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康帝斯

祝阳日已经进入第二天，但营地内的氛围并没有因为节日的持续而愈发热烈，反而因为昨天夜里卡努人的突袭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不仅如此，冲突打烂了许多食材，让本就资源捉襟见肘的部族雪上加霜。

夜幕将至，营地内再次亮起篝火，也许是空气过于潮湿，火烧得并不痛快，不时从火堆里涌出黑烟。负责清点的族人将这些损失都汇报给了米娅，米娅略显烦躁地摆摆手让她退出帐篷。

她的指尖划过一只半空的藤筐，里面只剩下寥寥几颗因脱水而干瘪的果子。旁边，一位年迈的长老，雅拉，正坐在小凳上，用一根磨光的兽骨，一丝不苟地修复着祭典上使用的羽毛头饰。

“祭典越来越不像样了，”雅拉没有抬头，声音沙哑而固执，“孩子们只想着放纵，忘了对神的敬畏。”

米娅的目光从那些干瘪的果实上移开，落在了长老雅拉那双布满皱纹，如同枯树皮般的手上。她敬重着这位守护着普拉人古老记忆的女性，但内心深处，一个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在低语:敬畏并不能填饱肚子。

神明沉睡了太久，而普拉人的孩子，是否能在饥饿与病痛中熬到神明苏醒？

时值祝阳日，米娅更加不能派人冒险去寻找食物，可要是不这样，别说几个月后另一个重要的“优昙节”，怕是连当下的祝阳日都无法安稳度过。部族内早就怨声载道，想要回归世俗的年轻人跟恪守传统的长辈闹得不可开交。

而在林海深处，阿默斯特的意识从对艾尔托瑞斯和阿邦伽的无尽回溯中抽离，祂遏制不住的将目光投向了这群喧闹的人类，尤其是那个名为蓝心的游医，金色的眸子里倒映出她的身形。

祂目光顿了顿，瞥见角落里的蕾拉，似乎那个叫蕾拉的小女孩总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此时，她正抬着头朝祂所在的方向凝视。

世间万物诞生的那一刻起便与生命树相连，生命树供给生物活动必须的能量，而生物反哺生命树辉光。但阿默斯特在蕾拉身上感受不到丝毫与生命树连接的痕迹，贫瘠如沙丘。

“就算移栽也无法避免被侵蚀吗？”

葬神之战后，祂不得已将部分生命树移栽到南迦拉利，现在看来，收效甚微……不仅如此，阿邦伽竟然也在祂沉睡期间陨落。

“珂露娜……”阿默斯特缓缓念出这个名字，随后紧紧握住了拳头。

很快，阿默斯特的思绪被营地中的喧闹打断。

是蓝心。

怎么又是她？

蓝心从行囊里取出一堆用浅灰透明袋子包裹的小物件，几个年轻人好奇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猜测着用途。其中一个年轻人拿着这个还没有手掌大小的正方形物件，对着火光举起来端详：外头的银色袋子摸上去又软又硬，边缘呈锯齿状，袋子被内部的物体顶着形成一个微妙的凸起。包装内，那个圆形的物体看上去轻薄剔透，像是一团凝固的史莱姆，但又规整平滑，捏起来富有弹性。

“蓝姐，这到底做什么用的？”

“这个是‘康帝斯’，它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怀孕，也能阻挡部分疾病。”蓝心拿起一个被称为“康帝斯”（condus）的物体，沿着锯齿状边缘撕开，里头的东西瞬间“弹”了出来，发出“啵”的响声，甩出几滴粘液。只见那个透明状的物体，被蓝心毫不费力地拉开成长条状，在她指间展开时，拉扯出几缕近乎透明的黏液丝线，在篝火下闪烁。有人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指尖黏黏糊糊，又凉凉的，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香气。

阿默斯特的意识像触手般深入营地探查，聆听那些模糊的对话，祂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康帝斯。

当蓝心解释它能“避免不必要的怀孕”时，阿默斯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这是什么？一种可以阻断“繁育”的工具？繁衍与死亡，是世间万物循环的根基，而这个人类雌性，不仅剥夺了生命“死亡”的权利，甚至还要剥夺“繁育”？

祂从未遇见过如此亵渎生命的存在！

“所以，这个是史莱姆吗？”一个小伙发问。

“和史莱姆做爱确实不会怀孕也不会生病，但和魔物做爱也太奇怪了吧？”另一个人补充道。

“啊！我懂了，这个是不是套在几把上的？然后精液射在这里，就不会怀孕了！”

“诶？原来是这样用的吗？”

“这种东西真的能用吗？且不说史莱姆这种东西有没有危害，避孕简直是疯了，这可是神明的恩赐！”

“那你多生点，东西都不够吃了，生那么多干嘛！”

人们七嘴八舌地看着面前这个新奇的东西，年轻人向来对传统那一套不甚在意，他们更向往雨林外的世界。蓝心示意大家稍微安静一点，声音温柔而清晰：“关于材料，大家不用担心，史莱姆的提取液本就无毒无害，我还加入了一些魔药成分，可以一定程度上抑制病菌......啊简单来说就是，大家不用担心魔物的事。”蓝心顿了顿，用关节推了下眼镜：“不过会有一些影响快感，但总得来说问题不大。”

阿默斯特眼里满是不悦，快感，是辉光的重要来源，这个女人，在阻断“繁育”的同时，甚至打算削弱“辉光”的产生？祂的饥饿感再次升腾。

“影响快感啊，那我才不用呢！”

“就是，又是避孕又是影响快感的，神明知道了不得惩罚我们！”

“还惩罚呢！什么神明会几百年来对信徒不管不顾！我就要用！”

神明长长的金色睫毛微微颤抖，祂听到了人类对的质疑和愤怒。聒噪，祂收回意识，不想再听下去。

围着的人又散了一部分，只留下部分支持米娅的族人跟几个向来叛逆的年轻人。他们朝离开的人做鬼脸，嘲笑他们的传统。

“我...我有个问题，如果用完了该去找谁要？”

“嗯......去‘星火同盟’那边报‘深蓝之心’的名号就行，不过每周每人只能领取3个哦！”

“啊？要跑到星火同盟那边啊！而且也太少了，我一天就能用完！”

“给我节制点啦！”

蓝心敲了敲那个小年轻的脑袋，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暂时冲淡了现实的苦闷。他们还在商议着往后怎么轮班去拿康帝斯，毕竟星火同盟离部族要走上三天三夜的路程。

“都给我住口！”雅拉长老沙哑的怒吼声从人群后方响起，她面色铁青，如同干枯的树皮般布满皱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蓝心：“蓝心！你在做什么！繁育是神明赐予我们的最高荣耀！你却在教唆孩子们违背信仰，拒绝新生命的降临！”雅拉身后其他几位年长的普拉人也纷纷附和，守旧派的成员们群情激愤。

眼看形式不对，一旁的纳兹忙拉住还在玩的莱娅说道：“出事了，快去把母亲叫出来！”随后自己前往守卫那边叫人，以防这群人闹出什么大事。

“雅拉长老。”

米娅带着莱娅快步走来，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对上长老愤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信仰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活下去，而不是让我们在饥饿和疾病中盲目死去。孩子们需要的是能健康长大的环境，而不是一个所谓神的恩赐。”

“一派胡言！”一个中年女人高声反驳，“这是对繁育神的亵渎！也是对智慧女神的亵渎！米娅！你就是这么纵容外人亵渎我们的信仰吗？你根本不配做主母！”

“哼——！”米娅径直走到她的面前，高挑的她用几乎俯视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女人，冷笑道：“配不配得上还由不得你来评说！”

“你！”

女人指着米娅鼻尖，狠狠啐了一口，雅拉抬起手，示意她退下。米娅把目光转到雅拉身上，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

“雅拉长老，您是族内的长辈，这些年部族的困境您也一清二楚。更何况，蓝心这段时间帮了我们许多，这些您都是知道的，想来她必定不是出于恶意。”米娅给蓝心使眼色，暗示她做些什么，蓝心心领神会，端起边上一碗热酒，恭敬地递到雅拉面前。

“米娅，希望你不会像卡努人那样，背弃自己的信仰。”

雅拉扫了一眼热酒，再扫了一眼蓝心脸上讨好的笑容，她轻哼一声，并没有接过酒，而是转身离开，几个年迈的长老也跟随雅拉的步伐离开。在场的年轻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雅拉不予追究，也算是默许了。

“呼呼呼！！！母亲！莱娅！你们没事吧！”

纳兹带着今晚几个不用守夜的护卫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赶，却见人们散了一大半，这才松了一口气。米娅搓了搓小伙子那卷曲的橘发，为他擦去满头的汗水，毫不保留夸赞道：“好小子，可以啊！再过两年是打算留在部族还是跟别人走呀？”

“母亲！”

小少年褐色的脸颊泛起羞红，耳尖开始发烫，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莱娅半个人贴上去，抱着他撒娇道：“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一直陪着母亲、莱娅还有蕾拉好不好？”

“哎呀！”

纳兹用力甩开像块牛皮糖一样的妹妹，眨了眨眼，飞也似地逃离了。众人纷纷笑起来，纳兹这个年纪，正是羞于表达爱意的岁数。米娅轻轻摸了摸莱娅的头，感到一瞬欣慰。至少这两个孩子，不用她操太多心，他们一定能闯出自己的人生。

不多时，聚拢的人们纷纷散去，有人拿着康帝斯跃跃欲试，很快周边的帐篷里传来暧昧的喘息。蓝心跟米娅坐在篝火边喝闷酒，孩子们也已经哄睡，这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清净时刻。

篝火的余烬渐渐暗淡，只剩几点微弱的火星在夜风中摇曳。蓝心和米娅并肩坐在火堆旁，沉默在她们之间流淌。米娅的手试探似的缠上蓝心的指尖，拇指轻轻摩挲的手背，那只手不知将多少人带出病痛的泥沼。夜色深沉，营地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远处帐篷里偶尔的低语和林海间传来的风声。

“你知道吗？”蓝心突然开口，声音轻的像羽毛，带着一丝笑意，“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你板着脸发号施令，还以为你特别难相处。”她侧过头，火光在她金色的眸子里跳跃，映出米娅的影子，“我当时心想，哎呀完了，这下搞不好一点讯息都问不出来。可是你啊，其实比谁都……温柔。”

米娅嘴角微微上扬，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卷了卷发梢，“那个时候我刚当时主母嘛，其实包括现在，部族里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我，尤其是那些长老们。”她顿了顿，“其实雅拉奶奶并不反对你的主张，但她是老一辈的话事人，她不能明着朝向我们。当年也是她力排众议，我才能坐稳这个位置。”

蓝心的目光柔和下来，她轻轻拉过米娅，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动作自然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她的发丝蹭过米娅的脖颈，带来一阵淡淡的草药香。米娅的心跳微微加速，她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里，而不是去想明天蓝心将要踏上的旅途。

“下一次，也许我们就不在这里了，到时候会很难再遇到了……蓝心，不是你的本名吧，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米娅直起身子，捧住蓝心的脸颊。她眼睛里亮亮的，蒙上一层雾气，她的嗓音也带上些许呜咽。花朵的芬芳从米娅的发丝间散发，交织在夜风里，篝火仍在劈里啪啦地燃烧，将女人那橘色的卷发照得更亮。蓝心几乎忘记了呼吸，下意识地吞咽唾沫，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林海的低语，篝火的余温，还有远处帐篷里的暧昧声响……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她们的世界只剩彼此目光的触碰。

米娅的手顺着蓝心的脸颊滑到她的耳后，轻轻抚过她散落的发丝，动作缓慢而温柔。蓝心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米娅的肩上。

“踏星，澹台踏星。”

“一颗心的心？”

“不，是星星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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