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人偶与守护者

日子，以一种全新的、怪诞的、却又充满秩序感的节奏，重新开始了。

晴人很快就为自己和结奈制定了一份精确的作息时间表。在这片早已失序的废墟世界上，这份时间表，成了他维系理智和日常感的唯一坐标，是他对抗内心那片名为“绝望”的无边旷野的最后一道防线。

每天早上七点，生物钟会准时将他从浅层睡眠中唤醒。他会先花十分钟时间，仔细检查门窗的封锁是否完好，那些用钢筋和家具堆叠起来的障碍是否有松动的迹象。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解决自己的个人卫生问题——用湿毛巾擦拭身体，用收集的雨水漱口。之后，便是属于他和人偶的神圣时间。

他会把结奈——那个穿着Kigurumi的、安静得如同雕塑的人偶，从床上小心翼翼地抱下来，让她靠坐在那张专门为她准备的、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她的身体很僵硬，关节几乎无法主动弯曲，晴人必须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由精密零件和脆弱陶瓷组成的古董人偶那样，动作轻柔，精确计算好每一个角度，才能避免对她造成任何潜在的伤害。他的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盖窝，每一个动作都演练了无数遍，流畅而充满敬意。

然后，他会开始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为结奈进行清洁和保养。

乳胶衣虽然隔绝了病毒的进一步侵蚀，但也同样隔绝了空气。晴人最初担心，长时间穿着会导致身体分泌的汗液和油脂无法排出，从而引发皮肤问题。但经过几天的仔细观察，他发现了一个既让他心安又让他心碎的事实——结奈的身体，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新陈代谢。她的皮肤不再分泌任何东西，像一尊真正的人偶。这意味着内部清洁的必要性大大降低，但也无情地提醒着他，她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

尽管如此，外部的清洁和保养依然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仪式。这不仅仅是为了维持她的完美，更是他与她之间情感交流的独特方式。

他会先用一块浸湿了温水的软布，仔细地擦拭乳胶衣的表面。从头壳上那樱花粉色的柔顺假发，到巨大的动漫脸庞，再到包裹着身体和四肢的肤色“皮肤”，每一个角落，每一道褶皱，都不会放过。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一件刚刚出土的、不容有失的神圣艺术品。

做完外部清洁，他会在乳胶衣的表面，均匀地拍上一层薄薄的滑石粉。这能保持表面的干爽顺滑，防止在活动时产生令人不适的黏连感。白色的粉末落在肤色的乳胶上，有一种奇特的、近乎于病态的美感。

整个流程下来，通常需要一个多小时。当他直起腰时，往往已经满头大汗。

之后，晴人会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餐——通常是一杯用雨水冲泡的、没有任何味道的麦片糊，或者半块坚硬如石的压缩饼干。他会端着自己的“食物”，坐在结奈的对面，一边机械地咀嚼着，一边对着那个永远微笑的头壳，开始他一天一度的“晨间汇报”。

“早上好，结奈。今天天气不错，虽然我们看不见。但风小了很多，应该是个适合出门的好日子。”

“昨晚睡得好吗？我好像又听到你磨牙了哦，是不是梦到和平年代的那些好吃的了？比如你最爱的草莓蛋糕。不过说真的，你睡觉磨牙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今天我打算去西边那栋废弃的百货大楼看看，据说那里地下的仓库还没被彻底搜刮过，可能还有一些罐头食品。放心，我会很小心的。你在家要乖乖的，不要乱跑，听到了吗？”

人偶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巨大的蓝色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一个最忠实的、也最沉默的听众。

晴人知道，她可能根本听不懂。他也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自言自语，徒劳，没有任何意义。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结奈还在自己身边。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这令人窒息的、孤独的末世，还有一丝值得留恋的意义。

吃完早餐，他会把结奈重新抱回床上，为她摆好一个舒服的姿势，甚至还会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吻一下那冰冷的头壳，然后才带上武器和背包，推开沉重的铁门，投身于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灰色世界。

傍晚回来时，无论收获如何，无论身上是否带着新的伤口，他都会第一时间来到床边，像一个向女王汇报战果的骑士一样，带着一丝刻意营造出的轻松，向她汇报一天的见闻。

“我今天找到两罐番茄罐头，还有一小袋盐！运气不错吧？晚上我们可以吃一顿好的了，真想把番茄酱涂在饼干上给你尝尝。”

“今天外面风很大，差点把一块摇摇欲坠的广告牌给吹下来砸到我。还好我躲得快，不然你就见不到我了。说起来，那家店还是我们以前经常去的甜品店呢。”

“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一只猫，很漂亮的三花猫，它不怕我，还蹭了蹭我的裤腿。真羡慕它啊，可以自由自在的。不过它看起来很瘦，我把半块饼干留给它了，希望它能活下去。”

晚上，结束了一天的疲惫，他会坐在床边的地灯下，借着昏黄的光，进行另一项重要的、近乎于冥想的保养工作——梳理头壳上的假发。

那头樱花粉色的长发很容易打结，需要用专门的钢梳，蘸着他用植物油和酒精调配的简易护理液，从发根到发梢，一点一点地、无比耐心地梳理开。晴人的动作很轻，生怕扯断一根头发。这曾是结奈最喜欢做的事情，她总是把这顶假发打理得顺滑光亮，像真正的丝绸一样。晴人记得，她会一边梳，一边哼着歌，阳光洒在她身上，是他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

现在，轮到他了。

他一边梳，一边继续着他的单方面交流，内容也从白天的见闻，转向了对未来的、虚无缥缈的幻想。

“这么一想，我们好久没去看电影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去看爆发前几天上映的那部科幻大片吧？听说特效特别棒。”

“还有你一直想去的那个海边小镇，我们开车去，住那种带阳台的民宿。早上可以看日出，晚上可以听着海浪的声音睡觉。”

“到时候，你还要穿那条白色的连衣裙……”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会渐渐低下去，眼眶会忍不住泛红。

他知道，这些他口中信誓旦旦的“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了。

但他必须说。

他必须为自己，也为皮肤之下那个可能还残存着一丝丝微弱意识的灵魂，构建一个虚假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每当这种被巨大悲伤淹没的时候，他就会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人偶那包裹在肤色乳胶下的手。

触感是冰冷的，僵硬的，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但他总觉得，在那层冰冷的皮肤之下，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独属于结奈的回应。

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但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错觉，已经是他所能拥有的、唯一的救赎。

他是一个守护者。

守护着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甚至可能已经没有了灵魂的人偶。

也守护着，自己心中那份早已被现实碾碎、却又不肯彻底熄灭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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