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要来一点吗？

　　——不行。

　　长崎素世向来是个配合的酒友。

　　所以，当她明显地表达拒绝时，同事只是微微讶异。

　　“要开车。”

　　“哎，代驾老师……”

　　“家里有事。”

　　那双蓝眼睛微微下垂，不再言语。

　　又一次收到拒绝的讯息，同事耸耸肩，清楚事情已经不可转移。

　　“那么，来点饮料吧？”

　　“姜汁汽水？”

　　“你也会喝这种东西啊。好吧，服务生，来两份。”

　　“嗯……”

　　就着淡淡的冷光，长崎素世轻轻偏过头去。

　　蓝瞳微凝，穿过迷眩的灯影，最后垂落于包间外的人形。

　　单薄又纤细，宛如欲将凋零的夜樱。

　　气泡在唇间绽放，后味是微刺的凉意。长崎素世微抿杯壁，不可避免地将那个人的名字咬紧，反复咀嚼起。

　　千早爱音。

　　*

　　这个晚上第三次吐了。

　　从卫生间勉强爬出来时，千早爱音几乎要瘫倒在地。

　　好不容易捋直自己，胃液在灼烧，四肢也无力，头脑更是混沌不清。

　　好、难、受、

　　喉腔深处被痛楚拧紧，连这几个字都不能轻松抽离。

　　她半倚墙壁，今夜的走马灯在眼前晃映：社团聚餐，前辈递来第一杯威士忌；像可乐一样，她咂咂嘴，满不在乎地痛饮；然后是喝彩、戏谑和刻意的鼓劲……小半桶酒水见了底。

　　其实她有无数次拒绝的时机，却总被勾勾手指又骗下去。

　　好可怜、但是很棒了、没办法、再熬一下就过去……她安慰着自己，呕吐的痉挛让整个胸腔都塌陷下去。

　　“还真是会说漂亮话，其实你只是想证明自己吧？”

　　不合时宜的，心间响起那个人的声音。

　　过去依旧穷追不舍、难以断离。

　　仿佛为了彻底的回避，千早爱音脚尖发力，快步前行。

　　“啊、千早，你回来啦。”

　　几个前辈侃侃而谈，毫不在意她的表情。

　　“嗯…”她低着头，从走廊的阴影转进包间浮华的光晕。

　　比起过度的自我剖析，规则明确的社交关系反而让她安心——尽管那些也不属于她自己。

　　衣领间逸散醇热的酒气，又一个前辈凑上来，指着桌面的杯盏，向她索取这一瞬的真意。

　　“千早，你还可以吗？”

　　明明连对方的表情都看不清了，可她依然颤抖地伸向杯柄：“我完全没问题哦。”

　　完全没问题。只要精心计划，再好好努力，就能做到很多事情。

　　掐着手心，咬住嘴唇，她向来这般安慰自己。

　　完全没问题。

　　“喔，干、干杯……”

　　在那之前，一只纤长的手掌压上了桌面，食指微微挑起，把酒杯推到边缘。

　　“你不能再喝了。”

　　冷淡的、厌恶的，这就是那个人对她的绝大多数表情。

　　不过，比起仪态神情，千早爱音更熟悉的，大概是那股独特的香水气息。

　　仿佛漫不经心，她把脑袋贴在桌面上，几乎挨着对方的手心——香水味道充斥鼻腔，让她想起已然远去的少时光阴。

　　“哎？为什么不能再喝？”恶意嘲弄一般，她轻轻张嘴，欣赏对方越发恼怒的表情。

　　社团前辈也相当配合，以抵御侵略的姿态质询：“你是什么人？千早今天参加的是我们的局。”

　　“嗯……”漂亮的蓝眼睛微垂，从来都是以退为进。

　　“我是什么人？”

　　长崎素世咀嚼着这几个字，笑容和煦。她把手指捻在爱音后颈，力道微重，语气却清淡无比。

　　“爱音ちゃん，你自己来说吧。”

　　指令的意味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千早爱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素世揪了起来，强迫站在吊灯中心。

　　沙发上的人面面相觑，等着她给予回应。而这答案注定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Soyorin是我的……监护人？”千早爱音眨眨眼睛，自作主张地挑高音调，自己把自己当成闹剧：“姐姐的话太老了，或者可以说妈妈，哈、疼疼疼！”

　　在那个糟糕的玩笑落地之前，她就被长崎素世拽离了原地。

　　那力道太过熟悉，让她忆及已然迷失在情绪里的往昔。

（一）

　　和高中录取通知一起降临的，是原本的寄宿家庭要离开东京的消息。

　　“爱音，对不起，阿姨的工作……”

　　“没关系。”

　　绽放着笑容，善解人意。

　　“高中学习会很辛苦吧？要经常给我们打电话哦。”

　　“嗯嗯，我能照顾好自己！放心放心！”

　　全然不受影响，体贴至极。

　　不知道那天重复了多少次这种事情。

　　因为双亲常在国外的缘故，千早爱音已经习惯了这种分离：幼儿园是和园长夫妇住在一起，小学三年级前则是另一个亲戚，现在这位倒是够长，足足共处了六年光阴。

　　“本来以为能坚持到上大学呢，对不起哦，是妈妈没好好考虑。”

　　“没事啦，我也是高中生了，其实去住宿舍也没关系？”

　　“不行呀，你也还是小孩子，得有个人看着你。”

　　“妈妈真是的，我才不小了啦。”

　　假装赌气，千早爱音拖着行李，慢悠悠地走向目的地。

　　“真的不来英国吗？”

　　脚步被石子绊了一下，千早爱音低叫一声，握紧把柄。

　　“爱音？怎么了？走路上要小心哦。”

　　“嗯……我觉得我还是放不下日本的朋友啦。”

　　谎言。爱音听见内心唾弃的声音。

　　去年暑假倒是去过夏校交换……最后灰溜溜地回来了就是。关于那些事情，她不是很想提。

　　习惯了为自己辩护，她同样擅长转移话题。“话说回来，素世さん是什么人呢？”

　　“一之濑叔叔……你还记得吗？素世是他的女儿哦。”

　　“哎？他不是一直单身吗？”

　　“孩子小学五年级时离婚了。现在跟着妈妈姓长崎吧。”

　　“哎？”千早爱音攥紧手机，“这、这不是完全不熟吗……”

　　“放心啦，前几年回国时还一起喝过茶呢，是个可靠的人。”妈妈在这点倒是相当自信，“庆鹏的高材生哦，爱音也要和人家好好学习。”

　　“记得要好好谢谢素世哦，愿意监护高中生的人可不多。有记得带伴手礼吗？”

　　“带了啦……”甜品，还有这样的人应该会喜欢的那种小东西？

　　住得好高。站在大楼底部仰望时，千早爱音本能地感受到某种冷淡的俯视情绪。

　　就像来迎接她的那双蓝色眼睛。

　　这个人可不好接近。

　　那是她骨髓深处的第一反应。

　　*

　　长崎素世是个标准的监护人。

　　在相处第三十天的日记里，千早爱音总结了全部的笔记。

　　之所以说是“标准”，用的是英国教育小说里私立学校舍监的参考系：生活作息像老人，最喜欢的食物是各种蔬菜料理，还第一天就拒绝了她的蛋糕点心；态度与其说是冷冰冰，倒不如说是毫不在意监护责任之外的事情，以至于有点不近人情。

　　当然，在履行责任这方面，素世倒是无可挑剔：一日三餐都会给小孩准备好，家务也基本用不着自己；每个月的零花钱都给很多，以至于妈妈经常让自己道谢；家校互动当然也毫无瑕疵，学校布置的访谈都会好好完成。

　　只是……

　　她们是否有点缺乏联系？

　　目前为止，除了必要的交流，成绩啊校园生活适应不适应之类的常规问题，她们好像就没说过几句话吧？

　　虽然和国中的寄宿家庭也颇有距离，但饭后开开玩笑的互动还是有的。

　　要不要主动做点什么事情呢。千早爱音捧着手机，聚精会神地盯着电子屏。

　　比起素世突然敲下来的指节，她更先察觉到的是清淡的香气。

　　“疼！”少女惊叫起来，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素世さん！你吓到我了！”

　　依旧没习惯被监护人惯有的夸张行径，长崎素世眉头蹙紧：“躺太久了，你这样颈椎会出问题。”

　　“哎，可是我是举着手机玩的，这样影响比较小啦。”

　　“坐起来。”缺乏耐心的语句，素世慢慢扶正爱音的身体，“半小时内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躺下去。”

　　“哎、好、好嘛……”

　　连撒娇的余地都没有，千早爱音有时候会不适应这种关系。

　　无论在学校还是之前的寄宿家庭，她应该都是受到喜爱的那个人呀？

　　为什么素世好像看不见自己——即使是刚刚训过自己，好像也完全没有在意。这会又自顾自背过身去，开始忙工作的事情。

　　明明同处一屋檐下，还是搞好关系吧。千早爱音眨眨眼睛，只觉得这种考虑合情合理。

　　为了博取关注，她故意抬高声音：“素世さん……我刚刚在研究我们的亲戚关系啦！”

　　“是吗。”身侧只传来键盘轻响的声音，千早爱音不断给自己鼓劲。

　　“是生物课作业啦、你听我讲嘛、”

　　“嗯，你说。”

　　即使这样，对方的脑袋也从没抬起。

　　“我发现，你的辈分其实是我的……姑奶奶哦？”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爱音卯足了劲，这个笑话却尴尬地坠裂在地。

　　“啊、不、不好笑吗……”她低下头，脚尖在微凉的空气中绷紧。要是还在之前的家里，阿姨一定忍不住夸自己了吧。

　　可无论尝试多少次，长崎素世都只是给予公式般的回应：“学校的作业就好好做吧。”

　　千早爱音绞尽脑汁，希望再次推进两个人的关系。把话题转移到对方身上会不会好一点呢？

　　“素世さん的耳环是新买的吗？好漂亮哦。”

　　“嗯，同事推荐的。”

　　“我能不能也去、哎、”

　　被瞪了。

　　“你是学生吧。”

　　长崎素世倒是终于合上了电脑，冷冷地看着千早爱音。

　　这种突如其来的严厉让少女略为心悸。完全无法适应，倒是让她下意识想要顶几句：“羽丘又没有这种规定……我很多同学都……”

　　“那是其他人。”素世盯着她的侧颜，审视的视线几乎要代替穿刺的针头，“我要对你的家长负责。”

　　“当然，爱音ちゃん的妈妈同意的话，我是无所谓的。”

　　无所谓、什么的……

　　委屈在眉心攒聚，千早爱音攥紧掌心：“你这么说的话，妈妈肯定是支持你啦。”

　　实际上，因为长崎素世给人的印象太好，妈妈几乎是授权一切管理。

　　“比起和我闹脾气，现在就打电话去问怎么样？”

　　英国的工作好像很忙，她不是很想专门问这种事情。更重要的是……

　　“我才没有在闹脾气……”

　　越说越小声的话语。

　　千早爱音徒劳地别过头去：和朋友吵架是增进感情，可长崎素世并不愿意和她争执，所以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在优等生顺风顺水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窘境，对面的人居然油盐不进。

　　而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素世さん……工作很忙吗？”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助，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长崎素世依然没有抬头：“嗯，明天还要出去。今天得把这些都做完。”

　　她顿了一下，补充几句：“周末记得好好吃饭，不要玩太晚。”

　　“要是做坏事，我可是会生气的——爱音ちゃん也不想被当成小孩子训吧？”

　　“知道啦……”老生常谈的话语，对方并没有很在意，只是调出另一个界面，开始浏览网络信息。

　　事实上，长崎素世每周末都要出去，有时候周五晚上就会离去。大概是什么商务上的长期洽谈吧？千早爱音如是想着，从不过多问询。

　　钟声敲过八点，仿佛受到了什么讯息，长崎素世停止工作，开始收拾出门的行李。

　　“现在就要走了吗？”

　　“嗯，你在家要守规矩哦。”

　　对方的声音依然冷淡，千早爱音垂眸，赌气似的拖长声音：“我知道啦……”

　　在话音落下之前，素世就进了房间。爱音立刻倒在沙发上，对接下来的流程熟悉无比：那家伙会出来，叮嘱相关事宜，再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其实她应该庆幸吧？每周都能有两天自由时间来调节心情。素世总会给她一大笔零花钱，她可以款待好几个同学，毫无拘束的，大家一起在外面玩闹半天——然后，到了周一早晨，长崎素世就会神奇地出现在客厅中间。

　　已经是个很标准、甚至“不错”的监护人了。

　　缩起身子，再用额头贴着墙壁，千早爱音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心跳在纤瘦的胸腔里渐趋狂躁，可她却没有办法压下这份焦灼的感情。

　　或许她只是无法接受，同一屋檐下的监护人并不喜欢自己。

　　当又一次被素世从沙发上提起来，教育不许躺着玩手机时，爱音轻垂着脑袋，表面上乖乖挨训，心底却不断为对方的行为寻找动机。

　　——也许，长崎素世只是没那么喜欢小孩吧。

　　那确实也没什么好努力。

　　逻辑自洽、合情合理。

　　那个瞬间，她曾经认为，自己找到了能解释一切的原因。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相遇。

　　*

　　“影响人生的事情，往往在某个稀松平常的午后发生。”

　　就着春日微暖的光晕，优等生朗诵国文课留下的宿题。咖啡馆的玻璃很干净，折射她略为单薄的身形。

　　“好无聊的作文。”对面，友人抱怨着，指尖在桌面不住敲击。

　　“是啊，指望高中生理解什么人生呀。”

　　“但是，千早，你写得也太快了吧。又等着被老师打高分啦？”

　　“啊哈哈……随便应付下啦……”

　　纸笺上泅染的墨迹戛然而止，千早爱音附和着同学的话语。她用力合上笔盖，开始讨论女高中生热衷的生活话题。

　　最近流行的歌曲、年轻乐队人的绯闻逸事、身边同学的恋爱话题……爱音很熟悉这些东西。管成年人怎么指责好了，对少女来说，追逐潮流是活在当下的方式。

　　只要一直往前，就不会耽溺于过去。这是千早爱音的命题。

　　“千早，你现在和亲戚住在一起吧，她人如何呢？”

　　“啊，长崎小姐对我蛮好的。”

　　“哎，有钱又漂亮的亲戚啊，真好，我也想有呢。”

　　“长崎小姐其实有点……啊，没什么，肯照顾我，已经很感激啦。”

　　没那么喜欢小孩子，有点不近人情，但不管怎么说，照顾人倒无可指摘。完全可以给八十分吧？

　　亮色的涂料在指尖延展，爱音聚精会神，专注甲瓣角落的修饰。“接下来还有三年，希望可以好好相处呢。”她若无其事地眨眨眼睛，回答客气又无懈可击。

　　总之，长崎素世和千早爱音的关系——这是已经解决的事情。像教科书上解法明晰的例证，这本该不是能影响她的话题。

　　“话说回来，对面那个是长崎小姐吗？入学式时好像见过。”

　　“她在出差啦、哎、”

　　隔着两层玻璃、步行街的空气，千早爱音看到了那个人和其他人倚在一起的身影。

　　同事？恋人？店员靠过来介绍菜系？

　　每个答案都被千早爱音自己划去：毫无疑问，那是个小孩子。

　　浅色长发、身形纤细，随随便便笑起来就能触动人心，可能比自己稍微年幼一点、但毫无疑问属于同龄的……小孩子。

　　长崎素世轻轻拥着她，彼此都浸在午后阳光里，看起来那么心旷神怡。

　　啊、

　　为什么、

　　我以为你没有那么喜欢小孩子呢。

　　甲刷偏移，从千早爱音指腹蹭过去，留下淡粉的痕迹。

　　长崎素世。

　　这本该不是能影响她的话题。

　　“你不去打个招呼吗？”同学若无其事，转回去研究指甲油的维护问题。

　　千早爱音轻轻揩掉指腹的油渍：“嗯……大概是和客户在一起吧。”

　　“还以为可以蹭蛋糕吃呢，她们点了很大一个。千早，难道你不想吃吗？”

　　“不要打扰人家可能好一点啦。”

　　长崎素世明明不喜欢吃甜品。心扉深处刻着监护人的好恶事宜——千早爱音攥紧掌心，好不容易建立的的边界正被情绪一点点抹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掌握了长崎素世这个人的规律。

　　可人生却不是数学题。

　　仅仅只是瞥见了一瞬，那样温和的笑颜也足以叫人心悸。她忍不住偷偷侧过头去，观察那双本该淡然至极的蓝眼睛——

　　蓄积的冷漠全部消失，留下的只是柔软的爱意。

　　拥抱可以，亲昵也可以，破戒也没什么问题。每时每刻都在十指交抵，咬着耳朵互诉情绪。

　　耳饰也是同款的……总之，那个人和别人在一起很开心。

　　长崎素世也许不是不喜欢小孩子。

　　题设出错，拨乱心曲。

　　她可能只是不喜欢自己。

　　这样想不可以。触摸到暗色情绪的边界，优等生及时制止自己。

　　“那个，你来帮我看下指甲油吧！”她站起来，吵闹至极，可每个字都只说给自己听。

　　没必要为此伤心。

　　明明是已经解决的事情。

　　明明这不该是能影响她的话题。

　　*

　　宛如从冰窟中被拽出，千早爱音自梦中惊醒。身上的毯子险些滑落——她揪紧一角，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睡着时明明没有披这个东西。

　　“你又在沙发上睡觉了。”

　　再听到长崎素世的声音，少女恍如隔世，虚虚地偏过头去。“我只是稍微躺了会……”

　　“我明明说过很多次……”

　　“那倒是周末也留下来管我啊。”

　　爱音轻笑一声，蓄意攻击。对面哑口无言的表情让她颇为快意。

　　“身体是你自己的事情……”素世低头，继续观察屏幕上闪动的数据。

　　到此为止，我也不会再讲你——那是成年人隐藏的话语。

　　好孩子就要乖乖听命。

　　千早爱音垂眸，偏不遵守指令：“周末的工作，怎么样？”

　　素世的指尖停在了回车键。“还好。”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始终没有回望少女的眼睛。

　　敲击的声音继续响起。

　　爱音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起立，整个人执拗地靠近：“那是客户的小孩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素世蹙眉，冷冷地盯着爱音凑过来的眼睛。

　　明明也可以对别人温柔无比。可你不是我的监护人吗？

　　虽然只是暂时监护，但也是远房亲戚，还是有点关系的吧？

　　莫名酸涩的感情混入了幼稚的心，千早爱音讪笑着，假装漫不经心。

　　“哎，那孩子和我同龄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出出主意……”

　　“谢谢，但我想不会有那种时候。”

　　长崎素世否决这个提议，就像千早爱音的一切撒娇都不会有收到回应的余地。

　　很正常的回应。大人也有秘密话题。

　　只要这样想就可以了，可千早爱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伤心。刺痛在血液里起伏，慢慢回流到胃里，刚刚才吃过的蛋糕有叫人恶心的黏腻。

　　“那个、”为了克服这种不舒服的情绪，她又一次鼓起勇气，“素世さん、”

　　“因为你没有对我那样笑过，我才……我不知道……也许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你不开心。”

　　“没有。”长崎素世又把视线移开了，好像听到的东西都荒诞不经，“爱音ちゃん成绩很好，没必要想这些事情。”

　　其他的呢？

　　“素世さん，我只是、想和你更亲近一点？”爱音笨拙地发问，优等生也有解不开的情感命题，“先从称呼开始怎么样？比如，我们高中生里很流行的昵称——Soyorin？”

　　又一个失败的玩笑坠落在地。对方抬头，秀美的眉间轻轻蹙起：“为什么？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如果是你妈妈的意思……”

　　“不是啦，我们还要共处三年，不是吗？”

　　“你只是想让别人都喜欢你吧。”素世不耐烦地回应，“我已经回答过了，你没必要想这些事情。”

　　带刺的判断扎进了爱音的心，高中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为什么？她好像失去了言语能力。想受到喜爱是多么自然的事情，为什么要这样随意否定自己？

　　“可是，既然素世さん并不讨厌我，那我们也应该……”

　　——那也不是喜欢你的意思吧。

　　从那双淡漠的蓝眼睛里，千早爱音不可避免地读取到这份讯息。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爱音ちゃん？”

　　我要说的不是都、

　　“我只是也想多了解素世さん。”爱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谎，“比如那个孩子的事情，还有你的过去……”

　　长崎素世叹了口气：“我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

　　“爱音ちゃん，我有过多地问询你的私人事情吗？”长崎素世耸耸肩，“我觉得没有——如果我有那样做，让你觉得可以做相应的事情，那么，我很抱歉。”

　　当然没有。

　　因为你不在意我。

　　自己真是幼稚得可以。察觉到这个事实，优等生垂眸，每句话都刻意得要命：“耳饰、那孩子也有戴。”

　　“嗯？”素世下意识蹙眉，“那是耳骨夹。”

　　“我不明白，耳钉也好，耳夹也罢，好像没什么区别。“

　　“当然有……”

　　“我也去弄一个吧，很漂亮，我也想有。”

　　“我已经说过了，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千早爱音很清楚，她在问的不只是这件事情。

　　可她对二者都无能为力。

　　“素世さん，我想去。”盯着长崎素世耳尖闪亮的光晕，爱音偏过头，强装气势。

　　啪、

　　成年人砸上电脑的声音却依旧叫她畏惧。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蓝眼深处再难掩饰厌恶之意——原来如此。

　　好没道理。

　　千早爱音转过身，慢慢从长崎素世的视线里退了出去。

　　客厅回荡着房门砸上的声音。

　　漂亮的反击。讨厌我的人，那就让她生气。少女很想这样夸奖自己，可是胸腔的痉挛却提醒她：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得意。

　　双掌发烫，连着脸颊也刺热无比，宛如为巨大的痛楚所碾过，烦躁从指尖深入肌理，又处处向外溅溢。颤抖、脱力、握不住任何东西的懊丧心情，让她回想起遇挫的种种事情……不能处理的事情……无能为力的事情……

　　千早爱音揪住自己的发尾，企图让自己清醒。水龙头被拧到极限，宛如她绷紧的神经。

　　冷液却成药剂。

　　一遍又一遍，清洗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太在意这种事情。

　　可还是好讨厌，讨厌长崎素世，讨厌自己。

　　镜子里的表情明明那么平静，好像心痛也能自我欺骗过去。

　　得做点什么平复情绪……

　　她盯着自己的耳垂，瞬间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就像拿了全优的实验课，千早爱音只是忠实地观察生理反应：原来针刺进去的时候，人体组织真的会瞬间涨红。

　　捻着上次就准备好的道具，少女用力扎进去。

　　啊、歪了、

　　不要紧。

　　她告诉自己。我想，很快就会好的，就像生活里的其他事情。

　　一切都会过去。

　　千早爱音摸着侧颊沾染的液体，只觉得有些眩晕。

　　在摔倒之前，长崎素世把她拽了出来。

　　可血还是没停。

　　*

　　半夜带小孩去急诊一点也不让人高兴。

　　长崎素世面色阴沉，某人倒是悠哉无比，还和年轻的护士讨论起消毒事宜。

　　“嗯嗯，下次会注意啦，我也是不小心，麻烦你们啦。”

　　“哎、我完全没事哦……另一只会专门去店里的，谢谢，夜班辛苦啦。”

　　仿佛为了证明有的是人喜欢自己，爱音的脑袋完全偏过去，丝毫不在意监护人可能的心情。

　　素世坐在她身边，不可避免地嘲弄几句：“嗯，确实没什么事——十五岁了还在浴室里捅自己。”

　　“素世さん，不要把打耳洞说得这么严重。”

　　“那是因为我给你做了全套止血消毒，你才只要再坐在这舒舒服服地输液就行。”

　　“只是监护人……明明也可以不做这些事情。”

　　素世几乎要发火了，她盯着爱音的侧颜，寻找可供攻击的辞句——

　　可千早爱音却在颤抖。那么硬气、一晚上顶了无数句，可这样的少女却止不住颤抖的身体：发红的耳尖在急诊科的灯光下脆弱不已。

　　长崎素世顿了下，心尖不可避免地蒙上某种怜惜。

　　她微微软了声音，指尖慢慢伸过去。淡淡的香气叫爱音有点不适，可那只手只是轻轻抚过她额顶。

　　“……痛吗？”

　　“我？哈、还好啦……”

　　她坚持了那么久，长崎素世却在现在才问这种问题。

　　千早爱音不想回头，她讨厌那双鲜有温柔的蓝眼睛。

　　可泪水还是不断在眸底蓄积。

　　少女用空着的右手敲击额头，才勉强把脆弱的情绪压下去。

　　她整个人都要缩起来了，素世微垂眼睛，低声问询。

　　“你饿了吗？”

　　“不饿。”完全在赌气，虽然身体的虚弱骗不了自己。

　　“便利店有卖小蛋糕。”素世犹豫着，不知道该说几句。

　　那双灰色的眼睛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内里蕴藏无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什么牌子？”

　　“之前的伴手礼，你大概喜欢？”

　　“可你好像不是很喜欢。”爱音又低下头，“一口都没吃。”

　　长崎素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沉默地离去。

　　这又是什么意思？千早爱音调快输液速度，管道里的生理盐水一点一滴，微微刺进她的身体。

　　几乎要产生怨恨的情绪——在她为一个人的治疗而倍感孤单时，长崎素世却又回到了原地。

　　“……总之，我放在这里。”

　　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话语，那个人偏过头去。

　　果然不喜欢我吧。

　　千早爱音攥紧掌心，依然强装从容的笑意，语气也轻快无比：“带我去打第二只吧。”

　　对面当然没有回应。

　　两个人的急诊室相当安静。

　　*

　　治疗结束后，素世带爱音回了家。

　　两个人依旧维持着距离。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手背的针孔都淡却，若不是半边耳洞残存的痕迹，千早爱音自己也觉得，合该忘记这件事情。

　　没什么意义。她趴在床上，自顾自玩着手机，指甲的叩击断断续续。

　　液晶屏在视线中唐突上移，长崎素世俯身，抽走她的手机。

　　“起来。”

　　“哎……”

　　简而言之，在以为这事已经过去的时候，千早爱音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

　　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想到长崎素世是会对小孩子动手的人。

　　一直到当尺子伸到自己面前时，她还觉得素世只是在开玩笑，或者吓唬自己。

　　“素世さん，虐待小孩是犯法的哦？”

　　“手。”

　　“哎？”话语抛出去却无法落地，爱音尴尬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蓝色的眼睛。

　　“你难道不是用手穿孔？”对长崎素世来说，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提示，“我记得我说过，如果你不想被当成小孩子教训，就不要做不好的事情。”

　　“我、只是、”

　　“请不要让我再说一遍，爱音’さん’。”嘲讽似的，她咬重敬语。

　　右耳又开始发刺。她是认真的。千早爱音咬着嘴唇，立直身体，慢慢伸出去。

　　“两只。”

　　没有什么反抗余地。她只能顺从指令，颤抖地、胆怯地并拢双掌，再慢慢举起。

　　风声降落时，她几乎是不敢睁开眼睛。眼泪早就在打转了，但她拼命忍耐着，只是虚张声势地提高声音。

　　“我，从来没人……”

　　“现在有了，你可以去和社区中心投诉。”完全预判了对面的控诉，素世冷笑着挖苦，“现在打电话还来得及。”

　　“就在玄关，为什么不去？”

　　那双蓝眼睛淡淡地扫过她的身体，随即落下的还有第二次敲击。

　　“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对不起……”

　　现在说，有点晚了吧。长崎素世用戒尺调整她的手臂，在猝不及防之间第三次抽下去。

　　热量在掌心积蓄，疼痛交叠着穿凿身体。千早爱音用整个肺的力道抽气，避免一不注意，哭腔就要把整个房间充溢。

　　明明只是五分钟的事情，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被允许放松时，千早爱音低着头，掌心虚无地攥紧。胀热自手底疯狂上涨，蔓延到整个上臂，宛若火焰灼烧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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