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都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股独有的、冰冷而绝望的气味。

刘家延握着葛婷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掌心传来的湿冷汗意。生殖科的专家扶了扶金丝眼镜，用一种近乎宣判的口吻，重复着几个月来他们已经听过数遍的结论。

“刘太太，根据最新的子宫内膜活检和卵巢功能评估，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医生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残忍的词，“多次流产对您的子宫壁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但更关键的是，您的卵巢功能已出现早衰迹象，几乎无法再产生具备活性的卵子。恕我直言，您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已经为零。即便是通过辅助生殖技术，从您体内获取可用卵子的希望也微乎其微。”

“为零”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钢钉，精准地钉入了葛婷的心脏。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原本挺直的背脊瞬间垮了下来。

刘家延立刻将她揽入怀中，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抚。“没关系，婷婷，没关系……”他柔声安慰着，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心疼，“我们还有很多办法。”

葛婷没有哭，只是把脸深深埋在丈夫宽阔的胸膛里，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手臂。刘家延看不见她的表情，自然也无法察觉，在她低垂的眼帘下，一闪而过的不是悲伤，而是一股淬了毒的怨恨与恐慌。

回家的路上，车内死寂。刘家延几次想开口，都被葛婷那副生人勿近的侧脸挡了回去。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名牌包的带子。她脑海里盘旋的不是医生的诊断，而是上周丈夫带她出席的一场应酬上，新来的女大实习生，端着酒杯凑到刘家延身边时，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欣赏。那一瞬间的画面，比医生的判决书更让她感到寒冷。

她，葛婷，年近三十五，美貌正在不可逆转地流逝。而刘家延，三十六岁，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事业有成，风度翩翩。维系他们婚姻的，除了多年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一个看似完美的家庭外壳。而现在，这个外壳上出现了一道致命的裂缝——她不能生。

这个秘密，像一根毒刺，她埋藏了十几年。年轻时贪图享乐，在混乱的派对和关系中迷失，一次次的堕胎是她挥霍青春的代价。她从未对刘家延坦白过这一切，只用“不易受孕”或“习惯性流产”来搪塞。她曾庆幸，现在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她怕的不是没有孩子，她怕的是因为没有孩子，而失去眼前这个男人，失去他所能提供的一切。

深夜，卧室的灯光柔和。刘家延洗完澡出来，看到葛婷正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像叹息：“婷婷，别想了。我今天咨询了一下，现在的领养手续很完善，我们可以……”

“领养？”葛婷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像一根被拨到极致的琴弦。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转过身来，双眼赤红地瞪着他，“刘家延，你什么意思？你要我去给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当妈？你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

刘家延愣住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

“你想什么？”葛婷步步紧逼，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更像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指控，“领养的孩子跟你我都没有血缘！你心里就不会有疙瘩吗？你敢说你以后不会因为这个嫌弃我？还是说……你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比如代孕？”

“代孕”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被她狠狠地抛了出来。

刘家延皱起了眉：“如果能有我的血脉，当然更好，但那也只是一个选择……我没有你想的那些龌龊念头。”

“没有？”葛婷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男人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怀着你的孩子十个月，你们之间能清清白白？刘家延，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你是不是早就想找机会跟别的女人上床了？那个女人给你生了孩子，你是不是就要把我们这个家给拆了，去组建你的‘完美家庭’？”

她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恶意揣测和诛心之论。刘家预感到，这不是沟通，这是一场战争。他疲惫地闭上眼：“婷婷，你能不能冷静一点？我只是想解决问题。”

“我不要！”葛婷的情绪彻底爆发，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眼中满是偏执的疯狂，“那个孩子，一半是你的，一半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每当我看着TA，我都会想到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卵子母亲’！我们的家里会永远飘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我宁可不要孩子，也绝不接受一个时时刻刻提醒我失败的‘替代品’！”

她的心理洁癖和对“纯粹性”的偏执，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所有常规解决方案面前。刘家延在这场战争中彻底败下阵来。

看着丈夫疲惫而无奈的脸，葛婷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也用泪水淹没。

“家延，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太怕失去你了……我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求求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对不对？一定有的……”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他。刘家延的心在妻子的泪水中一点点软化，他叹了口气，将那些伤人的话抛在脑后，只剩下对妻子的怜惜。

“好，好，我们再找找办法，总会有的。”他承诺道。

他不知道，葛婷口中的“办法”，已经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几天后，是刘家延开着车，载着葛婷一起来到了这家名为“东都传奇”的医疗集团。它隐藏在CBD最顶级的写字楼里，没有招牌，只有外人推荐并提前预约才能进入。葛婷说服他，这是自己千方百计才打听到的一家全球顶尖基因技术的公司，平常只为达官显贵服务，或许能有他们从未想过的解决方案。

步入其中，极简的纯白设计、柔和的隐藏式灯光和近乎绝对的安静，都让刘家延感到一种非人的冰冷。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着青草与金属的奇特香气，让人镇定的同时又心生不安。

一位身着白色制服、自称“引导者”的女性科研人员接待了他们。她面无表情，声音平滑得没有任何情绪，但每一句话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刘先生，葛女士，欢迎。首先请允许我强调，‘东都传奇’的目标与二位完全一致——以最安全、最尊重二位情感联结的方式，拥有一个属于你们的、健康完美的后代。”

她先用这句话给夫妻二人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将彼此绑定在了同一阵线上。

她轻点桌面，一面全息投影墙在他们面前亮起，上面显示着葛婷的基因检测报告。

“根据我们对葛女士提供的资料进行的深度分析，我们确认，您卵子活性衰退的根源性问题，以目前的显性技术无法逆转。任何试图直接修复您卵子基因的方案，都伴随着低于0.1%的成功率和极高的突变风险。为了您和下一代的绝对安全，我们首先排除了这个选项。”

这番话显得严谨而充满关怀，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解决问题的焦点从葛婷身上移开。葛婷的眼神黯淡下去，而刘家延则感到了些许专业带来的信服。

“既然在葛女士身上直接操作风险过高，”引导者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刘家延，“我们便将思路转向了刘先生您。我们在思考：能否利用您健康的基因，来‘培育’我们所需要的核心遗传物质——也就是，S级的卵子？”

“用我的身体？”刘家延皱起了眉，“我是男人，怎么可能？”

“这正是我们‘东都传奇’的核心技术，”引导者平静地揭晓谜底，“我们称之为‘局部生理功能转化’（Localized Somatic Functionality Transformation，简称LSFT）。通过精准的基因编辑，我们可以暂时性地、并且完全可逆地，诱导您体内产生一套功能健全、生理年龄处于20岁巅峰状态的女性生殖系统。请注意，刘先生，我们并非要改变您的性别，您的外貌、声音、体态、思维方式，都将保持原样。”

引导者切换了投影，展示出一个清晰的3D人体解剖动画。

“LSFT技术，是通过精准的基因编辑，暂时性地、并且完全可逆地，将您的男性生殖系统转化为一套功能健全、生理年龄处于20岁巅峰状态的女性生殖系统。具体来说，”动画清晰地演示着，“您的睾丸组织将会在激素诱导下内收进入腹股沟，并转化为功能性卵巢；您的阴茎海绵体和尿道组织将重构、萎缩，形成阴道和新的尿道口。这个转化，仅限于您的下体区域。”

刘家延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尽管引导者一再强调“局部”，但这种对男性根本象征的直接改造，依然让他感到巨大的屈辱和恐惧。

“整个过程只需要一个月，”引导者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抛出最关键的信息，“在此期间，您的身体会成为生产S级卵子的‘完美培育皿’。等我们成功提取到足够数量的健康卵子后，您就可以立刻进行逆转程序，您的身体将完全恢复原有的男性形态与功能。”

她指着流程图的下一步：“获取您的卵子后，我们会在全球基因库中为您匹配最优质、健康的捐赠者精子，制造出完美的胚胎。最后，由我们集团合作的专业代孕者完成孕育和分娩。”

这个方案像一颗包装精美的炸弹，虽然依旧骇人听闻，但“局部转化”、“外形不变”、“一个月”、“完全可逆”这些字眼，将刘家延最初的激烈抗拒，一点点消解成了可以权衡的代价。

“等一下，”刘家延的声音沙哑，“用别人的精子？那孩子……不就不完全是我们的了吗？”

“这是为了保证后代的绝对健康。”引导者回答。

刘家延的脑中闪过一个疯狂而诡异的念头，他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既然我的身体能产生卵子，那……我能不能用我转化后身体里的卵子，和我自己预先储存的精子结合？这样，孩子就完全是我们两个……或者说，是我一个人的基因了。”

“我们绝不推荐，也绝不会执行这种方案。”引导者的回答迅速而坚决，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严厉。

“为什么？技术上做不到？”

“技术上完全可行，但伦理上和遗传学上是灾难。”引导者切换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基因链崩溃的动画。“刘先生，您提出的本质上是极限形式的‘自体受精’。在基因层面，这等同于最高风险的近亲繁殖。您提供的精子和卵子虽然性别标记不同，但基因来源是同一个个体，这意味着隐性遗传病的相遇概率会从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瞬间飙升到四分之一！这几乎注定了新生儿会出现严重的基因缺陷或畸形。‘东都传奇’的原则是创造完美的下一代，而不是充满痛苦与缺陷的实验品。”

刘家延最后的希望被这番冷酷的科学论断彻底击碎了。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被逼入了一个绝境。要么接受一个有外人基因的孩子，要么……什么都没有。

在引导者去准备资料的间隙，刘家延借口去洗手间冷静一下。他一离开，引导者便像算好时间一样回到葛婷身边，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具蛊惑性。

“葛女士，我知道这个方案冲击力很大。但请您换个角度想，如果只是为了获取卵子，刘先生并不需要经历完整的生育过程。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在这个过程中，您的丈夫没有和任何一个‘真实’的女人发生关系。他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提供了必要的遗传物质。这从根本上，杜绝了您所担心的任何情感或生理上的‘背叛’。一切都还在您的掌控之中。”

“掌控”两个字，像一枚精准的钢钉，钉入了葛婷的心里。

没有真实的女性竞争者。

拥有丈夫纯粹的血脉。

一切还是可控的，可逆的。

她看着平板上那张与刘家延有七分相似，却艳丽动人的虚拟女性面孔，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生根发芽。

刘家延回到座位，脸色依旧难看。他脑中反复回响着引导者的话，那个“最优方案”像一道魔咒。

不用和男人做爱。

不用自己怀孕。

只需要变成女人一个月。

付出的代价，似乎一下子降到了他可以勉强忍受的范围。他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次为期一个月的、无比怪诞的“出差”。只要能换来一个属于自己的、健康的孩子，让妻子从多年的心魔中解脱出来，这个牺牲……似乎值得。

他转头看向葛婷，只见她双眼含泪，满是祈求和希冀地望着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刘家延感到一种宿命般的疲惫。他那份对妻子的爱与责任感，最终还是压倒了作为男人的尊严与理智。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同意。”

葛婷喜极而泣，紧紧抱住了他。

引导者脸上露出了计划通得逞的、程序化的微笑：“明智的决定。那么今天，我们只需要采集刘先生您的血样用于基因编辑，并支付预付款即可。基因编辑和重组需要大约一周时间。一周后，您可以请好长假，再来集团接受正式的转化。”

在一份厚得像本书、条款晦涩难懂的协议上，刘家延麻木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护士上前，熟练地从他手臂抽走了一管血。POS机上划走了一笔足以买下一辆豪车的巨款。

一周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

对葛婷来说，这是充满希望与甜蜜煎熬的七天。她辞退了家里的阿姨，亲自为刘家延打理一切。她炖的汤，做的菜，无一不是精心查阅了资料，为了给丈夫“转化”前储备最好的营养。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出恋人般的光彩，看刘家延的眼神里，除了深情，更添了一层奇异的、混杂着母性与占有欲的炽热。

而对刘家延而言，这七天是他作为“刘家延”这个男人的最后倒计时。

他开始贪婪地感受自己作为男性的一切。每天早晨，他会花很长时间刮胡子，感受锋利的刀片拂过下巴时粗糙的触感，看着镜中自己轮廓分明的脸，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他会刻意去健身房，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感受肌肉的酸胀与力量的奔涌，以此证明自己身体的雄性特征。

这期间，夫妻间的性爱变得前所未有的频繁而激烈。

那不再是过去为了“造人”而充满焦虑与任务感的交合，而是掺杂了告别、补偿与确认的复杂仪式。葛婷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与主动，仿佛要将丈夫未来一个月所“失去”的男性气概，提前在自己身上全部汲取、占有。而刘家延则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每一次冲撞，每一次低吼，都是在向自己的身体、向这段关系，确认自己此刻不容置疑的性别。汗水与泪水交织，激情与悲伤并存。高潮的瞬间，他紧紧抱着妻子，感受到的却是无尽的虚空，仿佛抱着的是一个即将破碎的幻影。

在约定转化日的前两天，刘家延找了个借口，独自出了门。

他没有告诉葛婷，内心深处，一个理智的声音始终在警告他。那份厚重的协议他回来后逐字逐句地看过，里面充斥着“不可抗力”、“未知风险”、“客户自愿承担一切后果”之类的免责条款。他无法百分之百地相信“东都传奇”所谓的“完全可逆”。万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变不回来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要做一点准备，留下一点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开车来到了一家正规的人类精子库。与“东都传奇”的未来感和非人感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严谨的医学气息。在经历了繁琐的填表、体检和问询后，他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取精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巨大的羞耻与荒诞感将他淹没。他是一个即将为了获得卵子而“变成女人”的男人，此刻却在这里，为了保留自己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火种”，而进行着最原始的男性行为。这整个事件的逻辑链条，扭曲得像一个莫比乌斯环。

最终，他还是完成了流程。当护士将一份标注着序列号的冷冻证明交给他时，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心全是冷汗。这或许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作为男人刘家延的最后证明。他将这份证明藏在了自己书房一个绝不会被葛婷发现的暗格里，像是藏起了一个关乎生死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个悲壮的仪式，心中那份赴死般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

转化的日子终于到了。

告别的时刻来得很快。在一间纯白的准备室门口，刘家延和葛婷拥抱。

“等我回来。”他轻声说。

“嗯。”葛婷的眼眶红了。

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葛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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