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生病了

“娃儿你先莫慌……你不是说那条鱼对你跟对别人不一样吗？所以……”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含糊不清，夹杂着口水的吞咽，显然在吃东西。太乙也是个好脾气的，从被吵醒到接受现实只过了一分钟不到，就乐呵呵地叫了炸串夜宵，边吃边听徒弟诉苦。

“是，可那个老头只给我两天的时间，要是失败了——师父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对面持续不断传来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哪吒忍了又忍，这才没有一气之下挂断。

“这就对了噻，因为你没有伤害它，所以它会对你格外有耐心！”太乙吃得太快，险些被自己呛到，“咳咳……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当着它的面给自己注射维生素B，它就会明白这个对它无害！哎呀，我会跟大师兄说，让他别逼得太紧，你毕竟是第一次……”

他又喝了一大口汽水，打出一个长长的饱嗝：“娃儿你也早点休息，莫熬太晚了！”

哪吒沉默了很久，最后硬邦邦地挤出一句“知道了”。其实太乙说的话多少给了他些安慰。他这个师父看似吊儿郎当，实际上在学术领域也是数一数二的人才，既然他说这条鱼会相信自己，那就试试吧。

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这样想着，猛地拉开浴室门，蓝发的人鱼正靠在浴缸边缘上休息，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立刻将大半个身子沉到水面下，只露出一双澄澈的蓝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哪吒蹲下身，拿出医药箱，取出了一支细细的针管。敖丙看到针尖，立马向后缩到了浴缸边缘，不停地发出威胁的喉音，纤细的脖颈上甚至暴起了青筋。显然那天的麻醉针对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嘘，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哪吒只得这样安抚，要是再不出声，这条鱼怕是要一尾巴扇过来了，自己现在这副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他缓缓抬起胳膊，确保人鱼能看清自己的动作——然后，在人鱼震惊的眼神下——将针尖扎在自己小臂上，缓缓推入那一管维生素B。他心跳如擂鼓，几乎是在祈求：拜托了……如果你真的是有灵性的生物，那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毕竟你那么聪明，对吗？要是这样也不起作用，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注射完毕后，哪吒又拿出了那支抗生素的注射剂，鼓励般地看向人鱼。这是个好兆头：他安静地看完了注射针剂的过程，没有发出威胁的吼叫或是冲上来打断针管。

人鱼静静地看着哪吒，银蓝色的长发在水中如同海藻般散开，良久，他游到浴缸边缘，向着哪吒抬起一只白皙的小臂，眼神没有之前的暴怒和恐惧，而是多了几分试探，犹豫，甚至还有催促。

快一点。

哪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巨大的狂喜和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感猛地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他伸出空余的那只手，托住了敖丙递过来的小臂，动作极其轻柔。哪吒小心的避开光滑的鳞片，那冰凉滑腻的皮肤如同玉石般莹润，稍稍触碰就有触电的感觉，他强迫自己回过神，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对方血管的微弱搏动。这一次，敖丙没有躲闪，只是身体应激般地僵硬了一下。

“可能会有点疼，很快就好。”哪吒自己都惊讶，他现在的声音异常冷静，像是在安慰敖丙，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他找准了相对轻松的注射区域，用沾了消毒液的棉签快速擦拭，冰凉的触感让敖丙的手臂收缩了一下，但他没有甩开，而是把自己全权交给了哪吒。

哪吒屏住呼吸，眼神专注，手腕稳定地将针尖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了那片冰冷的肌肤。

“呜……”一声极其细微的痛哼从敖丙喉间溢出，他的手指猛地蜷缩在一起，身体也因为瞬间的刺痛而绷紧，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浴缸边缘，指节泛白。但他没有挣扎，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长长的蓝色睫毛如蝶翼般剧烈颤抖。

人鱼紧绷的身体和颤抖的手指无声地诉说着他的不安和恐惧，但他的手臂始终没有收回。哪吒不禁也有些心疼，他沉住气，平稳地将药液推注完毕，然后利落地拔出针头，用棉签按住了那微小的针孔。

“好了，结束了。”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与此同时，人鱼再次沉入水下，缓缓地吐着气泡，似乎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药物带来的变化。

自从接受打针后，他们的关系好像更近了一步。一种建立在跨越恐惧的基础上的奇妙的信任纽带，悄然形成。

哪吒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花，这几天高强度的看护让他疲惫至极，但他实在不放心让人鱼一个人（或者说一条鱼？）待着，于是草草睡了四个小时又爬起来观察。

由于人鱼恢复良好，生命体征转向稳定，无量那个老头撤回了带走他的提议。哪吒发现他的状态放松了很多，比如每次喂食不像之前那么警惕了，他会主动从水底浮起，靠近浴缸边缘。甚至会把后背对着自己。那头银蓝色的长发美得他慌了神，优美的蝴蝶骨清晰可见。

发现这一点的哪吒激动不已，差点握不住记录的笔：这是否说明人鱼已经把他当做值得信任的对象？至少他不再驱赶哪吒，而是允许他长时间地跟自己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

最开始的戒备褪去后，他发现这条看似安静的人鱼也有调皮的一面，到了喂食的时间，他会不耐烦地甩甩尾巴，甚至会直接从哪吒手中抢走鱼块，然后当着他的面大快朵颐，鼓起的腮帮子像极了一只仓鼠。在没人打扰时，哪吒还注意到他还会用尾鳍轻拍水面，带出一串涟漪和细碎的气泡。有时会将头埋入水下，从口鼻处连续吐出成串的气泡。然而一旦发现哪吒在看他，人鱼会立即停止这些小动作，那微微撇开的头和闪烁的眼神，竟然有种被抓包了的窘迫。

哪吒忍俊不禁，觉得他这副样子可爱得紧，常常用手机偷偷记录下来。

“一个人待着时会自娱自乐。”他这样想着，在观察报告上记了一笔。同时也开始苦恼：这到底是自然行为模式，还是圈养压力下的刻板行为？好在人鱼的状态看上去还算轻松稳定，姑且就算他在玩耍吧。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一个更头疼的事情，那就是这条鱼口味还挺叼，比起鲑鱼，更爱昂贵的金枪鱼和鳕鱼。真是难养，这两天哪吒为打针的事情提心吊胆，食物都见底了，必须出去采买。

他在充斥着腥味儿的海鲜市场里精挑细选，几乎花光了半个月的实习津贴，才拎回来一小袋肉质晶莹剔透的蓝鳍金枪鱼腩，这可是生鱼片里的顶级食材。

“这东西贵得要命，你可得好好吃饭……”哪吒打开门，习惯性地嘟囔道。话音未落，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窜上心头。

空气里怎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还有地上斑斑点点的水渍是怎么回事？似乎是从浴室的方向蔓延过来，一直通向……

“不好！！”

他暗骂一声，连鞋都顾不上换，几步冲进客厅，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角落里的生态鱼缸——果不其然，他养的那几条漂亮斗鱼不见了！原本生机勃勃的水缸如今只剩下几根摇曳的水草和浑浊的余波。

大概是他出去太久，这家伙饿极了。于是循着气味，进行了一次成功的狩猎。

“喂！你！”哪吒又气又好笑地冲到浴室门口，敖丙转动着耳鳍，明显听到了他的声音，却心虚地立刻移开视线，甚至试图把身体蜷缩起来，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做。

哪吒看着他那副样子，一肚子的火气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难道他还能真对这条刚建立起一点点脆弱信任，而且确实是因为他疏忽才挨饿了的人鱼发脾气不成？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扬了扬手里昂贵的金枪鱼腩：“算了……下次饿了，等我回来。你刚才吃的那几条可能都不够塞牙缝的。”

哪吒清了清嗓子，故作严厉地说：“以后不准再吃那缸里的鱼！那是用来看的，明白了吗？”

人鱼摆动着银蓝色尾巴，慢悠悠地浮上水面，蓝色的长发湿漉漉的贴在颊边。他心虚的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生态鱼缸，竟然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因为饱餐一顿，他苍白的脸颊都变得红润了些。不过哪吒并不指望他听懂多少，鱼缸在他眼里就是个自动零食盒也说不定。

至少他肯吃东西了，不是吗？虽然代价有点惨重。

哪吒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敖丙纤细有力的上肢和腹部的川字形肌肉上，在观察日志上补了一笔：“代号A核心力量极强，仅靠上肢支撑和尾部摆动，就能从浴缸里爬出，根据水渍痕迹判断，陆地行动范围目测至少十二米……”

到了晚上，敖丙静静地靠在浴缸边缘，他抬起头，出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霓虹灯映成暗红色的天空，丝毫不理会进来换水的哪吒。城市繁华的霓虹灯海映在人鱼的眼瞳，如同盛大的星火，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与疏离感，已然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他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哪吒做完所有事悄悄退出去，大概有十五分钟。

这让哪吒感觉非常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像困住了一只原本能翱翔天际的鹰，将这条鱼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剥夺其辽阔的海洋，这跟实验室笼中的小白鼠有什么区别？即使这个研究对象价值连城。

尽管现在的人鱼在喂食的时候情绪稳定，甚至会流露出调皮的一面，不再对他有攻击意图。但哪吒依旧心情沉重。他看着人鱼在浴缸里懒洋洋的游了两个来回，便兴致缺缺的停了下来。这已经是大小堪比一张台球桌的豪华浴缸，但对于这条来自深海的美丽生灵而言，它依旧狭窄得像个水杯。

他强忍着席卷而来的倦意，坐在电脑前敲打今天的观察报告：“……代号A情况稳定，食欲正常，伤口愈合情况良好。另，家用浴缸环境过于简陋，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及动物福利问题。需紧急申请研究所级专业水族箱及监控设备，望批准。”

哪吒按下发送键，把今天的观察报告发了过去。他揉了揉沉重的眼皮，几乎是拖着步子摔倒在柔软的床铺上。他这几天太累了，得赶紧休息一会儿。

说起来，要不要给代号A取一个名字呢？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7月23日，研究所内。

“主任，李哪吒提交了报告，并向您请示能否申请研究所专业水族箱及监控设备，来改善代号A的收容环境。”鹤童拿着刚打印出来的观察报告，向无量主任致意。

“不必，观察它在非自然状态下的应激反应和人类的互动是必要的，过早提供舒适环境反而会影响观测数据。”无量主任驳回了这个提议，语气不容置疑。他随手翻了一下鹤童递过来的纸张，皱起眉头，“怎么只有一份，今天的呢？”

“不清楚，半个小时前我就给李哪吒发了催办邮件，但他尚未回复。”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哪吒正躺在公寓的床上，意识模糊，额头滚烫。

靠，居然发烧了。他昏昏沉沉地想，这就是他这几天高强度工作，外加神经高度紧绷的报应吗？哪吒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了一样，视线里天花板都在旋转，肌肉也酸痛得要命。他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爬起来写今日份的观察报告或是给无量主任请假了。

他攥紧手边的棉被，不停的打着寒战，意识在灼热与寒冷的席卷下渐渐飞远，再次睡了过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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