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初春的那天起，已過去整整兩年，期間亨伯特帶著師父託付的那頭小鹿崽一起完成了許多任務。

　　小鹿崽⋯⋯巴克出乎他意料的優秀——學習力強，動作俐落，觀察力也敏銳，總能指出被人忽視的細節。不論是佈置陷阱，或支解獵物這等麻煩的工作，他也都能勝任，甚至毫無怨言⋯⋯有時亨伯特獨自飲酒時，會不禁感嘆自己還真是撿到寶了。這樣說或許有點粗魯，但放在「獵人」這個圈子裡，已經算是誠摯的讚賞。

　　而巴克最令人驚訝的才能是他的果決。即使是在血肉模糊的現場，或是要把刀子捅進「人形」的生物體內，他下手從未遲疑過，彷彿天生就是當獵人的料。

　　亨伯特曾說服自己，這不過是對方過去在惡劣環境下磨練出的生存本能罷了……直到那個礦坑崩塌之前。

　　◇◇◇

　　那是一場發生在北部廢棄礦區的狩獵任務。據傳在那座如迷宮般蜿蜒錯綜的坑道中，潛伏著某種食人的魔物。最早派出的勘查部隊全數失聯，而前一支狩獵隊也是傷亡慘重。因此「公會」重新組織人馬展開第二次獵殺行動，並由經驗豐富的老獵人厄里翁（Orion）親自領隊——他是亨伯特的師父，也是當初引薦巴克入會的人。

　　身為資深弟子的亨伯特負責擔任副隊長，而被厄里翁寄予厚望的巴克亦在此行之列。

　　在厄里翁的帶領下，狩獵行動順利推進。他們循著前一支隊伍留下的情報深入礦坑，最終成功引誘出了魔物——一隻外型酷似蜈蚣，全身呈現半透明的大型節肢怪物。雖然魔物外貌駭人，但它的外殼卻不如情報評估的堅硬。經過一場激戰後，眾人終於合力將其擊斃。

　　勝利的喜悅瀰漫在空氣中，部分獵人甚至開始歡呼，唯獨厄里翁神情嚴肅地與巴克站在屍體旁交談著。

　　「你怎麼看？」厄里翁沉聲問道。

　　巴克蹲下身檢視屍體，一邊回覆：「它的外殼還不夠厚，蛻皮次數應該不多。而且它不具有明顯的生殖器官，恐怕還只是隻『幼蟲』。」

　　在旁邊聽著對話的亨伯特頓覺背脊發寒——這怪物竟然只是幼體？

　　而當他對上師父那銳利而嚴峻的目光時，就明白這絕不是巴克無的放矢。

　　「——讓大夥先撤出去，動作快！」

　　那是厄里翁對亨伯特下達的最後一個命令。

　　⋯⋯

　　狩獵隊全員以最快的速度撤退，一路上並無任何異常，但獵人們敏銳的直覺不斷催促著他們逃跑⋯⋯就在臨近出口時，地底深處驟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顫。

　　伴隨著尖銳的金屬摩擦聲，一條體長超過三十英尺的巨型蜈蚣如閃電般自黑暗的坑井中暴衝而出，通體雪白的龐然身軀宛如一根從地獄爬出的骨柱！

　　眨眼間巨獸利刃般的百足掃過數名反應不及的獵人，他們連慘叫都還沒發出就成了支離破碎的肉塊、鮮血濺滿礦壁。位在隊伍前段的亨伯特、巴克和幾名隊員被劇烈的衝擊波掀翻，一同滾入通往出口的狹道。

　　「老頭！」亨伯特起身回望，只見厄里翁正孤身佇立在主坑道的另一側，臉上神情堅毅且決絕。

　　蜈蚣迅猛撲向老獵人，後者以長劍精準揮開那尖銳的顎部，旋即一轉鋼刃在魔物咽喉處劈開一道深刻的裂口。受傷的蜈蚣發出尖銳嘶鳴，震得整座礦道轟鳴作響。

　　「老骨頭來給你們殿後——小子們快滾！」

　　話音未落，厄里翁再次提劍直上。憤怒的蜈蚣不斷甩動身軀，撞塌了半邊礦壁，厄里翁雖身形高大卻極為靈敏地閃避攻擊和崩落的巨石，他瞄準剛才砍出的裂口刺出長劍、狠狠扎進硬殼下柔軟的的咽口。

　　然而戰鬥並未結束——一條體型較小卻更敏捷的蜈蚣突然從被塵土遮蔽的視線死角竄出、一口咬住厄里翁的腰側，鮮血驟然炸開，染紅了整片脅腹！

　　「——咕！」大量血液從厄里翁口中湧出，他青筋暴起，反手抽出備用短劍狠狠刺下，力道之猛幾乎砸開了蜈蚣的顱甲，淒厲的尖嘯伴隨濃稠體液的噴濺聲迴盪在礦坑之中。

　　在亨伯特眼中，世界彷彿化為慢動作——蒼白蜈蚣不斷扭動掙扎，而老獵人渾身浴血、拼死釘住兩條巨獸的頭顱，如同一尊即將崩毀卻仍堅守在風暴前的石像。

　　「厄里翁——！！」他聲嘶力竭地呼喊，拔刀就想衝去救援。

　　「砰！」

　　一聲槍響突然迸發。

　　亨伯特下意識回頭，看見巴克神情冷靜地舉著火銃，冒煙的槍口直直瞄準佈置在岩柱旁的火藥桶——火光與爆鳴瞬間襲捲了整座坑道，隨著石柱被炸毀，岩頂如潰堤般轟然坍塌，撲面而來的火塵與碎石瞬間吞沒了魔物與厄里翁的身影。

　　亨伯特被灼熱的衝擊波掀飛、重重摔落在地上，頓覺一陣天旋地轉，口鼻裡滿是塵土與鮮血。他試圖睜開雙眼，卻被煙幕燻得止不住流淚。

　　一雙有力的手把他從碎石堆中拖拽了出來。他艱難地眨動沾滿灰燼與淚水的眼睛，只捕捉到一抹熟悉的淺棕色輪廓⋯⋯那張深刻於靈魂的臉龐近在眼前，卻模糊得看不清。

　　巴克⋯⋯是他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提前引爆了火藥，將不敗的老獵人永遠留在了那黑暗的深淵裡⋯⋯

　　在意識落入虛無之前，亨伯特的腦中仍迴響著老獵人豪邁的笑聲。

　　◇◇◇

　　等亨伯特再次睜眼時，已身處營地的帳篷裡，頭部、胸膛與四肢上都纏繞著繃帶。

　　剛開始他腦中一片混沌，以爲自己仍身處在夢境中。隨著時間流逝，麻藥的效果開始消退，緊隨而來的是火辣的疼痛，全身的肌肉與骨頭像是被鐵鎚重擊過般難受，斷裂的肋骨使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不已。亨伯特痛得想蜷起身體大叫，卻連一隻手都難以舉起，只能躺在床墊上喘氣。

　　帳篷外的天氣晴朗得過分，陽光從帳篷的縫隙間灑落，還能聽見附近樹梢上的鳥兒鳴唱。如此祥和的世界就像是在嘲諷他的痛苦，亨伯特頹喪地閉上眼，恨不得再次昏睡過去。

　　「你醒了？」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亨伯特緩緩睜眼並轉頭，看見巴克坐在病榻旁邊，似乎已久候多時。那張乾淨柔和的臉上一如往常掛著微笑，如今卻刺眼得令人作嘔。

　　「你已經昏迷了兩天。」巴克似乎並未留意到亨伯特逐漸陰冷的眼神，認真地向他回報：「其他的倖存隊員都無大礙，礦坑入口也已經封死。我依照備案向分部聯絡，支援隊預計後天抵達。這次行動的犧牲者共有五人，包含……」

　　「——住口！」

　　乾澀粗啞的咆哮從亨伯特的喉嚨擠出，他怒視著眼前的青年，猛地起身一把扯住對方的衣領，突然爆發的怪力把巴克扯得上身一歪，兩人差點撞在一起。

　　「你他媽怎麼能……！」亨伯特幾近崩潰地對著巴克怒吼：「老頭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麼下得了手！？」

　　這是亨伯特第一次對巴克動怒——這孩子是那麼地傑出，從未讓他們失望過，師父更是對他寄與厚望⋯⋯可他竟選擇恩將仇報！

　　面對怒不可遏的男人，巴克既不畏懼也沒有閃躲，他只是眨了眨眼，眼神澄澈地問道：

　　「那與我們的計畫有衝突嗎？」

　　「在行動開始前，厄里翁隊長已經指示過無論結果如何，最終都必須引爆火藥、封閉這座地下礦坑。」

　　「那時厄里翁隊長已經受了致命傷，如果我不立刻引爆火藥，那兩條魔物很有可能從他手中掙脫，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死。」

　　巴克沒有試圖辯解，只是如實陳述他理性且合理的判斷。隨後他垂下了眼，模樣看起來竟有些⋯⋯委屈。

　　「⋯⋯我做錯了什麼嗎？」

　　他就像個被誤解的孩子般困惑，不明白究竟犯了什麼錯。

　　「——！」

　　亨伯特死死攥著巴克的衣襟，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他當然比誰都清楚，巴克的決定是正確的。

　　如果是師父，他也會贊成這個決定⋯⋯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咧著嘴大笑：「臭小子幹得不錯啊！」

　　那好戰的老頭鐵定會為自己與兩條神話般的魔物同歸於盡而自豪不已，把這當成是漫長人生轟轟烈烈的精采落幕。

　　可即便如此，亨伯特還是無法接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基石——那個撿起了貧民窟小扒手，傳授他狩獵技藝，帶來無數麻煩也徹底改變他命運的強大老獵人，卻如此輕易地葬送在他曾救助過的年輕人手裡⋯⋯

　　亨伯特的雙手頹然落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命令道：「滾出去……」

　　巴克不再多言，順從地站起身。走出帳篷前他最後輕聲說道：「請好好休息，亨伯特隊長。」

　　◇◇◇

　　接下來幾天，亨伯特因為傷勢與精神狀態不佳，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帳棚中靜養。任務的後續處理以及和支援隊的交接，由暫時接任副隊長的巴克全權接手。他的報告條理分明，與支援隊交接時的應對也很得體。沒有人質疑他的能力，也沒有人對他果斷的決定發出異議——在亨伯特以外的人眼中，他就是如此優秀的獵人。

　　亨伯特只是遠遠地坐在角落看著他……在陽光之下，巴克正和來自分部的調查員談話。他掛著符合禮儀的微笑，語氣和善且堅定，彷彿這場任務從未在他身上留下一絲陰影。看著那樣耀眼的青年，亨伯特內心越發鬱悶，心懷不甘地打算起身返回帳蓬。

　　此時巴克剛好結束對話，他的視線向著營地這一端投來。兩人四目相交的瞬間，那副禮貌的笑容微微一變，變成亨伯特更為熟悉的「溫柔」微笑。

　　亨伯特感到喉頭一緊，下意識嚥了口唾沫。他已經深刻體認那些表情只是小鹿崽熟練的偽裝。但他還是沒能移開目光⋯⋯他恨巴克，卻又窩囊地迷戀著那份刻意向自己展示的溫柔。

　　就算是假的也無所謂了⋯⋯對失去老獵人的他來說，生命中唯一的美好就僅剩那副虛假的微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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