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访谈：关于那场绞刑

我坐在书店二楼的窗边，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柔和。我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微凉的白茶，目光投向窗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树。过了很久，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

你们问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语言，在我们人类所有的发明里，或许是最不擅长描述“终点”的一种工具。我们用它来描绘过程，描绘生，却很难用它来描绘……瓦解。

那不是一场戏剧。没有慢镜头，没有背景音乐，也没有什么人生的走马灯。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又慢得像一个永恒。

当那根粗糙的、带着一股干枯植物气息的绳索套上我的脖子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其荒谬的、技术性的好奇。我在想，它的编织方式是否足够科学，能否在瞬间造成颈椎脱臼，给予一次“仁慈”的死亡。你看，直到最后一刻，我的大脑还在试图用逻辑和分析，去掌控一件它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

然后，我脚下的世界消失了。

“砰”的一声。

那一瞬间，不是疼痛，也不是窒息。那是一种……内爆。仿佛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被浓缩成了一个无限小的点，然后狠狠地砸在了我脖颈那最脆弱的一环上。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颈骨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的剧痛，从那一点开始，像超新星爆发一样，瞬间席卷了我的大脑。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一片刺眼的、纯白色的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被一种震耳欲聋的、高频的嗡鸣所取代。

我的身体，在那一刻，就不再是我的了。

它成了一头被困住的、疯狂的野兽。我能感觉到我的双腿在疯狂地踢蹬，我的双手在背后徒劳地抓挠，指甲深深地嵌进自己的肉里。但我，那个思考的、有意识的“我”，只是一个被囚禁在这具狂暴躯壳里的、冷漠的旁观者。我看着它挣扎，看着它为了那一口不存在的空气而扭曲成各种丑陋的形状。我甚至有一丝病态的好奇：原来，求生的本能，是如此的强大，如此的……没有尊严。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是十秒，或许是一分钟。胸腔里那股火烧火燎的、对空气的渴望，达到了顶点。我的思维开始碎裂，父亲的脸，苏黎世的湖，代码的片段……像烧坏的胶片一样，不成逻辑地、胡乱地闪烁。

然后，就是你问的那个时刻。那个……所谓的“咽气”的时刻。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吐出最后一口气的过程。恰恰相反，那是身体最后一次、也是最剧烈的一次反抗。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痉挛，从我脊椎的最深处炸开。我所有的肌肉，在那一瞬间，都绷紧到了极限。我的身体猛地向上、向后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满月的弓。那不是一个有意识的动作，那是我的神经系统在缺氧的极致状态下，发出的最后一道、混乱的指令。

就在那极致的紧绷之中，一种极其怪异的、难以言喻的“释放感”出现了。那不是快乐，请不要误解。那更像是一个被绷紧到极限的弹簧，在断裂的瞬间，所释放出的所有势能。一股奇异的暖流，席卷了我的全身。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在那一瞬间，仿佛被这股暖流暂时地、温柔地覆盖了。我的大脑，在那一刻，分泌出了一些东西，一些能让我短暂地、从极度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东西。我甚至……感觉到了片刻的、近乎舒适的平静。

我知道，那是结束的信号。

紧接着，就是那最后的、彻底的瓦解。

那股暖流之后，是身体的彻底投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小腹深处那最后一道、由意志和尊严维持的闸门，无声地、彻底地崩溃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暖流，瞬间浸湿了我的裤子，顺着大腿，缓缓流下。

那一刻，我没有感到羞耻。因为“羞耻”这种高级的情感，需要一个完整的“自我”去承载。而我的“自我”，在那一刻，已经随着那股暖流，一起流走了。那只是一个纯粹的、生理性的事实。一具失去了所有控制的、正在变回物质的躯壳，释放了它最后的内容物。

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得遥远。

挣扎停止了。我的身体，成了一块纯粹的、被绳索吊着的重物。我能“看”到眼前的光，正在从一个点，慢慢地缩成一条线，然后消失。我能“听”到那些模糊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变得越来越沉闷，越来越遥远。

我最后的念头是什么？

不是什么豪言壮语，也不是什么深刻的哲学思考。我只是在想……

“啊，原来，是这样。”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那是“无”。是一个连“我”这个概念，都不复存在的、绝对的、纯粹的静止。

我说完，端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阳光照在我脸上。

所以，你问我那是什么体验。

那不是一次旅程。那是一次……终止。是一台精密的机器，被粗暴地、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解，直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而我能在这里，跟你讲述这一切，这本身，就是这个故事里，最不真实的部分。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