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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爱】Minus Sixty One,第2小节

小说: 2025-10-17 15:24 5hhhhh 4920 ℃

“我睡这里。”爱音用下巴点了点祥子铺的那块地方,语气不容置疑。“你还这么小,睡地板怎么行。” 她一边说,一边利落地把自己床上那床薄薄的、洗得发白的被子抱起来,铺在了祥子刚才整理好的那块“小床”上。

床……她让我睡她的床?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猝不及防地冲撞着祥子的心脏,几乎让她鼻尖发酸。爱音那看似随意的举动,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对母亲怀抱的模糊记忆和渴望。身体的羞耻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笨拙的关怀冲淡了一些。

“可是……”祥子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爱音打断她,已经麻利地给自己铺好了“地铺”。她转过身,银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祥子,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祥子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近乎温柔的东西,“听话……以后别叫‘爱音姐’了,怪生分的。叫爱音就行。”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还是太硬,又补充道,“去床上睡吧,祥子。” 她第一次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小祥”。

“听话”和那声直接的“祥子”,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祥子紧绷的神经。她抿了抿嘴唇,最终顺从地点点头,慢慢站起身,走向那张窄小的单人床。床铺上还残留着爱音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某种清冽气息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又有些加速。直接叫名字……爱音…… 这个称呼的改变,带着一种微妙的亲近感,让她心头那点暖意又加深了一分。

她小心翼翼地躺下,身体僵硬地贴着靠墙的一侧,尽量不占据太多空间。被子很薄,带着凉意,但身下的床垫确实比坚硬的地板柔软太多。

爱音看着她躺好,才走到窗边,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户,隔绝了外面渐起的喧嚣。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窗外远处霓虹灯的一点微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爱音……”黑暗中,祥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她尝试着用了那个新的、更亲昵的称呼,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意味,“我……我明天也去找工作。”

爱音正准备躺下的动作顿住了。她侧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向床上那个小小的隆起。

“你?”爱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能做什么?”

“我……我可以去便利店,或者……或者像爱音一样,去居酒屋帮忙!”祥子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迫切,“我……我能吃苦!我不想……不想只靠爱音……” 她想起了父亲遗书上“好好活下去”的字迹,也想起了爱音在居酒屋打工后身上的油烟味和疲惫。一种强烈的、想要分担的冲动驱使着她。连续两次顺畅地叫出“爱音”,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仿佛某种无形的隔阂被打破了。

黑暗中,爱音沉默了。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 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滑过爱音冰冷的心底,但随即被更现实的担忧覆盖。工作?她才多大……那双细胳膊细腿,在居酒屋能干什么?被醉鬼骚扰怎么办?……便利店?夜班太危险…… 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但另一种更陌生的感觉也随之涌现——一种沉重的、却让她冰冷胸腔微微发暖的依赖感*。这个小姑娘,这个刚失去一切、自己都还摇摇欲坠的孩子,在想着要帮她分担?不是索取,而是给予?这感觉太陌生,也太……珍贵。说“不想只靠我”……呵,明明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鬼……

“再说吧。”爱音最终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也许是欣慰?“先睡你的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她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答应。她走到自己的地铺边,慢慢躺下。粗糙的榻榻米透过薄薄的垫子硌着她的背,远不如床舒服,但她的心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安稳。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祥子躺在残留着爱音气息的床上,身体虽然还因为之前的拥抱和此刻的悸动而有些僵硬,但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全感正缓慢地包裹着她。她听着不远处地铺上爱音平稳下来的呼吸声,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着,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失而复得的、被小心呵护的温暖。身体深处的躁动,在这份沉甸甸的的关怀下,似乎也暂时蛰伏了,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依恋。明天……一定要找到工作……为了爱音……

城市的脉动在窗外低吼,一种永不停歇的、病态的嗡鸣,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霓虹的残光透过蒙尘的窗玻璃,在千早爱音狭小的公寓里涂抹出斑驳陆离、意义不明的色块,像泼洒在廉价画布上的劣质油彩。光晕的边缘爬过墙角堆积的空酒瓶,滑过蒙尘的设计图纸卷筒,最终落在蜷缩在单人床上的少女身上。

丰川祥子睡得很不安稳。身下是爱音残留的气息——烟草的苦涩、廉价香水的余韵,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成年女性的、疲惫而复杂的气味。这气息包裹着她,与身下床垫那点微不足道的柔软一起,构成一种陌生又虚幻的安全感。然而,父亲颈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总在意识沉沦的边缘骤然窜出,死死缠绕住她的梦境。她猛地抽动一下,金色的眼睫在昏暗中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

地铺上传来细微的响动。爱音翻了个身,粗糙的榻榻米摩擦着薄薄的垫子,发出沙哑的呻吟。她没睡着。银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毫无焦距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片混沌的、被污渍浸染的黑暗。指尖残留着刚才拥抱少女时,那单薄肩膀的触感,以及那瞬间僵硬后滚烫的温度。那温度,烫得她心口发慌,像握着一块刚从灰烬里扒出来的炭。

“不想只靠爱音……”

少女那干涩却带着决绝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爱音无声地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靠?多么奢侈又天真的词。她自己都像一根漂浮在污水里的朽木,随时可能沉没,又有什么资格让人依靠?工作?那双洗得发白能做什么?在居酒屋被醉醺醺的男人们油腻的目光舔舐?在便利店深夜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警惕着每一个路过的阴影?

荒谬。这整个世界,都他妈荒谬得让人想吐。

她摸向枕边的烟盒。塑料包装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黑暗中,她熟练地抖出一支,叼在唇间。打火机“咔哒”一声,橘黄的火苗跳跃起来,瞬间照亮了她半张脸——樱粉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黑框眼镜后的银灰色瞳孔里,映着那一点跳动的火光,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深井。她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直冲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近乎自虐的灼痛和短暂的麻痹。

烟雾在黑暗中升腾、扩散,模糊了天花板的轮廓,也模糊了床铺上那个小小的隆起。爱音的目光穿过烟雾,落在窗台上。几盆植物在夜色里沉默着。其中一盆,纤细的藤蔓缠绕着简陋的支架,顶端挂着几朵紧紧闭合的花苞,在微弱的城市光污染下,呈现出一种脆弱而执拗的靛蓝色。朝颜。只在清晨短暂绽放,然后在日头升起前便迅速凋零的夏花。

她想起傍晚回来时,看到祥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几片叶子。笨拙,却认真得可笑。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种尖锐的讽刺感攫住了她。精心呵护又如何?不过几个小时,这些花就会在晨光中绽放,然后迅速枯萎,被阳光和尘埃杀死。就像这城市里所有徒劳的努力,所有卑微的希望。

床铺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梦呓。祥子小小的身体又蜷缩了一下,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爱音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紧。烟灰簌簌落下,几点火星烫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她像被这刺痛惊醒,烦躁地将烟头狠狠摁熄在榻榻米上一个空啤酒罐的拉环口上。“滋”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焦糊味。黑暗中,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罐子上苟延残喘,像垂死的萤火。

她重新躺下,背对着那张单人床。粗糙的榻榻米硌着她的肩胛骨,冰冷坚硬。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如同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标本。窗台上的朝颜花苞在夜色中沉默地等待着绽放与死亡。身后的少女在噩梦中挣扎。而她,千早爱音,三十五岁,无用的前设计师,现居酒屋女招待,一个自身难保的烂人,却收留了一个同样被世界抛弃的小鬼。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

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如同窗外那粘稠的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她闭上眼,却只看到一片更深的、没有尽头的黑暗。明天?明天不过是今天的重复,是这巨大荒谬机器里又一个无意义的齿轮转动。工作?活着?她只想沉沉睡去,或者……永远不再醒来。

但身后那细微的、带着温度的呼吸声,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固执地牵扯着她,让她无法彻底沉入那冰冷的虚无。

————

晨光,一种病恹恹的灰白色,如同稀释的牛奶,艰难地渗透进蒙尘的窗户。它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也照亮了窗台上那几朵在短暂晨光中奋力绽放的朝颜花。靛蓝色的花瓣单薄得近乎透明,边缘卷曲着,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脆弱美感。

丰川祥子比爱音醒得早。或者说,她根本没怎么睡踏实。父亲的勒痕和爱音床上残留的气息在她混沌的意识里交替出现。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榻榻米上,像一只谨慎的猫。目光首先落在窗台。她拿起昨晚找到的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小心地擦拭朝颜花纤弱的叶片,拂去一夜积攒的微尘。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这是她在这片废墟里,唯一能抓住的、象征“生”的东西,即使它如此短暂。

地铺上的爱音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祥子立刻僵住,屏住呼吸。爱音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裹紧了那床薄被,樱粉色的发丝凌乱地铺在枕头上,几缕黏在汗湿的颈侧。她没有醒。

祥子松了口气,继续她的擦拭。金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清澈,却也异常疲惫,浓重的黑眼圈如同晕开的墨迹。

直到朝颜花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中开始收拢花瓣,爱音才挣扎着坐起身。她抓了抓头发,脸上是宿醉般的疲惫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她习惯性地摸向枕边,手指准确地抓住了烟盒和打火机。

“咔哒。”

橘黄的火苗在昏蒙的晨光中跳跃,点燃了叼在唇间的香烟。爱音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她眯起银灰色的眼睛,透过袅袅升起的烟雾,看着祥子单薄的背影。

祥子被烟味呛得轻轻咳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回头,只是擦拭叶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爱音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她看着祥子被晨光勾勒出的、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又吸了一口,然后,像是突然被烟灰烫到一般,烦躁地将还剩大半截的烟狠狠摁熄在昨晚那个空啤酒罐的拉环口上。动作带着一股没来由的狠劲。

“咳…早。”爱音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刚睡醒的黏腻。

“早,爱音。”祥子转过身,声音很轻。她看着爱音摁熄的烟,金色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

爱音没理会她的目光,趿拉着破旧的拖鞋走向那个狭小油腻的厨房操作台。冷水泼在脸上,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和刺骨的寒意。她看着水槽里残留的、昨晚祥子洗碗留下的油污痕迹,眼神空洞。

早餐依旧是速溶味噌汤和便利店处理的饭团碎块。两人沉默地吃着。空气里弥漫着味噌汤的咸腥、隔夜的烟味和一种无言的沉重。

“我……”祥子放下碗,鼓起勇气,金色的眼睛直视着爱音,“我今天出去找工作。”

爱音喝汤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银灰色瞳孔锐利地扫过祥子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水手服,扫过她稚气未脱却写满疲惫和某种固执的脸。

“你?”爱音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能做什么?”

“便利店…或者…居酒屋!洗碗也行!”祥子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我能做!我能吃苦!我不想…不想只靠爱音一个人!” “爱音”两个字叫得比昨天顺畅了些,却依然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靠?”爱音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冰冷,像枯枝断裂,“别天真了,小鬼。这世道,谁靠谁都是死路一条。” 她放下碗,目光越过祥子,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居酒屋?就你这小身板,还不够那些醉鬼塞牙缝的。便利店?夜班遇上个疯子,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的语气是陈述句,不带多少情绪,却像冰冷的针,扎在祥子刚刚鼓起的勇气上。

“我能应付!”祥子倔强地挺直了背脊,金色的瞳孔里燃起一小簇火焰,那是父亲遗书里“好好活下去”的微光,混合着不想成为纯粹累赘的羞耻感。

爱音没再说话。她只是看着祥子,银灰色的眼底像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冰雾。过了几秒,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压垮的疲惫。“随你便。” 她丢下三个字,像丢掉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转身走向角落,开始换居酒屋的工作服——一件同样洗得发白、带着顽固油渍的旧衬衫和一条廉价的黑色短裙。

祥子看着她换衣服时露出的、并不年轻却依旧带着某种凋零风韵的腰肢线条,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热。她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

爱音换好衣服,拎起那个同样破旧的挎包,走到门口。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沙哑地丢下一句:“钥匙在鞋柜上。门锁好。”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语气硬邦邦的,“…别死在外面。”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爱音的气息,也隔绝了外面那个更加冰冷的世界。狭小的公寓里只剩下祥子一个人,和窗外朝颜花彻底闭合后留下的、一片沉寂的绿意。

————

祥子开始了她的“征程”。东京的街道在白日里显露出更加赤裸的颓败。倒闭的店铺橱窗像空洞的眼窝,蒙着厚厚的灰尘。街角的垃圾堆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引来苍蝇嗡嗡作响。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色灰败,眼神麻木地掠过这个穿着不合时宜校服的少女。

“招工?我们不要学生。”

“洗碗?你这手能干什么?别开玩笑了。”

“夜班?不行不行,太危险了,出了事谁负责?”

“年龄太小了,证件呢?没有?那更不行了。”

拒绝像冰冷的雨水,一次次浇灭祥子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汗水浸湿了她浆洗发白的衣领,脚底磨得生疼。她走过繁华褪尽的银座,穿过萧瑟冷清的原宿,钻进更偏僻、更破败的后巷。每一次推开挂着“招募”牌子的店门,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而每一次被拒绝,都像在父亲冰冷的身体上又加了一层霜。

疲惫和绝望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的脚步。她在一处废弃公园的长椅上坐下,看着远处高耸入云、却同样死气沉沉的大楼。父亲颈上的勒痕又浮现在眼前。好好活下去…真的好难。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枚冰冷的硬币,是爱音昨天偷偷塞给她的“交通费”。

就在这时,她看到街角一家极其狭小、招牌都歪斜了的“山田食堂”门口,贴着一张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的招工启事:“洗碗工,时薪低,活累,能吃苦。”

祥子深吸一口气,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推开了那扇油腻发黏的玻璃门。

傍晚,当粘稠的暮色再次吞噬城市时,祥子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公寓。她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校服外套沾满了不明污渍,身上混合着油烟、食物残渣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手——长时间浸泡在滚烫的碱水和油污里,手指红肿,掌心磨破了皮,边缘翻卷着,渗着血丝和油污混合的液体。每动一下都传来钻心的刺痛。

但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用劣质塑料盒装着的蛋糕边角料。那是餐馆老板看她第一天干活还算卖力,或者说看她可怜,从当天报废的蛋糕上切下来的一小块,几乎全是奶油和碎屑。

爱音还没回来。祥子强忍着疲惫和手上的疼痛,先把自己简单擦洗了一下,然后开始收拾房间——把爱音早上随手扔在地上的烟头扫掉,将散落的图纸归拢,擦拭矮桌。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手上的伤口,让她忍不住倒吸冷气。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爱音带着一身更浓重的油烟味和淡淡的廉价清酒气息回来了。她脸上的疲惫更深,几乎要刻进骨头里。推开门,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和蜷缩在角落、努力想藏起双手的祥子时,她愣了一下。

“回来了?”爱音的声音比早上更沙哑。

“嗯。”祥子小声应着,低着头。

爱音的目光像探照灯,精准地落在祥子试图藏到身后的手上。她几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抓住祥子的手腕,力道不小。

“嘶——”祥子痛得抽气。

爱音看着那双红肿、破皮、沾着油污和血丝的、本应属于少女的纤细的手,银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混合着一种尖锐的、让她喉咙发紧的心疼。

“这就是你他妈说的‘能吃苦’?!”爱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烦躁,“弄成这样,感染了烂掉怎么办?!医药费你出?!”

祥子被她吼得瑟缩了一下,但随即抬起头,金色的瞳孔里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我能做!老板说…明天还可以去!” 她挣开爱音的手,献宝似的把那个小小的、廉价的蛋糕盒捧到爱音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和讨好,“爱音…你看!我买的…用今天的工钱!”

那盒子里的蛋糕边角料,奶油塌陷,碎屑散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寒酸可怜。

爱音看着那盒蛋糕,又看看祥子红肿的手和那双亮得惊人的金色眼睛,所有斥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汹涌地冲撞着她的胸腔——是愤怒?是无奈?是心疼?还是一种…被这笨拙的“给予”狠狠击中的酸涩?

她猛地别开脸,一把夺过那个蛋糕盒,动作粗鲁得像在抢夺什么脏东西。“…这种垃圾东西,谁稀罕。” 她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惯常的刻薄,但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也没看,随手把蛋糕盒丢在油腻的矮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祥子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被吹灭的蜡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疼痛的双手,金色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失落。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爱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樱粉色的发丝更乱了。她走到窗边,背对着祥子,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极其生硬、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

“…去把手洗干净。柜子最下面…好像还有点消毒药水和纱布。”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掩饰什么,“…别指望我帮你弄!麻烦死了!”

祥子猛地抬起头,黯淡的金色瞳孔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星。她看着爱音僵硬的背影,抿了抿嘴唇,轻轻“嗯”了一声,走向那个狭小的盥洗盆。冰冷的水冲刷着伤口,带来更尖锐的刺痛,但她的嘴角,却悄悄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爱音依旧背对着她,看着窗外。夜色浓稠,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像垂死者最后的幻觉。她银灰色的眼底,映着那片虚假的光,深处却翻涌着连她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暗流。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烟盒,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外壳,停顿了几秒,最终又缓缓地抽了出来。

夏日的闷热终于在深夜达到了顶点,然后以一种狂暴的方式宣泄出来。

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让人喘不过气。接着,远天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深处翻滚咆哮。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间照亮狭小空间里的一切——斑驳的墙壁、散落的图纸、窗台上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的朝颜藤蔓,以及蜷缩在单人床上、瑟瑟发抖的祥子。

每一次炸雷响起,祥子都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将她拖回那个同样雷雨交加的夜晚——母亲苍白如纸的脸,弥留之际痛苦的喘息,窗外狰狞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鸣,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父亲沉默而佝偻的背影,被雨水打湿的窗户…这些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每一次电闪雷鸣中变得无比清晰,几乎要将她吞噬。

“妈…妈…” 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从她紧咬的唇缝间溢出,细弱得如同濒死的小兽。

地铺上的爱音被雷声和祥子的呜咽惊醒。她烦躁地坐起身,抓了抓头发。“吵死了…” 她低声咒骂,摸索着想去拿烟。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劈过,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祥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整个人猛地蜷缩成一团,用薄被死死蒙住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爱音的动作顿住了。黑暗中,她看不清祥子的脸,但那压抑的、充满巨大恐惧的颤抖,透过薄薄的被褥清晰地传递过来。这不是矫情,是刻进骨子里的创伤。她想起了祥子说过的话:“妈妈…很早以前…病死了。” 也许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夜?

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但另一种更陌生的情绪——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却压倒了它。她想起祥子擦拭朝颜叶子的专注,想起那双红肿却倔强的手,想起那盒寒酸却烫手的蛋糕边角料。

“啧…” 爱音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咂舌。她掀开自己薄薄的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几步走到单人床边。

祥子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对爱音的靠近毫无察觉。直到薄被被一股力量掀开一角,紧接着,一个带着烟草味、汗味和居酒屋油烟气息的身体挤了上来!单人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祥子瞬间僵住了!所有的呜咽和颤抖都卡在喉咙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爱音的身体并不温暖,甚至带着夜间的凉意,甚至带着夜间的凉意,但那是真实的、有生命的触感!比她记忆中母亲病弱的身体更结实,带着一种成年女性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爱音的动作生硬而笨拙。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胳膊,有些僵硬地环住了祥子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身体,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手掌迟疑了一下,最终落在祥子单薄的背上,像拍打婴儿一样,生涩地、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别嚎了…打雷而已,死不了人。” 爱音的声音在祥子头顶响起,沙哑依旧,却刻意放低放软了一些,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别扭的安抚意味。她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物,沉稳地敲击着祥子的耳膜,奇异地压过了外面狂暴的雷声。

祥子的身体从极度的僵硬中慢慢软化下来。恐惧的潮水并未完全退去,但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爱音的气息,混合着烟草、汗水、油烟和一种说不清的清冽味道,霸道地充斥着她的鼻腔,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那紧贴着她的、属于成熟女性的柔软曲线,那落在背上的、带着薄茧的掌心温度…像点燃了一簇隐秘的火苗,从接触的地方轰然烧遍全身!

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和耳朵,烫得吓人。身体深处,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悸动和灼热感不受控制地苏醒、膨胀,让她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隐秘部位那羞耻的、湿润的变化。她僵硬地一动不敢动,生怕被爱音察觉这可怕的、亵渎的反应。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极度的慌乱、羞耻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渴望。

爱音也感觉到了怀中身体的异常僵硬和瞬间升高的体温。她拍打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祥子急促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物清晰地传递过来。爱音不是懵懂少女,她银灰色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一丝尴尬?一丝被需要,即使是以这种扭曲方式的隐秘满足?一丝对这个过早承受太多、身体却已开始觉醒的少女的…怜悯?或者别的什么?她无法分辨,也不愿深究。

她只是收紧了手臂,将那个滚烫的、微微颤抖的小身体更紧地圈在自己冰凉的怀里,拍打的动作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母性的强势。

“睡吧。” 她低低地说,声音被雷声掩盖了大半,更像是一种命令。

窗外的雷雨依旧肆虐,如同末日降临。狂风猛烈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悲鸣。窗台上的朝颜藤蔓在闪电的映照下狂乱地舞动,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在这片冰冷与狂暴交织的黑暗里,狭小的单人床上,两个同样被世界抛弃的灵魂以一种扭曲而紧密的姿态依偎着。一个在恐惧与情欲的漩涡中挣扎沉浮,另一个则在冰冷的保护壳下,感受着怀中那团火焰带来的、陌生而危险的灼热。

————

雷雨夜的余波,像潮湿的霉菌,悄无声息地在公寓狭小的空间里蔓延。那晚之后,一种微妙的、粘稠的张力在祥子和爱音之间无声地滋长。祥子依旧每天去“山田食堂”忍受滚烫的碱水和油污,双手在反复的破皮、结痂中变得粗糙红肿,但眼神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爱音依旧带着一身油烟和疲惫归来,抽烟的频率似乎……更少了些?偶尔祥子被呛到,她会烦躁地啧一声,把烟摁熄得比平时更快一点,或者干脆走到窗边去抽。两人之间的对话依旧不多,但沉默不再仅仅是沉重,有时会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流。

祥子打扫房间时,动作更加细致。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表面的整洁,开始尝试整理那些被爱音随意丢弃、蒙尘的杂物。一天下午,当她擦拭那个歪斜的、漆皮剥落的旧五斗柜时,最上层的抽屉卡住了。她用力一拉,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抽屉猛地弹开,里面塞满了各种过期的票据、揉皱的废纸,还有几个硬质的文件夹。

祥子本想关上,但一张滑落到边缘的硬纸片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抽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

那是一张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人,樱粉色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没有戴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露出了一双清澈锐利、充满自信的银灰色眼眸。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嘴角噙着一抹意气风发的、近乎骄傲的笑意。穿着剪裁合体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衬衫,背景是某个设计工作室的Logo。照片右下角,打印着一行小字:千早爱音,以及一行日期:9月8日。

祥子的心脏猛地一跳。九月八日……这是爱音的生日?照片上那个神采飞扬、眼神里闪烁着星辰的女人,与现在这个颓废、疲惫、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爱音,判若两人。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让祥子胸口发闷。她仿佛窥见了一道深不见底的伤痕,关于爱音口中那个“无家可归的闲人”背后,被彻底碾碎的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回原处,关上抽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那个日期——9月8日——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日子在压抑和微弱的希望中缓慢爬行。祥子更加拼命地工作,洗碗时双手被烫出新的水泡也咬牙忍着。她偷偷地、一分一厘地攒着那微薄的时薪。目标明确而隐秘:九月八日。

终于,那个日子临近了。祥子提前跟餐馆老板预支了一点薪水,代价是洗了双倍的碗,又省下了几天的饭钱。她在一个收摊前的黄昏,跑到稍远一点、还没完全倒闭的廉价超市,买了几样东西:一小块最便宜的奶油蛋糕,几根细细的彩色生日蜡烛,一小包硬糖,还有一小瓶最廉价的清酒。

九月八日那天傍晚,祥子早早收工回来。她仔细地打扫了房间,将窗台上那几盆朝颜的叶子擦得格外鲜亮。她把蛋糕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矮桌上,插上那几根细细的彩色蜡烛。硬糖被小心地摆在一个小碟子里。那瓶清酒放在旁边。做完这一切,她关掉了房间里唯一那盏昏黄的灯,只留下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渗入,让房间陷入一种朦胧的、带着期待的昏暗。她坐在榻榻米上,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鼓噪着,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等待着钥匙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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