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各种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令人心慌意乱。进入监护病房的几周里，我清醒时好几次听到如此混乱的报警音。它几乎每次都会在不久转换为医护们紧张的抢救，最后变成家属的哀哭。只不过今天，这现代电子哀乐的第一乐章是方向难辨的立体声，也就意味着我听不到之后的乐章了。

我能感受到心脏为了继续跳动而做出的强烈努力，但现实却是它只能不停地痉挛空转。血液停止流动，一种神经底层散发出的强烈焦虑感不停折磨风雨飘摇的意识。

挣扎着将左手举起，模糊的视线看到手指不再是纯粹的苍白。末端的指节开始变灰，指甲下的白色区域变得青紫。死亡不是同步发生的，血液一旦停止流动，凝血因子就会逐步运作起来。我的肢体末端开始凝血，开始死亡。

有人说过，在神面前我们都是孩子。

所以有一点孩子气地耍脾气也没有什么吧。

明明一直摆出那副看淡生死的态度，明明一直反过来安慰兰兰，到了最后，终于坚持不住了吗？郑雅婷，你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吗？

我不想死……求你了，我不想死……

对死的恐惧是不可能克服的。哪怕在人前死鸭子嘴硬，无数个寂静的晚上面对夜的侵入时，还是会激发本能的逃避欲。

恐惧夜晚就是恐惧死亡。晚上，太阳会消失。并不是太阳主动地离开，而是它为了兼顾地球上的所有人。太阳要尽可能地从夜手中保护人类，那是他的使命。夜不是晚上，它们是关联的不是同一的。死是一种特殊的夜，永夜。

太阳无暇顾及的时间就被称作晚上，这时候人的免疫系统负责抵御夜。激烈的作战通常会导致一过性的昏迷，但总会在太阳再次升起之后复苏。有时候人会因为主观或客观因素没有昏迷，这并不好，昏迷是一种保护。

当活力削弱的时候，夜侵入昼的辖区。白天不再代表意识的完整连续，昏迷随时发生。医生们把这称作嗜睡。

最后，夜吞噬整个意识，包括免疫系统本身，意识不再是断续的，而是彻底消失。生命在于运动，意义在于精神活动。夜扩展到极限，非夜不存在的时候，精神不再运动，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这就是死亡。

太阳落山后，气温就会开始下降。从肢体的最末端开始，手指、足底、小臂、小腿，我身体如同过冷水结晶一般发生着转变。冰冷向核心蔓延，然后是沉重，最后是令人恐慌的麻木。

“肾上腺素……”

“要插管吗？”

“家属呢？快去叫家属！”

“体外除颤准备……小王，待会你做按压。”

遥远的声音从各处响起，无论出于道德还是经济利益，医生护士都希望将我挽救回来。但每个人都夜都是独立的，他们无能为力。

不同的感官运行在不同的脑区，它们对缺氧的抗性也各不相同。我看不到了，听觉也逐渐模糊失效。有人在我的手臂上插入注射器，有人在我的脖子上切割。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但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兰兰。我希望是，我希望她陪着我，我也希望不是，我不想让她伤心。矛盾的欲求在越发简单的思绪中回荡，直到越来越少的存活脑细胞无力支撑权衡利弊的计算。

想要，想要！

我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兰兰。语言中枢解体，我对世界的认识只剩下单纯的谓语——一种动物性的、婴儿般的无我状态，虽然早已没有婴儿那旺盛的生命力。生命的起始和终结总是相似的，但也有所差异。我用一声嘹亮的啼哭宣示生命的独立，二十一年后用眼角几滴粘稠的盐水与此生告别。

欸？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拉出一条直线，陈雅婷的生命终结了。但在她最后一点意识留存的最后几秒，那心跳停止而大脑却尚未彻底死亡的几秒，少女残存的嗅觉闻到了熟悉的丁香味。本能构造的嗅神经回路尝试调取随着神经坏死而丢失的记忆，引发的异常表现为一种疑惑，混杂着条件反射的安心。少女再也没有机会意识到，那是张兰兰常用的洗衣液香味，恋人用袖口拭去她眼角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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