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日的天气十分晴朗，下午两点钟，素世和爱音在影院门口见了面。

　　素世从电梯走出，戴着口罩，隔着一层浅茶色镜片看着影院门口来往人群，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穿得宽松，但怀孕七个多月肚子已经无法隐藏，不少人经过她身边时都会侧目，避开一些。

　　走到影院门口，听到一声：“我在这里。”爱音向她挥手，身边还站着几个同样在等人的路人。

　　素世走近，才认出爱音身边站着的棒球队员竟然是立希——立希穿着套黑白色棒球衫、鸭舌帽，背上竟然还挎着棒球包，侧面插着两根硬木球棒。

　　“立希你……”素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的包。

　　“是吧，我也觉得太夸张了……”爱音嘟囔着：“打人是不好的。”又飞快地小声补充了一句：“小睦看着经不住两下。”

　　立希啧了一声，“我没想要打人，只是带来了。”

　　素世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也不一定就是小睦……可能是误会呢。”

　　“那样最好。”立希冷淡地说。

　　“Oops，快开场了。”爱音及时插话：“我刚才问过了，孕妇可以走快速通道，不用排队，我们快点进去吧。”

　　素世点头，跟爱音牵住了手。

　　她们走进电影院长长的通道，踩上柔软的地毯，素世回想起上一次和爱音她们一起看电影的经历。

　　情人节的电影是喜剧爱情片。因为上次看完超级英雄片后的经历太过不好，素世不愿意回想，只盼望这一次可以不一样。

　　影厅里早已坐了不少人，昏暗场所里弥漫着爆米花和巧克力的甜腻香气，与荧幕上循环播放的浪漫广告相得益彰。

　　爱音扶着素世，小心翼翼地找到后排角落位置。

　　坐下的瞬间，沉重感让素世轻轻呼出一口气，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隔着厚厚的外套抚摸。

　　胎心和胎动已经很明显了，胎儿会对外界有简单的回应，她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身体内部的变化。

　　“你还好吧？要喝水吗？”爱音侧过头，小声问。

　　素世摇了摇头，目光不受控制地在昏暗的观众席里搜寻。

　　看了一圈，睦不在这里，素世稍稍松了口气。

　　影厅入口处陆续有人进场，每一道靠门口掠过的影子都会让她神经紧张。素世紧紧攥着手里的票根，呼吸随着人影出现、辨认、再舒缓，这样循环往复。每一次发现那不是睦，心绪便像潮水退下那样暂时平复。

　　直到影院几乎坐满，电影开始播放片头广告，她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重量。

　　爱音忍不住凑近，悄声说：“太好了，果然是谣言吧。”话尾甚至带上了一丝雀跃的轻松。

　　素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荧幕。她想，也许是她太多心了——长久以来的不安让她变成一只惊弓之鸟——或许她应该更相信睦一点，也更相信祥子。

　　然而就在下一刻，影厅的门再次被推开。

　　灯已经全然昏灭，两个姗姗来迟的人影逆着银幕的光走进来。她们走过阶梯，经过人群，坐在了留存不多的观影位置，正对荧幕的中间。

　　两人侧身入座时，短短的几个瞬间，清晰的剪影在素世眼前闪现。

　　爱音不可置信地抽了一口气，看向素世。

　　素世呆滞着，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被抽离了。电影的声音，观众的声音，都变得又远又模糊。素世的眼中只剩下两人其中一道影子。

　　若叶睦。

　　若叶睦有着纤细的肩膀和侧面，即使下半张脸被包裹着，也没有人比素世更熟悉。

　　仿佛在梦中看了千万次，在回忆里触碰过无数次的身影，此时毫不留情地真实存在在十几米开外，陪在别人身边。

　　一瞬间，素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灭顶的寒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指尖在一瞬间失去了温度。

　　爱音借着昏光紧张地看向素世，发觉素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下意识紧紧握住素世的手，她的手不自觉地颤动着——素世浑身都在抖。

　　怀孕七个多月的身体绷紧了，胎儿感知到变化，在腹中轻轻踢了一脚。而素世浑然不觉。

　　素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了那两个紧挨着的身影上。电影演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目光越过荧幕的闪烁亮光，陌生的身影低笑了一声，脸侧近到几乎贴上睦的肩。

　　素世的眼球一阵灼痛，承受不住似的闭上了眼睛。

　　相比于身边的人，若叶睦不怎么动，只是静坐着，目视前方。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翻出来，把屏幕亮度调到最低，看了一眼。

　　素世发来的消息，问：[你在哪里？]

　　对话框里的上一条消息还是圣诞节，素世依然问她[在哪里？]，是给墨提斯发的。

　　几分钟后，素世收到回复：[在外面。]

　　素世又发：[不在医院吗？]

　　睦回复：[有一点事。]

　　素世看着消息，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涌了上来。她深深吸气，缓解心口传来的一阵阵刺痛。连带着腹中的孩子也像是感受到了母亲的痛苦，蜷缩起来。

　　缓了一会儿，素世在模糊的视线中发送：[今天是情人节。]

　　睦看了很久，好像是不知道怎么回复，又好像是被身边的人叫了一声，下意识把手机按灭了。

　　好像在电话那头，她怀孕的女友是无关紧要的，是可以被敷衍的，才让她把情人节陪别人的约会简化为‘有一点事’。

　　素世没有办法看下去了。

　　“爱音，”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恍惚地说：“我想出去。”

　　爱音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扶住她：“我跟你走。”

　　素世自己撑着座椅扶手，艰难地站了起来。腹部的重量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她也没有再看睦一眼，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朝着出口的方向挪。

　　电影中途离场的人很显眼，素世又是孕妇，走出去的时候，不少人都转头去看。

　　素世和爱音坐在倒数两排，离开时，必须经过睦所坐的那一排。睦也转头看了一眼。

　　爱音好像是听到了手机落地的‘啪嗒’一声，但她没有去看，僵硬地跟在素世身边，走出去。

　　下了楼梯，走过拐角，影厅出口前还有一段长而黑暗的走廊。爱音近视的有夜盲，此时大气都不敢喘，紧紧扶着素世，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外走。

　　快走到大门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若叶睦的声音叫住她们：“小素世！”

　　素世脚步一顿。

　　墨提斯刚从睦那里夺到身体，环境又黑，她踉跄地跑了几步，从后面紧紧抱住素世。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墨提斯急切地说：“我可以解释的！小素世，你听我说——”

　　素世木然又僵硬地站着。

　　爱音怔在一旁，下意识想去拉开，却见素世没有推开，眼神失去了焦距，浑浑噩噩地任由抱着。

　　爱音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犹豫着走开几步，不近，又不敢离得太远。

　　墨提斯的声音急促得发抖，她不敢很大声的说话：“我们只是为了骗她！她、她是坏人，她陷害你，所以小睦才会陪她……为了拿证据！我们没有背叛你，真的！你要相信我们！”

　　她一连串捡了几句重要的话撇清矛盾：是若麦的主意，海铃也有帮忙，多数时间都是在网上聊天，今天第一次见面，还没什么接触。

　　素世听着，声音很轻地问：“为了帮我？”

　　墨提斯屏住呼吸，惶然点头。

　　素世又问：“那你们有没有问过我需要什么帮助？”

　　墨提斯似乎是没想到素世会是这个反应——可能在她的预想里，剧情会像荧幕上的爱情电影一样发展：高潮时分，主角在雨中拥抱，互诉衷肠，然后一切矛盾迎刃而解。

　　但现在不是的。她们背对着的银幕，上面播放着爱情电影是虚假的，素世是真实的，真实的素世在她手背滴落下真实的眼泪。

　　素世说：“我为什么要为你承认罪责，为什么会受生育刑啊？”

　　“因为我喜欢你，我没有办法拒绝你，因为我想让你好，因为我总是想和你安安稳稳在一起。”

　　“是我要的太多了吗？”

　　“你说为了帮我，可我真正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跟别人在一起，在陪别人过情人节。”

　　“墨提斯，小睦，我受的是生育刑……就算翻案了，又能怎么样呢？”

　　素世的呼吸越来越浅，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她最后挤出一句：“我们分手吧。”

　　墨提斯的血液好像被冻住，不会流动了。

　　素世挣扎着往前走了一步，墨提斯缠绕在她身上的手臂失去力气，垂了下来。

　　黑暗中，墨提斯的眼睛因湿润而明亮起来，她哽咽着重复：“不要分手，不要分手，好不好？”

　　“素世，求你不要这样……我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告诉你，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小睦……”

　　素世听到睦的名字，脚步顿了顿，问：“你能把小睦叫出来吗？”

　　墨提斯无助地张着嘴想再说些什么，可她哽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直到她眼神一黯，重新把身体交还给了睦。

　　——肩膀瞬间塌下来，姿态就全变了。睦站在那里，呼吸紊乱，胸腔每一次起伏都发出破烂的喘声。

　　素世说了分手之后，反而比睦要稳定一些，好像事先做了最差的心理准备。

　　“小睦，”素世微微侧过一点脸，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瞒着我，瞒着小祥，做这么危险的事？”

　　睦静止地看着素世的侧脸，她唇齿颤抖，双目无神，终于一点点挤出话来：

　　“……因为你们不会同意我去做。我没有用，总是要素世和祥担心，保护。”

　　“我……想赎罪。”

　　想牺牲，想头脑发热。

　　想忘记，想安心。

　　想没有遗憾地靠近。

　　“想做素世的超级英雄。”

　　若叶睦不想再被保护，被推着往前走，眼睁睁看着爱人受伤；若叶睦不声不响的外表下也有心的，她也有爱情和热血的。

　　十八岁前的若叶睦都生活在保护之下，无计可施，十八岁后的若叶睦想奋不顾身为爱情投入一次，却获得了最惨烈的结局。

　　素世听完，很久都没有回应，后来好像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走到睦身边。

　　素世用困难的姿势，最后拥抱了若叶睦一下。

　　“小睦，”素世松开她的时候说：“我要的从来只是你。”

　　爱音和素世离开影院，走进明亮的商场里。

　　立希正靠在墙边看手机，察觉到脚步声，有点诧异地抬起头：“怎么出来了。”

　　爱音目睹了一场别离，此时情绪也很低落，无言摇了摇头。

　　反而是素世温声说：“没什么，里面太闷了，不想继续待着。”

　　“那你见到——”立希看她眼睛有点红，正要追问，又停住了。

　　“难得出来一次，陪我逛一逛吧。”素世好像心情挺轻松的，还笑了笑——她突然怔住，看到不远处明亮的玻璃橱窗，里面展示着情人节巧克力。

　　立希顺着她看了一眼，觉得品牌有点眼熟，走了几步，突然反应过来，睦曾经给素世送黄瓜时，用的巧克力袋子上就印着这个牌子。

　　立希脑子一钝，下意识说：“好巧。”

　　素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停了停，说：“是很巧。”随即，她转开话题：“我们去转转吧，想买点东西，还没送你们友情巧克力呢。”

　　爱音和立希都没异议，三人慢慢走着，离开了影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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