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侯三十二年冬十月朔，日南至。

五岁的吴璞玉跪坐在庭院里，小手托着腮，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的主人哥哥。

哥哥又在摆弄他的木头和影子游戏了。

那根直直立起来的、被哥哥叫做“立表”的细木棍，插在一个哥哥称作“圭尺”的长条木板上。

每年哥哥都要玩两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

主人哥哥说木板所指的方向是正北方，而今天的太阳会是一年中最南、最矮的一天，而影子则会是最长的一天。

影子快要转到木板上刻的线了，他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木棍长长的影子，嘴里还念念有词。

“小玉，正午就要到了！第四年了，我就不信四年的冬至日能一模一样！”

“是，哥哥。”小玉回答道，但一点也听不懂。

哥哥跟她讲了好多次他要玩这个游戏的原因，但她还是不太懂。

“冬至”日从来都是这一天，老爷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这样，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是主人哥哥却总不肯相信，非要亲眼看到才相信。

老爷今天出门去祖庙祭祀了，难得可以和哥哥偷偷在家里玩，但今天哥哥却只顾着看影子，小玉不禁有些失落，但还是乖巧地在一旁看着，没有升起过半点捣乱的想法。

“啊……！”主人哥哥突然看不出开心地轻笑了起来，“呵，哈哈……和四年前还是一模一样，一点误差也没有……哈哈……至少肉眼是看不出来……”

小玉忍不住凑过去看，那长长影子的顶端，正不多不少，顶在哥哥四年前画的细线上。

“哥哥，看来老爷应该说的是真的对吧？既然四年都没什么变化，那老爷说三千年都是同一天，大概也是真的？”

“好好好，一个月30天没有零头是吧，一年360天没有零头是吧，三千年没误差是吧，刚刚好是吧，这么巧是吧，焯！”哥哥一脚踢飞了他那从来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的圭表，吓了小玉一跳。

主人哥哥仰起头指着苍蓝的天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以及第一次见的凶狠语气，像是在骂人一样。

“哪有那么巧的天体模型！朔望月和回归年，就那么整齐地适应人类观测？老天爷你这也太假了！”

吴光突然有些理解，这个世界为何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天文历法看起来那么的整齐，天体轨道显得那么的刻意安排，再加上诡异的男女出生比例，怎能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天意存在？难怪这个世界的人们会逐渐形成一套牢不可破的、看起来停滞的社会秩序。

“哥哥……主人……你在说什么呀……”妹妹轻轻拉了拉他的裤脚，“是小玉惹哥哥生气了吗？小玉以后不瞎说了……”

她那闯祸了似的委屈小表情，帮吴光顿时冷静了下来。他赶紧蹲下来安抚妹妹道：“小玉别怕，哥哥是生老天爷的气，所以才冲它说瞎编的咒语，没有生小玉的气哦～”

“那……上天为什么惹主人哥哥生气了呀，小玉……小玉太笨了，还是不明白……小玉能帮上哥哥的帮吗？”

“唉，这个要解释起来太复杂了，还是等你长大以后再告诉你吧。”吴光无奈地笑笑，“你现在能帮我的，就是乖乖听哥哥的话，以后不要喊我主人，也不要每天来找我申请穿衣服和站起来。”

“哥哥又说这种话，哥哥果然是在生小玉的气！”妹妹一听这话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求求你了哥哥……不要不要小玉好不好？小玉会乖乖的，小玉再也不缠着哥哥偷偷玩了。”

“我……我没有不要你啊。”吴光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我说了多少次了，你是一个独立的人、独立的个体，你不应该属于任何人，明白吗？”

小家伙委屈巴巴地带着哭腔道：“可是奶娘说了，小玉今年五岁了，就应该懂事了。哥哥是小玉的主人，小玉就应该每天等哥哥允许了才能开口说话，才能穿衣起身啊。”

“……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给你念叨，等你三岁会说话了，我就一直在教你人人平等的道理，三年了，我逮到机会就用各种身边的物件给你比喻，用发生的事情给你论证，你听了我三年的唠叨，都不如奶娘一句话管用？”

小玉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摆道：“不是的不是的，小玉听哥哥的！不过奶娘也不是只说了一遍……但最主要的是，我觉得奶娘说的很有道理啊，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而且哥哥是小玉的主人，那小玉就是属于哥哥的呀不是吗？”

“那你的意思是哥哥说的不对，哥哥说的没有道理咯？”

“呜呜不是的哥哥，小玉不是这个意思！”小家伙眼泪再也停留不住，不讲道理地哭了起来，但双手还是紧紧抓着哥哥的手，生怕一松手哥哥就不要她了。

吴光叹了口气，他已经发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制度性压迫这么简单，小玉是她从小试着洗脑长大的，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就用重复性语言洗脑，等稍微懂事了就开始给她用各种方式灌输她也是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道理。

但她仿佛天然对这些真理抱有抵触心理，虽然作为幼儿无法反驳，可小时候她就会用哭来表达抗议，会说话后也一听到哥哥讲道理就愁眉苦脸的；然而当她今年年初，五岁虚岁生日那天，听着奶娘给她讲她大了，今后要守规矩，以及这个世界的所谓“天理”，她却仿佛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当场就向哥哥承认错误——承认先前没有哥哥的许可随意触犯十权的错误，并向哥哥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犯。

这简直就像是一种天然的思想钢印，或是写进底层基因代码的灵魂烙印，不可理喻。

就在吴光思索还能怎么跟妹妹说时，前院传来了开门声。

“这才中午，他不应该这么早回来啊？一般祭祀不都得要搞到太阳落山吗？”

他为了让妹妹不再哭泣，岔开话题拉着她去前院看看。

进来的却不是老爷，而是她一个年级较大的庶姐，已经快三十了，向门外的马车挥挥手，那女车夫道个别，便驾车走了。

“姐？你去哪了？”吴光疑惑地看着她的肚子，他已有三个月没见过这位庶姐了，她之前怀上老爷的孩子大着肚子，吴光还以为是一直在房间里养胎没出门呢，怎么从外面回来了，而且孩子看着也生完了。

“小少爷！”似乎是听到吴光亲切的称呼让她格外想家，激动地扑到吴光跟前亲了亲他的小鞋子，道：“贱婢去女校生孩子去了呀～”

她看到吴光一脸懵圈的表情，噗呲一声笑道：“哦对哦，贱婢走的那天清晨，小少爷睡懒觉没起床呢。”

“那你……为啥要去女校生孩子？那儿不是培养官奴婢的地方吗？还有那你孩子呢？”

“抱歉啦小少爷，本来贱婢应该给小少爷生个奴婢的呢，但是老爷决定这个孩子血统比较纯，还是捐献给国家的好，所以就送贱婢去女校生了，这不坐完月子回来了，也算是享受了一把坐月子的待遇。”

吴光听得更是一头雾水，他之前知道官奴婢的四个来源之一便是捐献，但没想到竟然是送孕妇过去在那儿生了再回来？而且为啥要捐呢？

吴光问出了自己的疑问，那庶姐答道：“老爷这个没教过小少爷吗？那就由贱婢来给少爷介绍吧～”

“首先呢～小少爷将来要娶一位正妻对吧？但是只有从出生起就接受封闭式教育、一直到归于夫家之前都没有接触过人的才有资格做正妻，所以国家女校所养育的官奴婢是一类很特殊的官奴婢，她们是未来有资格做男人正妻的官奴婢。”

吴光听到她说“接触过人”时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想起这位庶姐口中“人”一词的定义。她见吴光皱眉，还以为是已经知道了这个常识嫌自己讲得慢了，连忙加快语速道：

“而为了确保从出生起就封闭式教育，所以是孕妇在那里生了再回家，而不能直接接纳已经出生的女孩儿。但其他三种官奴婢的来源里，有孕妇的概率很小，所以国家女校的生源主要是依赖捐献，而捐献后便暂属官奴婢而不再属于私人。”

“那人们捐献的动机是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吗？”吴光问道，握紧了妹妹的手。

“回小少爷的话，当然有啦，首先是捐献者虽然从没见过这个女儿，但学校会一直记录她是来自哪个家庭、父亲是谁，并且还会每年将她们的健康状态报告给家族，这样家族那边就能安排联姻了。到时候新郎会先到丈人家里拜见，然后去女校门外将新娘子迎回家里，当然聘礼也要女校和丈人家各给一份。”

“除此之外，有爵位的贵族是有义务要送一定数量的，否则会贬爵位或罚款；富人送多了则能获赏爵位，具体要送多少女儿去，贱婢就不清楚了。普通人家送了则能有抵税或补贴，像我们家这次就是这样，如果想获得爵位那得无偿送好多，只换积分，积分到了才能获得爵位，要是不幸没能攒够足够的积分就……不禄了，生前送的这些也就打水漂了，所以只有富人家能送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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