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初啼

那是一个被消毒水和蜡笔气味浸透的午后。

阳光被高大的落地窗切割成规整的几何形状，懒洋洋地铺在光洁如镜的木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像一群漫无目的的金色浮游生物。这里是诺亚市最顶级的私立幼儿园——“摇篮”，一个用金钱、权力和最前沿的教育理念堆砌起来的象牙塔，专门用来呵护那些含着金汤匙或钻石汤匙出生的幼苗。

大多数孩子都在软垫区追逐打闹，发出奶声奶气的尖叫，或者围着生活老师，用黏土捏着形状诡异的动物。世界在他们眼中，是一块巨大而柔软的彩色橡皮泥，可以随意揉捏。

但有两个孩子是例外。

角落的书架旁，一个身形略显纤细的男孩正盘腿坐在地上，他有一头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雪白短发，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辉光。他叫耀，五岁，但那双淡金色的瞳孔里，却时常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沉思的平静。此刻，他正专注地摆弄着面前一堆看上去像是从某个精密仪器上拆下来的零件——微型齿轮、细如发丝的导线，还有一个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能量块。

他的手指小而灵活，以一种孩童绝不该有的稳定和精准，将一根导线接入微型电路板的卡槽。只听“咔哒”一声微响，那声音轻得几乎会被隔壁的嬉闹声淹没，但耀的嘴角却满意地向上翘起，右边唇角那颗小小的美人痣也跟着灵动地跳了一下。

“溯，计算引力常数变量，模拟当前环境下的悬浮稳定性。”他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内容却足以让任何物理学家瞠目结舌。

他手腕上戴着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儿童智能手表，此刻，表盘上亮起一个由像素点构成的小小光球，发出一阵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计算中……引力常数G取6.67430 × 10⁻¹¹ N·m²/kg²。模拟环境空气密度1.225 kg/m³，湿度55%。根据当前‘蜂鸟一号’的质量与反重力场模型的耦合分析，悬浮稳定性为98.7%。有1.2%的概率因突发气流产生超过5度的姿态倾斜，0.1%的概率失效。建议增加冗余稳定单元。”

“冗余是懦夫的墓志铭，溯。”耀用小大人的口吻反驳道，同时用镊子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陀螺仪，“我们将用算法的优雅来弥补结构的不足。”

光球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处理这个超出数据库理解范围的哲学概念，最后只是机械地回应：“指令已记录。”

与耀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远处的另一个男孩，晴。

晴比耀稍矮一些，也只有五岁，但他总是坐得笔直，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他有一头和耀同样引人注目的白发，但瞳孔却是澄澈如洗的冰蓝色，仿佛能看透人心。此刻，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桌子前，面前摊开的不是童话绘本，而是一本儿童版的人体结构图谱。他看得极其认真，小小的手指偶尔会拂过书页上画着的骨骼和肌肉，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成年人才有的专注与冷静。

他没有去打扰耀，只是偶尔会抬起头，目光越过彩色的书页，望向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发小。他看着耀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阳光在他柔软的白发上跳跃，看着他因为一个小小的成功而亮起的眼眸。晴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的微笑。

他们是邻居，住在诺亚市最昂贵的山顶别墅区，门对门。耀的父母是地球上最神秘的太空探索计划的负责人，常年不在家，留给耀的是一个巨大的、如同科技馆般的房子，和一个权限高到不可思议的银行账户。而晴则出身于声名显赫的医学世家，祖辈都是医学界的泰斗，他的父母更是当代最顶尖的外科医生。相似的家庭背景，又都是同龄人中近乎“异类”的存在，让他们从小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耀的每一个新发明，第一个“观众”和“安全审查员”永远是晴。

“晴，看！”耀终于完成了他的杰作，献宝似的捧着那个巴掌大的、造型奇特的金属造物跑到晴的面前。那东西像一只机械蜻蜓，有着纤薄的金属翅膀和流线型的身体，腹部正是那块发出幽幽蓝光的能量块。

晴放下书，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根本没有度数的平光小眼镜，仔细地端详着耀手里的东西。“高频声波共振仪？”他准确地叫出了耀昨天才在他面前念叨过几次的名字。

“不止！”耀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雪白的短发随之摆动，“我给它加装了微型反重力模块，溯说稳定性有98.7%！它可以飞了！而且，声波频率我调整过了，不是用来清洁的，而是……嘿嘿……”他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一种威慑！”

晴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个装置冰凉的金属外壳，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耀，你确定这个频率对人体无害吗？高强度声波可能会对耳蜗和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安啦安啦，”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设定了安全阈值，溯会监控的。它只会发出让坏蛋觉得牙酸和头晕的声音，绝对安全！”

看着耀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和这个小天才争论科学原理，尤其是在他擅长的物理和工程领域，基本是自取其辱。他只是默默地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一个便携式的专业分贝计，准备随时监控。

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模式。耀永远在前面天马行空地冲刺，而晴则永远在他身后，冷静地准备着绷带和消毒水。

麻烦总是在不经意间找上门来。

晴的家庭背景太过耀眼，即使在“摇篮”这个非富即贵的地方，也显得格外突出。大人们的尊敬和老师们的偏爱，不可避免地会招致同龄人的嫉妒。尤其是一个名叫雷欧的男孩，他父亲是军火集团的董事，从小耳濡目染，养成了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习惯。

这天下午的游戏时间，雷欧带着两个跟班，将刚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晴堵在了走廊的拐角。

“喂，白毛怪，”雷欧比晴高了半个头，体格也壮实得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晴，脸上满是挑衅，“听说你很厉害啊？老师们都喜欢你。你是不是给你爸妈塞钱了？”

晴冷静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雷欧，这种行为很幼稚。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通过沟通解决。”

“沟通？”雷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老子只喜欢用这个沟通！”他说着，扬起了沙包大的小拳头。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喂！你们几个，块头大就了不起吗？想欺负人，先问过我手里的‘蜂鸟一号’！”

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他小小的身子挡在晴的前面，虽然比雷欧矮小，但气势却丝毫不输。他手中正捧着那个刚刚完成的“高频声波共振仪”，此刻，那东西正悬浮在他的掌心上方，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腹部的蓝色光芒一明一暗，像是在呼吸。

“哈？这是什么破烂玩意儿？”雷欧不屑地嗤笑一声，“小不点，你也是白毛怪，跟他一伙的？给我滚开！”

“这是你自找的！”耀的金瞳一凛，小手在手腕的表盘上迅速点了几下。“溯，启动威慑模式，功率30%！”

“指令确认。‘蜂鸟一号’，威慑模式启动。”

话音刚落，那只机械蜻蜓的翅膀开始高速振动，发出一阵尖锐却又诡异的、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声音。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雷欧和他的两个跟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们感觉自己的牙齿在发酸，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啊……什么鬼东西！”雷欧捂住耳朵，感觉那声音像是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的脑袋。

“趁现在！”耀低喝一声，迈开小短腿就冲了上去。

他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没有什么打架技巧，全凭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他像个小炮弹一样撞进雷欧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得一个趔趄。

雷欧被那诡异的声音和突如其来的撞击搞蒙了，恼羞成怒之下，他胡乱地挥出一拳，正中耀的脸颊。

“砰”的一声闷响。

耀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打得侧倒在地。那只“蜂鸟一号”也因为失去了控制，在空中胡乱翻滚了几下，撞在墙上，蓝光一闪，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零件。

尖锐的声波消失了。

“耀！”晴惊呼一声，一直冷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雷欧甩了甩发麻的拳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耀和一旁满脸担忧的晴，似乎也有些后怕。幼儿园里打架是会被严厉惩罚的，更何况对方还是晴。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算你们狠！”然后便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白净的小脸上多了一个清晰的红印，嘴角也破了，渗出一丝血迹。膝盖在摔倒时擦破了皮，白色的裤子上染上了一点灰尘和血污。这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战损”的滋味。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别动。”一个沉静的声音传来。

晴已经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下。他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小小的、印着卡通救护车图案的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同样小巧但五脏俱全的急救箱。

耀看着晴，金色的瞳孔里还带着一丝不服气的倔强，但看到晴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心疼时，那点倔强就融化了。他乖乖地坐在地上，任由晴摆布。

晴打开急救箱，里面的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简直像个微缩版的手术台。他先用消毒湿巾轻轻擦去耀膝盖上的灰尘，然后拿出棉签，蘸上碘伏。

“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晴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当蘸着碘伏的棉签触碰到破皮的伤口时，耀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小小的身体蜷缩了一下。

晴的动作愈发轻柔，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消毒，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耀的后背。他的手很稳，完全不像一个五岁孩子的手。那份冷静和专注，让耀心里的委屈和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处理完膝盖，晴又开始处理耀脸上的伤。他用沾了生理盐水的棉球轻轻擦拭耀嘴角的血迹，冰凉的触感让火辣辣的脸颊舒服了一些。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晴仔细检查了一下，松了口气，“只是软组织挫伤，嘴角有点破裂。这两天吃东西要小心点。”

耀看着近在咫尺的晴，他能闻到晴身上淡淡的、像是肥皂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干净味道。他看着晴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脸颊红肿，嘴角带伤。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不觉得疼了，也不觉得丢脸了。

“晴，”他含糊不清地开口，“我……我把他打跑了。”

晴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看着耀那双努力想表现出“我赢了”却又难掩疼痛的金色眼睛，终于忍不住笑了。

那是一个很浅的笑，像冬日里融化的第一片雪花，干净而纯粹。

“嗯，你很勇敢。”晴轻声说，他拿起一小块创可贴，小心地贴在耀的嘴角，“你是我的英雄。”

英雄。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耀小小的内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看着晴，看着他为自己处理伤口的样子，看着他冰蓝色眼眸中的认真和温柔。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种下。

他想保护他。用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用自己创造的一切，去保护眼前这个叫晴的男孩。让他永远都不会被雷欧那样的坏蛋欺负，让他可以永远安安静静地看自己想看的书，做自己想做的事。

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走廊里，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一个带着满身的伤痕，一个则小心翼翼地修补着这些伤痕。空气中弥漫着碘伏特有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那一天，耀第一次理解了“战斗”和“守护”的含义。那一天，晴的“发小观察日记”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日常观察之外的内容。

晚上，晴坐在自己房间柔软的地毯上，摊开一个崭新的、带着密码锁的日记本。他用还略显稚嫩的笔迹，一笔一划地在第一页写下：

【耀的观察日记 第一篇】

【天气：晴】

【今天，耀为了保护我，和雷欧打架了。】【他的发明“蜂鸟一号”坏掉了，他很难过，但我看得出来，他更在意的是没有完全保护好我。】【他脸上挂彩的样子，有点狼狈，但……很帅气。】【他说他把坏蛋打跑了，像个邀功的小狗。】【我告诉他，他是我的英雄。】【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比他发明的任何东西都要亮。】【或许，英雄的勋章，就是伤痕吧。】

写完最后一句，晴合上日记本，听到了“咔哒”一声轻响。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正好能看到对面别墅里，耀房间的灯光。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颗名为“守护”的种子，在那片狼狈的伤痕与温柔的治愈中，在两个五岁男孩的心里，同时破土而出，开始生根发芽。在未来的岁月里，它将长成一棵无人知晓的参天大树，枝叶交错，根系相连，紧紧地将两个人的命运缠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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