友圈并没有设置什么“三天可见”或者“一个月可见”，而是全部开放。内容不多，隔很久才有一条。

大部分都是一些转载链接，标题看起来都很正经严肃，比如《新型网络犯罪手法分析》、《现场痕迹勘察中的几个关键点》、《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案解读》等等，充满了浓郁的警察职业气息。

偶尔也会夹杂着几条生活相关的。没有自拍，更没有他拍的人物照，全都是风景——清晨空旷无人的街道、雨后挂满水珠的树叶、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江面……照片构图不错，带着一种冷静而疏离的观察感，很像他给人的印象。

夏梅一条条往下翻，看得有些兴致缺缺。果然是个无趣又严肃的人啊……她心里暗自嘀咕。

然而，当她手指滑动，快要翻到最底部时，一条发布于大概四五年前的朋友圈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似乎是他大学时期发的。没有配文，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穿着当时很流行的破洞牛仔裤和印花T恤，头发染成了时髦的浅栗色，还做了微卷的造型。他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身旁的篮球架上，对着镜头笑得张扬而洒脱，眉眼间充满了属于那个年纪的桀骜不羁和青春活力，与现在这个冷峻沉稳的刑警形象判若两人！

夏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指顿住了。

他……还有过这种时候？！

这反差也太大了吧！简直像是两个人！她忍不住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久，试图将照片上那个阳光潮男和现在这个总是穿着深色衣服、眼神锐利的林警官联系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开来，仿佛透过这条陈旧的朋友圈，窥见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

他的朋友圈是开放的……那她的呢？

他会不会……也像她现在这样，无意间点开过她的朋友圈？看过她发的那些东西？

夏梅心里猛地一紧，连忙退出林靳的朋友圈，手忙脚乱地点开自己的主页，一条一条地仔细检查起来。

‘这条是去年跟室友去吃火锅的，好像没什么问题……’

‘这条是吐槽老师布置作业太多的，应该没关系吧？’

‘啊！这条是之前看完流星雨发的感慨，好像有点文艺少女的矫情……’

她一条条看下去，心情莫名地有些紧张，仿佛在接受某种无形的审查，生怕哪条内容会显得幼稚、无聊或者不合适，导致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印象分降低。

然而，看着看着，她滑动屏幕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愣在了那里。

……什么啊？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猛地回过神来，一种荒谬感和自我厌弃感涌上心头。

我为什么要在意他怎么看我？他对我是什么印象，很重要吗？

反正……他本来就在怀疑我。在他眼里，我可能一直就是个行为古怪、充满疑点、需要被重点关注的对象罢了。

我在这里小心翼翼地检查朋友圈，担心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这行为本身不就显得很可笑、很莫名其妙吗？

她泄气般地扔开手机，身体向后倒进柔软的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心里乱糟糟的。

那种明明告诫自己要远离、却又忍不住在意对方看法的矛盾心情，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让她这个本该悠闲的寒假下午，变得有些烦躁起来。她努力想将那个黑猫头像和那双锐利的眼睛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却发现它们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印记。

随着寒假的时光流逝，春节的脚步也伴随着越来越浓的年味如期而至。夏梅跟着父母，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到了位于老家县城云阳镇的乡下老家云溪村。比起城市里越来越显得冷清的年节，村里要热闹得多。家家户户贴上了崭新的春联和福字，挂起了大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燃放后的淡淡火药味和各家厨房飘出的诱人饭菜香。孩子们穿着新衣，追逐嬉闹着，笑声能传出去老远。

这种热闹而充满人情味的氛围，让夏梅感觉格外放松和舒适，她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更喜欢待在村里。

回到熟悉的老屋，放下行李，夏梅在院子里帮着奶奶摘菜。这时，一个穿着红色棉袄、像个小福娃似的三四岁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从隔壁院子跑了过来，正是邻居家的小文。

“夏梅姐姐！你回来啦！”小文仰着小脸，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看到小文，夏梅的心不由得柔软下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呀，小文新年好呀！又长高啦！”

看着小文天真无邪的笑脸，夏梅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去年国庆节后的那个夜晚。那个她除了教训地铁变态外第二次真正运用变身能力去做点什么的夜晚——漆黑的森林、凶狠地狼群、找到小文时的庆幸、以及背着他穿梭在林间的奇特感受……还有最后，回到家躺在床上，差点被奶奶发现，在极度紧张和羞耻中强行解除变身的惊险一幕。

明明才过去几个月，却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段经历，如同一个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秘密，带着惊险、羞耻，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小文凑近夏梅，踮起脚尖，小手拢在嘴边，做出要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一点也不小：“夏梅姐姐！我告诉你哦！我没有把你晚上会变身、变成蒙面超人的事告诉其他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夏梅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幸好周围没大人注意。她连忙也压低声音，对着小文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小文真棒！做得非常好！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谁都不能说哦！”她心里暗自庆幸，小孩子虽然记得事，但似乎并不完全理解那意味着什么，只当成是某种好玩的游戏。

得到表扬的小文更加开心了，眼睛亮晶晶的，又拉着夏梅的衣角，充满期待地问：“那……夏梅姐姐，你哪天能再变身，带我去玩嘛？就像上次那样，‘嗖’一下就能跑好快！我们去后山抓萤火虫好不好？”

夏梅闻言，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心里涌起一股无奈的暖意。

果然是小孩子啊……在他纯真的世界里，那神奇而危险的变身，似乎就等同于一种新奇有趣的超能力游戏。他完全无法理解那背后隐藏的复杂、羞耻和潜在的风险，只记得那种被带着高速移动的新鲜和刺激。

她蹲下身，平视着小文，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解释道：“小文，变身……不是随便用来玩的哦。就像你的玩具宝剑一样，要在合适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对不对？而且后山晚上很黑，可能会有危险，我们白天再去玩，好不好？”

小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答应了：“好吧……那姐姐下次合适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带我玩哦！”

“好，一定。”夏梅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却想着，这个“合适的时候”，最好永远都不要到来。她希望小文能平安快乐地长大，远离任何需要她动用那种力量的危险。

奶奶端着刚洗好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正和夏梅说悄悄话的小文，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哟，小文来啦？天天念叨着姐姐姐姐，这下姐姐真回来了，高兴了吧？”

小文用力点头，脆生生地回答：“高兴！”

奶奶把果盘放在小桌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对夏梅说：“阿梅你是不知道，这孩子啊，自从上次国庆节走丢被找回来之后，可有意思了。村里人问他，是谁那么厉害把你从山里找回来的呀？你猜他怎么说？”

夏梅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下意识地看向小文，小文正眨巴着大眼睛，一脸“这是我们的秘密”的表情。

奶奶没注意到夏梅细微的紧张，继续笑着学舌：“他啊，小脑袋一扬，特别认真地跟人说：‘是蒙面超人救的我！’哈哈哈，你说可乐不可乐？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词儿。阿梅啊，你们年轻人懂得多，这‘蒙面超人’是个啥呀？是电视里新出的动画片人物？”

“蒙面超人”四个字像小锤子一样敲在夏梅的心上！她感觉脸颊瞬间有些发烫，心跳也漏跳了半拍。小文这孩子……果然还是说漏嘴了！虽然没提她名字，但这个指向性也太明显了！

她连忙低下头，假装被果盘吸引，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颗葡萄，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啊……蒙面超人……就是、就是一个……嗯……超级英雄！对！电视里演的，那种……戴着面具、很厉害、会帮助别人的英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解释得苍白无力，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哪个超级英雄会大晚上出现在他们这小山村的后山专门救人啊？

然而，奶奶听完她的解释，并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蒙面超人”到底出自哪部动画片，或者表示怀疑。她只是依旧那样慈祥地笑着，目光温和地看着夏梅，轻轻“哦——”了一声，拉长了语调，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声“哦”听起来意味深长。

夏梅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奶奶一眼。只见奶奶脸上那笑容似乎……不仅仅是觉得小童言有趣那么简单。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的、甚至有些许戏谑和包容的意味，正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夏梅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

奶奶……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难道那天晚上她其实看到了？？还是其他哪里露出了破绽，被奶奶察觉了？奶奶当时虽然没追问，但并不代表她没怀疑啊！老人家经历得多，心思可能比年轻人更细腻。

奶奶那个笑容……那个眼神……分明就像是看穿了什么，却又不点破，只是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表达“我知道了，但没关系”。

夏梅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种混合着羞耻、紧张和被看穿后的无措感席卷了她。她不明白奶奶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默许？是觉得好玩？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能胡乱地点点头，抓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糊地应道：“嗯……就是那样的……奶奶您吃水果……”然后便借口去帮忙准备年夜饭，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躲进了厨房，留下奶奶依旧带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和小文一起吃着水果。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春节的热闹喧嚣渐渐沉淀，老家的夜晚重归宁静。明天就要随父母返回蓉城了，夏梅抱着枕头，像小时候一样，钻进了奶奶的被窝，准备和奶奶睡最后一晚。

老人家的呼吸平稳悠长，仿佛早已入睡。夏梅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心里又想起之前奶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和关于“蒙面超人”的话，思绪纷乱。

就在她以为奶奶已经睡熟，自己也快要被睡意侵袭时，身旁的奶奶却突然轻轻地、清晰地开口了：

“阿梅。”

夏梅的心猛地一紧，瞬间清醒了大半。“奶奶？您还没睡？”

黑暗中，奶奶侧过身，面对着她。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夏梅能感觉到奶奶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奶奶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奶奶那天晚上，看到了。”

看到了？！

夏梅的呼吸骤然屏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

看……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了她当时那副怪异的样子吗？

奶奶似乎能感受到她的紧张，轻轻笑了笑，那笑声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平和与了然：“我看到你躺在床上，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模模糊糊的一层，看不真切……可是奶奶一走近，揉了揉眼睛，就又看清是你的小脸了。”

奶奶的描述，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夏梅记忆深处那个极度羞耻、极度紧张的夜晚！

那天晚上！她变身后，只留着戴着头套的脑袋露在被子外面，身体还处于那种紧紧包裹的状态！奶奶推门进来的瞬间，她吓得魂飞魄散，在那种极致的紧张和羞耻的冲击下，才……

原来……奶奶真的看到了！虽然可能只是惊鸿一瞥，甚至因为光线和惊讶而看得不真切，但她确实看到了自己那副“非人”的模样！

夏梅的心脏狂跳不止，脸颊烧得厉害，在黑暗中羞得无地自容。

奶奶继续温和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怜爱和骄傲：“而且啊，后来听小文整天念叨什么‘蒙面超人’，奶奶就在想，我们阿梅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那个‘蒙面’的，是不是就是你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做了这么好的事情，救了小文，却不告诉别人呢？连奶奶也要瞒着？”

听到奶奶这番话，夏梅紧绷的心弦反而微微松动了一些。奶奶的语气里没有恐惧，没有把她当成怪物，只有心疼和一点点因为被隐瞒而产生的小小埋怨。

她知道，关于手套和变身的惊天秘密，是绝对不能告诉奶奶的，那只会让老人家更加担心和害怕。她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小声地、半真半假地解释道：“奶奶……我，我只是……害羞。戴着那个头套……怪不好意思的，像小孩子玩闹一样。而且……只要小文平安无事就好了，是谁救的，不重要。”

这个解释虽然勉强，但也算符合她平时文静内向的性格。

奶奶安静地听她说完，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温暖粗糙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夏梅的手。

“奶奶知道，”奶奶的声音更加柔和了，带着一种通透的理解，“我们阿梅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不愿意告诉奶奶，奶奶不怪你。”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奶奶只希望你记住，以后啊，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想帮助别人，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奶奶没有追问那头套到底是什么，没有质疑她为什么会有那种能力，只是给予了最朴素也最珍贵的信任和关怀——我知道你做了好事，我为你骄傲，但我更担心你的安危。

夏梅的眼眶瞬间就热了，鼻尖发酸，一股暖流包裹着酸涩涌上心头。她反手紧紧握住奶奶的手，声音有些哽咽：“谢谢奶奶……我会的……我会小心的。”

“好孩子，睡吧。”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再多说。

黑暗中，夏梅依偎在奶奶身边，感受着老人家平稳的呼吸和手心的温暖。最大的秘密似乎被窥破了一角，但预想中的恐慌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全然接纳和理解的安心与感动。

奶奶用她的方式，守护着孙女的秘密，也守护着孙女那颗善良而勇敢的心。这个夜晚，因为这份沉默的知晓与温柔的叮嘱，变得格外温暖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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