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个月的孕肚圆滚滚的，沉重地让我每走一步都变得困难。我坐在屋檐下，手里择着准备做晚饭的菜，一边看着两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大儿子小虎，今年七岁了，黑瘦黑瘦的，淘气得像个小猴子。二女儿小花，刚满五岁，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可爱的小辫子，正哼着不知名的童谣。最小的小蛋还在我身旁的摇篮里睡着。

在安徽农村的这种生活很平淡。平淡到我有时觉得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关于上海，关于那座高耸入云的天启大厦的记忆，如今已遥远而模糊，像前世的一场梦。我还记得，出院后，阿王求我跟他一起回老家。他说那个城市有太多的伤痛，我们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重新开始。那时，我像一艘迷航的船，而他是唯一的浮木。我点头答应了。

天启集团给的那点微薄的赔偿金，除去医药费和路费，已经所剩无几。它只够我们在老家办一场简单的婚礼，以及修缮一下阿王父母的旧房子。

我曾努力寻找我的父母。安顿下来几个月后，我独自坐车去了洛阳，找到了旧地址。但迎接我的只有一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老邻居们没人知道我父母去了哪里。我去了派出所，去了居委会，但信息不足，他们不予受理。他们的户籍信息似乎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我在绝望中寻找了好几个月，直到彻底放弃。我哭了很多次。阿王抱着我，说也许他们在我失联的时候遇到了不幸。他说，从今以后，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我相信了。我接受了。因为除了接受，我别无选择。

在农村做媳妇的生活很辛苦，但公公婆婆真心疼我。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我穿着婆婆那件绣着凤凰的红色嫁衣，一件虽然陈旧但充满了爱的衣服。婆婆把我当亲生女儿，她教我做家务，做农活。她知道我从小吃苦，所以教我这些事的时候都很有耐心。生平第一次，我感觉自己是有用的，是被需要的。

婚礼那天我没有哭，但在新婚之夜，当阿王小心翼翼地解开我层层的衣服，看到我肩膀上的烫伤疤痕和手腕上淡淡的印记时，他哭了。他抱着我，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没能保护好我。那一刻，我知道，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这个男人也永远不会。

但那一晚，我很害怕。当阿王碰到我时，我全身僵硬，那晚恐怖的画面又涌了上来。但他没有强迫我。他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低声说他会等，等到我准备好的那一天。直到半年后，一个下雨的夜晚，我才真正对他敞开心扉，履行了我作为一个妻子的责任。恐惧和阴影依然存在，但他的爱和耐心，渐渐地治愈了我。

“妈，我饿了！”小虎的叫声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饭马上就好，你这个小馋猫！”我笑着骂道，手里的菜择得飞快。

公公婆婆和阿王也刚从田里回来。阿王走过来，小心地扶我站起来，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圆滚滚的肚子。

“今天它乖不乖啊？”

“乖得很，踢了一下午呢，”我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熟悉的安宁。

我们全家围坐在简陋但温暖的饭桌旁。屋里的电视正在播报财经新闻。

我的目光投向了屏幕。那个男人，那么有权势，那么遥远。为什么每次看到他，我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模糊的恨意和恐惧？就好像……他就是我所有悲剧的化身。一个疯狂的想法。

“我为什么会讨厌这个男人？明明他是无数人的偶像，也似乎……曾经是我的。”

就在我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我内心深处某个沉睡了十年的东西，突然苏醒了。

我的头痛得像要裂开。一些零碎的、没有头绪的画面像快进的电影一样闪过。一辆豪华的劳斯莱斯。一个低沉的男声问“家是什么？”。背上的一道伤口。一间白色的手术室。一个叫孙静珊的女孩的档案。一个冰冷的声音说“我会改造你”。

“啊！”我抱着头尖叫起来，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妈，你怎么了？”小花拉着我的衣角，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静珊！你怎么了？”阿王和全家人都惊慌地围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挥去脑中那些模糊的念头，强作镇定地说：“妈没事。”

但我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告诉我，我是谁？”

电视里的陆惊宇似乎正在问一个最新的人形机器人。而我的耳边，也回响着同样的问题，一个我似乎很久以前问过的问题。一股寒意从我脊椎升起。那个眼神，既陌生，又熟悉。那不是一个男人的眼神。那是……

肚子里的孩子用力地踢了我一下，身体的疼痛把我拉回了混乱的现实。摇篮里的小蛋因为害怕而大哭起来，他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而小花则像条件反射一样要找奶吃。

我颤抖着掀开衣服，露出胀满乳汁、颜色变深的乳房；我的脑子还在天旋地转。当小儿子含住我的乳头时，一种奇妙的感觉袭来。他小小的嘴巴有力地吮吸着。一股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因为他轻轻咬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温暖和满足感传遍全身。肌肤相亲的感觉，被需要的感觉，给予生命的感觉……它像一个锚，拉住了我即将崩溃的精神。

我是谁？我笑了起来，所有那些遥远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

我低头看着正香甜地吃着奶的儿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正在蠕动的小生命。看着身边一脸担忧的丈夫。

我的幸福就在这里。是把孩子抱在怀里，是哺乳，是感受这种血脉相连的纽带。这才是我的现实。一个平淡、辛苦，却无比安全的现实。

电视里陆惊宇的影像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问题还在我脑中回响。

如果我是孙静珊。那么……陆惊宇是谁？

那不重要了。我是孙静珊，永远都是。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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