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葛家大宅角落里缓慢流淌的滴漏，一日一日将洛流霜浸入这深宅妇人生活的桎梏中。除了晨昏定省必要的虚礼，偶尔望向窗外灰白的高墙时，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寂寥。

虽然新婚那天和葛俊发生了关系，之后洛流霜刻意的有些疏离，心里还是有些纠结，葛俊也没有强迫她。平时闲暇的时间渐多，初来的惊惶慢慢平复，在贴身侍女小碧的提醒下，她开始着手整理那些随她嫁妆而来的“资产”。

清单摊开，薄薄几张宣纸记录着城郊良田五十亩，城内繁华地段绸缎铺和杂货铺各一间，另有金银细软若干。当目光扫过“店铺两间，位置尚佳”时，洛流霜的眼前不由一亮。

“小碧，把那两间铺子的账册取来我瞧瞧。”洛流霜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然而，当小碧恭恭敬敬捧来几本厚厚的线装账簿，洛流霜满怀期待地翻开时，眼前所见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页面泛黄，劣质的墨迹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蝇头小楷！没有日期抬头，没有分类项，全是流水似的叙述：“某日，王记布庄采办绸缎两匹，支银五两七钱”；“某日，收散客张某某棉布款，入钱两百二十文”；“某日，支伙计李四工食银二两”。日期混杂，项目交叉，银钱数目夹杂在琐碎的描述之中，一笔接着一笔，一眼望去，只觉无数扭曲的墨线纠缠翻滚，形成一片令人极度烦躁和绝望的黑浪！

“嘶——”洛流霜刚看了不到半柱香，就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心里一阵哀嚎。这哪是记账？简直就是天书！靠这个看出经营好坏，怕不是要把眼珠子熬瞎？

“不行！这绝对不行！”洛流霜猛地将账簿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惊得一旁的小碧肩膀微缩，脸上满是困惑和0敬畏地看着她。

可是又该怎么办呢？！？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了！”洛流霜几乎要跳起来，她按捺住激动，立刻喊道：“小碧！取笔墨和白纸来！大张的！”

很快，笔墨齐备。洛流霜深吸一口气，执起毛笔努力稳住手腕，凭借模糊的记忆在一张白纸上艰难地画下了横线与竖线。

“日期”、“支出项目”、“收入项目”、“金额”、“经手人”……她用尽可能简洁的方式标注着。

接着，更让小碧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洛流霜开始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弯弯扭扭如同蝌蚪般的符号（阿拉伯数字！）填入“金额”那一栏！“1, 2, 3……0!”

“少……少夫人？”小碧看着那张画满格子的纸和蝌蚪般的符号，眼睛瞪得溜圆，满脸写着无法解。

“别怕，看着，”洛流霜压住兴奋，拿起那令人头疼的账册，指着一条流水账：“某月某日，收刘掌柜货款……二十一两五钱……对！在‘日期’栏这里记下月日，‘收入项目’写‘货款’，‘金额’这里……”她蘸了蘸墨，在那个“金额”格子下画了一个“21.5”。

“你看，这样记，是不是清楚多了？”洛流霜的声音带着一丝引导和不易察觉的骄傲。

小碧看看账簿上那一大段字，再看看格子里清晰分开的月日、项目、数量，尤其那蚯蚓般的符号“21.5”对比旁边账簿里混杂的一大串文字里埋着的“二十一两五钱”，眼睛蓦地亮了一下，似乎隐隐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用力点头：“好……好像……真清楚些！”

接下来的几天，洛流霜干脆拉着小碧和另外两个识字的粗使丫鬟，自己扮演总会计师的角色，她口授，她们抄写，先将账册上那些缠绕如麻的文字信息艰难地“翻译”出来，然后工工整整地填入对应的表格格子，涉及钱数的地方一律使用阿拉伯数字！

当所有混乱的数据被梳理成直观的表格后，隐藏在故纸堆里的猫腻就显露了出来。杂货铺的账本里，有几处小额采购的价格比同类项偏高了一成左右，日期稍加比对就能看出端倪。绸缎铺的流水里，也有几笔小额应收款看起来对不上，虽无大额亏空，但显然掌柜的私下揩点油水是没跑了。

虽然查出了问题，不过她并不想掀桌子大闹，为了这点银子搞得鸡飞狗跳，并不是理智的行为。之后她召见了两位掌柜，脸上带着属于“少夫人”的端肃与疏离。没有厉声呵斥，也没有拿出具体的凭证，只是用模糊而带着警告意味的语气点了两句。

她的语气并不重，甚至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但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连同那些诡异表格和符号所带来的无形压力，让两位见惯了内宅管账方式的掌柜额头微汗，连连躬身应是。

这本是洛流霜自己院墙里的一件“小事”。然而，葛俊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种前所未闻的记账法子。他一听那“表格”和“弯弯扭扭的符号”，立刻便想到了妻子房中那几张令人费解的纸，以及那些清晰得过分的数据对比。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葛俊向洛流霜要了一套样本和说明。然后试着在自家管着的几家利润最丰厚的货栈和商队中悄然推行此法。

清晰的结构、直观的数据对比，让那些此前被精心隐藏在冗长文字和混乱流水中的问题瞬间暴露出来！仅仅一个月，就揪出两处隐蔽多年、牵扯数名掌柜和高级管事的大问题，数额之巨，骇人听闻！

葛家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蛀虫，追回部分损失，震动了整个家族产业。经此一事，葛正弘对洛流霜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个午后，洛流霜被单独召至严肃的正厅。没有旁人在场，葛正弘端坐其上，那双惯于审视和挑剔的鹰目，此刻少了些许冰冷的威压，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赞赏。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略显局促的洛流霜身上，缓声道：“此次肃清内弊，雷霆手段，成效斐然。汝之功也。”

一旁的婆婆林氏也笑着说道：“霜儿心思奇巧，持家有方，确是俊儿之福，葛门之幸。”

洛流霜垂下眼睫，温顺的谢过公婆，心底顿时变得明亮了些，虽然她依旧是困在深宅中的一个妇人，不过现在手里多了一柄撬动某些利益的小小钥匙。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微凉的空气中裹着市井早集特有的喧嚣气息。得了婆婆林氏的允准，葛俊带着洛流霜走在热闹的街市上，这是她嫁过来第一次出门，甫一接触门外的空气，那久违的、带着点柴火味、食物香气和尘土混合气息的风便扑面而来，洛流霜只觉得胸腔里那方寸之地豁然开朗！

她贪婪地吸纳着四面八方的声响和色彩，青石板路面上车辙纵横，两旁店铺高悬的幌子在晨风里呼啦啦招展：热气腾腾的包子铺蒸腾出诱人的白雾；炸油果的滋啦声伴随着四溢的油香；叮叮当当的铜铁铺子前火花迸溅；香料店浓郁的异香混杂着绸缎庄飘逸的浮光掠影……

洛流霜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几乎忘了自己“葛家少夫人”的身份，拽着葛俊的袖角，雀跃地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率先入了手，脆甜的糖壳在齿间碎裂开来，裹着微酸的果肉，那纯粹的甜意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随即又被转糖人的摊子吸引，眼巴巴看着老师傅手腕一抖，糖丝翻飞，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便跃然竿头，被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举在眼前细细把玩。

“唔！这个也好看！”“呀，那是什么香气？”她时不时惊叫着，一会儿踮脚去看布庄新挂的料子，一会儿又拉着葛俊挤进卖头花饰物的小摊前，素白的手指拂过那些五彩丝线编织的、或者带着小珠璎珞的物件。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生机，脚步轻快得像是要蹦跳起来，乌黑发亮的发髻随着她的动作在脖颈边轻轻晃荡，那张原本有些苍白的脸此刻飞起淡淡的红晕，在清晨微光里明媚得如同初绽的桃花。葛俊跟在身侧，目光落在她毫不掩饰的欢欣和偶尔孩子气十足的动作上，素来带着几分疏懒不经意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忽然远处隐隐的传来一阵哭声，那哭声低微，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洛流霜的脚步猛地一顿，嘴里的糖葫芦也忘了嚼，丝丝甜意突兀地变成了满口苦涩的灰尘。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葛俊的手，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等等……”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不自觉的紧绷，牵着葛俊，拨开几个议论纷纷的路人，慢慢地朝着声音传来的角落走去。

很快她就看到墙角的一片狼藉旁，蜷缩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大的抱着小的，紧紧搂在怀里，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她们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渍和露水，脚上的鞋子磨穿了底，露出肮脏的脚趾和被磨破的皮肤。大一点的妇人年纪并不很大，但深重的愁苦和绝望在她脸上刻下刀凿般的痕迹，凌乱的发丝粘在额角，嘴唇干裂出血，眼底布满血丝和死灰。她怀里的小女孩更是瘦弱得脱了形，脸蛋灰扑扑的，正张大嘴无声地抽噎着，小小的身子随着母亲的颤抖而抖动，眼角糊满了泪水和污迹。

“作孽啊……” “可不，那王三屠夫也忒不是东西了！” “好好的家，说不要就不要了……”

“听说是东街那边的，男人跟南城角李家的寡妇搭上了……”

“啧啧，生不出儿子……养了这么个赔钱货……”

“赶出来两三天了吧……饭都讨不到了……”

周围的议论声压得很低，却也足够清晰地将这人间惨剧的根源拼凑出来：原是隔壁镇上杀猪匠的妻女，丈夫移情别恋新欢，竟狠心将糟糠之妻和亲生女儿扫地出门，弃若敝履！

洛流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生不出儿子……赔钱货……被赶出门……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沉重的石块砸在她心头。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野瞬间模糊了。凭着本能的冲动，她松开抓着糖人的手，踉跄着上前，手忙脚乱地摸索着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将贴身荷包里仅有的十两小银锭塞进那妇人冰冷粗糙、布满裂口的手心里！

“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 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因为强忍着泪意而断断续续。

妇人被手中银锭的重量惊得呆住，死灰般的眼睛骤然瞪大，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的陌生女子。她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孩子。

洛流霜猛地转身扑进葛俊的怀里，双手死死地抓紧他的手臂，她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温热的泪水不自觉濡湿了那块衣料。

葛俊的身体在她扑过来拥抱的那一刻有一瞬间的僵硬，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亲昵。他低头看着洛流霜的头顶，感受着衣衫上传来的湿意和她身体微微的震颤，再看看墙角那对惊魂未定、相拥落泪的母女，眼角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搂紧了些洛流霜的身体，抬起一只手掌轻柔的拍抚着她的脊背，随即，他揽着洛流霜，避开人群复杂的视线，走到那对母女面前。

没有说什么，他从自己腰间解下钱袋，并未细数，只从里面拈出一个略小些但足有五六两的银锭，轻轻放在妇人面前的地上。

之后他搂着洛流霜转身离开了，走在路上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洛流霜，用手指轻柔的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好了，别哭了，眼睛都肿了。”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哄劝意味。

洛流霜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口的温度，莫名的感觉到一股安全感，拱着脑袋不由往他怀里又钻了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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