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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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刺耳的嘈杂惊扰了安静的夜。

北国的城市大多都有个特点，因为位于极圈内，所以一年有很长一段的时间都是名为‘极夜’的时间，在漫漫长夜中，除中午略有光亮外，即使是“白天”也要开着电灯才能工作，因为在“极夜”里，太阳始终不会升上地平线来，星星也一直在黑洞洞的天空闪烁。

在这里，一个恒星月中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看见月亮或圆或缺的整天在天际四周旋转，另外半个月则连月亮也看不见。

今天的雪夜，没有月亮，天空是黑的，星星被雾霾与城市的光遮盖；饱含硫酸盐，黑炭等气溶胶成分的灰霾代替了极圈浅薄的云层，隐蔽天空。

首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单调，兽人们忍受一年四季白雪皑皑的日子，没有明显季节变化，古时候极圈内的许多北国兽人们甚至没有见过植物发芽，生长，开花；极昼与极夜的存在更是扰乱了国民的生物钟，根据北国的权威医学杂志《熊掌下的手术刀》里记载——北国兽人们睡眠明显少于亚洲与美洲的兽。

在这里的兽人们也大多很胖，很壮实，这是千万年来基因优化的选择，由于存在着极昼和极夜，在漫长的白天，兽人们必须积累足够的能量，为了存储脂肪而不停地进食，并且还要高效率的养育后代，这样当永夜来临时，除部分世代游牧定期迁徙到南方去的兽人们外，留下来的兽人才可以互相依偎靠皮毛度过最为艰难的时期。

北国的日子很苦，雪白的朴素，自古以来都是，但随着科技发展，北国兽人们的日子也逐渐舒适温暖起来，紫的，红的，绿色的霓虹彩色灯照亮了朴素的白，科学家与企业家正致力于把荒芜的北国变成能源大国，用能源推进经济发展。

一切都在渐渐变好，除了穹顶干净的星星越来越模糊。

经济与交通的发展促使兽人们外出旅游，北国是极其受太阳影响的国家；在隆冬，极圈范围内的领土处于极夜状态，而北极圈外的部分每天也只能享受六七个小时的日照。在交通日益发达的如今，极夜来临之际，越来越多的兽人选择旅游来度过漫长的冬季。

北国的夜是安静的，特别是没有月亮的日子。

经济条件不算差的兽人们都会远游，去南方，去可以看见太阳的温暖纬度，今夜小半个城市空荡荡的，留下的兽人们往往都是经济较差，挣扎在温饱线的贫困者，用烈酒将自己麻痹，与寒风中残喘。

贫困，会滋生罪恶，经济的高速发展，会放大欲望。

“砰砰！”

精妙的机械撞针击中了黄铜的圆，引发了暴烈的火花，冰冷的铁撕破了脂肪，血肉。

老警长没有穿那从不离身的防弹衣，大口径的子弹轻松的洞穿强壮的后背，杀死了怀抱保护的妻子，这雪夜，没有生命的肉很快就会在没有热源的空间里冰冷，僵硬。

家中米黄色的沙发很有弹性，很喜欢光着脚爪和小雪在上面翻滚，倒立，玩耍；悠长的极夜假期，我们喜欢抱着膝盖蹲着，躺倒着，翻滚着，总之不会老老实实坐好的在这里看最喜欢的节目，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的节目。 极夜假期播放的总是那些让不感兴趣者不耐烦的东西，循环往复的循环往复，好似坠入永无尽头的循环梦，直到太阳从南方归来，亲昵的将兽人们从静谧和谐的夜中唤醒。

熊兽高大的身躯撞倒了沙发，鲜血浸透地毯与米黄色的布套。

发展总是有代价的，正如那条四通八达被课本歌颂的铁轨网路，每一根枕木下躺倒着埋藏着的，不被宣传的尸体。

在玻璃镜子的底面上流动着，反照着的是城市不熄的霓虹，像是最爱的电视机，透明虚幻的人像和朦胧流动的背景光融合在一起，播放着扣人心弦的异想世界；特别是熟悉且陌生的脸庞与火焰重叠时，心脏都为之颤抖。

漆黑的永夜庇护着罪恶；但黑夜也公平的庇护着我，裹着暗褐的温暖体温的大衣，玩着可怕的捉迷藏游戏。

“砰砰砰！”

列车员敲打着门扉，动作粗暴且不耐；睁开眼，就看到了镜子一样的车窗，镜中的倒影和镜面像是投影仪的光与电影的幕布，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远山的天际线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晚霞，透过车窗眺望远方，景物依然清晰，但色调已然暗淡，看不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除了幕布中那主角如雪的毛发，还有清冷的瞳孔。

“分界市就要到了”列车员先生推开了铅色的车厢门，顿时，一股冰雪的寒气铺面而来，壮硕的熊也被冷不丁的冻了个哆嗦，瞥了眼列车员先生马不停蹄的继续去下一个隔间唤醒因冗长且无聊旅途昏睡的乘客们，他拉了拉围巾裹住鼻尖，将有些年头的滑雪镜推上额头。

“呜——！”

冒着黑烟的列车头啸鸣。

很有年头的车站熊挤熊的热闹非凡；皮帽子的护耳耷拉在两侧，白熊奋力的举着行李箱，凭借着年轻与强壮，在一堆熊中率先挤了出来，北国的居民曾经一度超过90%都是熊族，因此被其他国家的兽人私下戏称为毛熊国，有趣的是，不少国民都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的。

自三十年前那凿出整个北国盛夏的一稿子——能源矿藏的发现后，北国的经济与交通发展蓬勃发展，这片藏着‘黄金’的素白大地移民来了许多渴望发财的淘金客，因此熊族在北国民众的占比已经大幅降低；作为首都极点市更是来到了史低的42%，不少熊族的政客纷纷呼吁应该保持北国的‘种族文化’，控制外来户的量；是的，熊族一向排外且固执，就如同极点海深处那千古未化的坚冰又冷又硬，但是剔透，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真正被他们认可的，他们会用热烈的怀抱与炙烤的美酒相迎。

看起来这名为分界的市镇并没有被狂热的淘金客冲击，依然保持着北国小镇银装素裹的清冷模样，入目处仍满是习以为常的熟悉身影，白熊提着巨大的行李箱，感叹这个极夜假期选择的旅地那是真没选错地方。

作为代表新锐与开发的北极能源大学学子，念头老旧且古板可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站台上的雪被打扫的很干净，眺望站台之外，星星点点的灯光坐落在山脚下，那边的雪色，早已被黑暗吞没了，这个季节极圈夜间的温度可以轻易突破零下40°C，连机油都能死死冻住，没有自讨没趣的出租车司机会在这个时候来接活，想来入市的巴士车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等他，司机先生多半依靠着温暖的火炉抱着美丽的妻子吃着热腾腾的饭菜；不过来度假的白熊买的是低价学生票，本就是散漫旅行的他并不介意在车站的大厅里缩着靠脂肪与毛皮对付一晚，这种票坐的兽少，睡着踏实。

也便宜。

分界市顾名思义，是一个坐落在北纬66°33，也就是极昼和极夜现象界限之地的城市，古时候的北国学者们认为天上的星星可以分成两组，其中一组处在世界的北方，一年到头都能看得见。而另外一组则在天顶附近及偏南的位置，它们只是随着季节周期性地循环出现。这两组星星之间的分界线是由大熊星座所划出来的一个圆，而这个圆正好是北纬66°33'的纬度圈，也就是极圈。

车站的大厅虽然挡住户外的凌冽，但着实算不上特别温暖，好在车站提供的凳椅上有一层柔软的海绵，可以包裹旅者冰冷的臀，让煎熬的寒夜不至于更难过。

突然，起身离开了带着腾腾热气的坐垫，白熊带着滑雪镜，旁兽看不清他的表情。

‘切’

将巨大的行李箱往一旁一放，高大的身躯也缩到了角落，毫不在意的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腾出了可以让两个兽休息的空间；车站的座位不多，所以他急急忙忙的挤出熊群就是为了抢占可以相对舒服休息的横排靠椅，但看起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温和的老兽人抱着年幼的病兽满怀感激与歉意的笑着。

对方走的很慢，脚步缓缓的踱着，本就不方便的身躯还要艰难的背着胖乎乎的孙子，过道到座椅那短窄的白熊两个大跨步就可以到达的距离也拄着木棍走了许久，老兽从车厢到大厅的时候已经熊满为患，根本没有一处可以落脚。

白熊收起心中的不爽利，些许亲和的回笑，他皮糙肉厚，更冷冽无情的雪夜他都头硬的顶过，如今还活得很好。

不爽只是因为对方看起来不是本地人，作为土生土长的北国人，还是思想相对极端的那一批，白熊只是对黑白色的毛皮本能的抗拒与厌恶，但出于敬重老人和爱护孩童的理智还是让他让出了被年轻躯体温热的靠椅，伸出手掌将老弱揽入健壮青年熊的保护圈并向四周窥伺靠椅的视线龇牙。

老兽怀抱里的黑白色毛球大约是她的外孙儿吧，白熊想；看着身旁的透明玻璃，车站大厅亮着灯，就这样，成了一个屏幕毛胚，黑色的肉垫将暖气温热蒙上的水蒸气擦拭后，就完成了，清晰了，作为一个观察世界的窥孔，可以在这里不被旁兽发现的满足他研究与探索的欲望。

玻璃上黑色绒毛的短短脚爪漏在厚厚的毛毯缝隙，给兽的印象是异常洁净的，足尖的白色在模模糊糊的影像看起来像是套了一层可爱的白色羊绒袜子，看起来应该是每天都有好好清洗身体，连脚趾缝间都是干净的；这种其实很好看的毛发在北国很少见，应该是来自一个温暖的国家，一个中低纬度的国家，没有冷寂永夜，温暖，阳光明媚，有很多花，许多树木，还有蓝的透明的海与天，有黄灿灿的些许烫爪的沙滩。

白熊讨厌那个国家，虽然没道理，他从未去过。

季风环流会带来充沛的降水，形成温暖湿润的气候，使得这些地区的农业十分发达，最适宜种植水稻等需水量大的作物，相比之下，北国大部分的地方最多只能找到地衣和苔藓，南方那个备受创世神明宠爱的地方，被宠爱的得天独厚；其他同纬度的地区往往受副热带高气压带的控制，多表现为荒漠或干旱草原。

就连北国的瑰宝‘北极花’，在那个国家也不过是乡下的土狗子，群芳斗艳的花园中毫不起眼——毕竟他的白太素，素的太白；这种偏好在海拔介于750至2300米的针叶林下，生长在树木与长满苔藓的岩石上的花，也许是早知世界的瑰丽，花谦卑的低着头，知晓唯有寂寥素白的北国才能衬出他的美丽，那倔强生长却又自怨自艾的花，真是让兽哀伤，白熊心中莫名的想着。

老兽的瞳孔出现在玻璃上，目光追寻过来，白熊连忙把脸靠上车窗，做出一副看着夜雪的忧愁模样，仿佛一个只是担忧自己旅途的旅兽；他没有窥伺他人生活的想法，他只是对那黑白色的毛皮很在意，漫漫的雪夜是如此无聊且寂寞，北国总是如此；主导休息与消化功能的副交感神经在这个时段活跃，让兽心跳放慢，血液变缓；褪黑素分泌，让熊容易感伤，容易感知孤独。

白熊自认是一个更加注重客观判断和理性分析，忽视自己和他人感受的理性思维者，但在这个时间，黑夜阻断了视线，让他与冰冷的北国苔原保持联系的主要通道截断，只能透过灯火的屏幕观察那风雪背景下美好且温暖的小世界，让感性思维调皮的从塔里逃了出来，有些年头的滑雪镜下，永冻的冰湖都被灯火灼化了少许。

老兽微微的爱怜的前倾上半身，专注的看着幼兽，紧紧的裹着，小小的头颅被厚厚的围巾和帽子遮挡，花色的围巾绕过了鼻头把嘴巴以下围得严严实实，但小兽痛苦的咳嗽着，炎症与冷空气刺激着气道，患病的身子颤抖着，让围巾有时松脱滑下来，露出了白色绒毛的面颊，有时候又会完全遮住鼻孔；老兽温柔的重新给他围好，一遍又一遍的，白熊在一旁看着都觉得不耐烦，可爱的小手爪与苍老皮肤的枯黄手爪紧紧握着，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紧密，互相需要的两兽像是要依偎着亲密无间的相守下去。

所以白熊的瞳孔依然清冷，没有如同看到悲伤的剧集一般感到胃疼，可怜的小兽有他的家人照顾，苍老的兽人有懂事的孙儿依恋，对方看起来也不需要外兽自作多情帮忙的样子；自那以后，白熊已经一个星期没怎么跟兽说话了，如今看到个兽就觉得十分亲切，如果对方不是外地人他应该会寻上去聊聊，如果不是那黑白的毛发他应该会上去聊聊。

夜很长。

风越来越大，即使有暖气空旷的车站大厅也越发寒冷，镜子中毛毯外露的小小脚爪已经缩了回去，让他看不到那抹熟悉且可爱的白，但不经意间他看到了那熊趾下粉色的像‘蜜桃’一样的肉垫，惊鸿一瞥的色泽不是这片素白大地该有的颜料，美丽的让熊心都为之一颤；咳嗽声在悄悄的雪夜里听着些许刺耳，老兽也只能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向四周的熊兽们道歉着。

这个时间，列车员先生们应该也已经下班了，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需要一个劲的猛灌烈酒，喝多了的毛熊们才能暖暖的挤一起互相依靠于宿舍睡着，这是北国兽人们自古以来应对寒冷冬天的独门绝招；也许是这个原因，北国国民们审美的点很大一部分都在毛皮上，北国著名作家在《评鉴美》里是这么说的，本该严肃的文字间带着推测的笑。

老兽担忧的看着咳嗽声渐渐缓下来的孙儿，眉间的绒毛挤成了一团，她抿着干枯的唇，心焦且不安的张望着，却又好似寻不到可以倾诉依靠的兽，有些许模糊的瞳孔是好看的，在镜子中遥远的盖过了灯火，白熊翻遍文学素养与雪原一般空寂贫瘠的脑海也只能用极光般美丽来勉强形容一二，想来老妇人年轻时就算在南方那群芳所在之地曾经也是美的如深林里的萤火虫一般，在夜的波浪里醒目自怜。

冰冷的，不被接纳的视线从四周回望了过来，波及到了窗边的角落，映照在镜子上，与他的眼睛十分相似，与窗外风雪一般让兽厌恶的冷。

讨厌的阴冷，莫名的勾起了思绪。

老兽人会记得吗，黑白色毛皮的小兽会记得吗，许久前那个孤苦寂寥的雪夜，依靠着透明玻璃窗曾给他们让座的身影；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怎么评价保存，那都不再是白熊，那都是他自己的历史；说不定有一天小兽会设想那个身影的孤独，推测那个身影的来路与去处，最后得出一个‘是个好熊，但是本质上来看与周遭冷漠排外的北国熊并无太大差别’的评论，但那都已于白熊无关，那仅仅是他自己的设想与印象，是他自己的生命之一部分了；等天明，他就要跟对方互相失散，在这个银装素裹的北国小镇分别，失散在拥挤又空旷无比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彼此。

再也不见。

彷徨的心头没由得委屈，最近总是容易走神和感伤，既往的十多年这在他身上都是少见的新鲜的，白熊起身，环视了一圈后用后背挡住了周遭厌烦的目光。

“需要帮忙吗。”

老人应该是没有照顾过重病患，或者她知道，只是在这个无助的雪夜没有其他办法；她太老了，也太虚弱，白熊看着对方手背脱落大半的毛发，与枯黄的皮肤，如同秋末初冬的叶；那是时间死去的颜色，无论曾经多么美丽，多少爱与眷念，待积雪融化，终将归于虚无。

“这位先生？”老兽妇人看着靠过来的白熊，下意识的产生了一丝警惕，紧了紧怀抱中的珍宝，却又迅速的放下了敌意，因为对方的眼神看起来没有那么介怀她的种族，更别说对方还善良的给她和孙儿让了座。

白熊伸手从冒着热气的怀里掏出一本相比于熊掌十分小巧的小本子，然后坦然的将手中的本子递给对方，考虑到老兽的眼睛多半不好他递的很前，这是他的医师证件，“我弟弟原来也经常生病，所以我对孩童的感冒还算有点经验。”深绿色的本子，就像是北方苔原那苔藓与地衣的颜色，打开来还可以看到相对稚嫩许多的白熊照片，在苔原般深暗绿底子承托下白的像雪，像花朵。

卡尔·林奈

在老兽的默许下，熊爪打开花色的围巾，取下沾着汗水温暖的皮帽，小小的黑白毛球吃力的呼吸着，丝丝的白雾从唇间飘出，看着对方那与老兽一般美丽但充满痛苦的瞳孔，不知为什么，林奈在内心深处好像能感觉到：他的指尖残留着触感的小兽，和眼眸中映照灯火所庇幼童的兽之间，会有点什么，或者会发生点什么；令兽糟心的直觉，这是因为还未从褪黑素分泌过剩的困倦雪夜中清醒的原因吗？内心烦闷，但指尖冷静的触诊查体，孩子的下颌淋巴结肿胀着，体温很高，吐出的空气些许炙热，体温至少三十九度；捏着软软的面颊，感受着绒毛剐蹭肉垫的感觉，小熊的吻部很短，这个种族就是这样，就算成年也是显得幼态可爱而非其他熊类般英武强壮；粗大的指节用黑色的肉垫掰开稚嫩的仿佛带着奶香味的熊唇，没有随声携带手电筒习惯的熊只能依靠车站大厅高悬的黄色暖灯：看到白色的可爱乳牙，粉色的牙床后那通红肿胀的喉咙——呼噜噜的，冒着气泡声。

黑黑的冒着汗珠的鼻头扇动着，口唇张开吃力的抽吸着空气，林奈的大手掌捏住小小的手爪，指尖粉嫩的软肉如今泛着紫绀，这是窒息休克的征兆。

懂事到可怜的小熊并不知道这种情况强行忍着不咳嗽会导致什么，小学的脑袋里理所应当的没有医学知识，本该填满糖果与玩具的他只知道咳嗽声这种生命求救的呼唤很尖锐刺耳，简单又单纯的是非观只知道吵到其他兽不好，会影响被漫长路途搞得筋疲力尽且听力很好的熊们休息；车站大厅里因为暖气的原因空气干燥无比，本就因为喉头水肿和扁桃体胀大而窄狭的气道被大量干凝的痰液与涎水充斥。

得亏对方也算是熊族，虽然是外国熊，不然在这个救护车多半无法赶到的雪夜，林奈这个学艺不精的熊科医学偏科生真可能也只得束手无策。

“快要窒息了，很危险，我需要应急处理，可能会有点粗暴，他叫什么名字？”白熊的声音如机械般冷静且沉稳，这种时候作为主心骨的他绝不能有一丝慌乱：“有几天了？吃过药了吗？原来还有什么老毛病吗？做过手术吗？”

可靠的声音一道道询问沉稳且充满安心感，周遭还清醒的熊兽们也围了过来，雪夜时静谧的空旷的大厅连悄悄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自然也清清楚楚的听到了林奈的话语。

热水，拨打电话，毛毯，熊们自发的行动着，因为同样没有医学知识，他们只能想尽办法的帮一点小忙；歧视归歧视，排外归排外，但在一个‘自己熊’已经主动接纳帮助的时候，继续排挤寻求帮助的老兽人与重病的幼兽可是要让雪原男兽们戳脊梁骨的，素白冰冷的北国冻土下有着火热滚烫的黄红熔岩。

声音颤抖着，被群熊环伺时都没有出现过的心脏紧缩，也许是自责，她的身影格外低矮用带着些许哭腔说道：“山竹，应该是一周前陪我去住院的时候熬夜着了凉，我给小山竹吃了点抗生素，但是没想到越来越糟，其他的大概是没有的，拜托您了卡尔医生。”她向林奈深深的鞠躬拜托，低着头，没有看到白熊听到名字精彩的表情变化，转身对周遭帮忙的熊们也一一道谢着。

小小的瞳孔虚眯着，外婆紧张来回踱步的身影在其上，温和的白熊哥哥紧缩的眉头在其上，他不明白老兽人眼中所恐惧的是什么，年幼的孩子当然不知道所有兽最终要去哪，以及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给外婆和陌生熊添麻烦了，虚弱的小熊想着。

也许不该执拗的坚持陪外婆去看病，这次本应该也与之前一样，他乖乖的和保姆呆在家里一周，周三放学的晚上，中央一台的《你好北极》节目开始一会儿后，外婆就会如同外出去爬山踏青了一般带着点心和花朵回来，他吃着点心看着电视，看着外婆将新鲜的花摆放在家里的一侧，继续去整理随手捡来的塑料瓶以及一些小玩意；但看着外婆从荷兜里将塑料袋打开，打开一层层旧报纸包着的钱交给过来照顾他的保姆，心里就很不舒服，老兽手肘间鼓起的管子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又从右手换回了左手，去医院的频率越来也频繁，越来越快，快到小小的脑袋里出现了失去的概念。

还有几年就可以上初中了，小山竹已经长大了，山竹可以照顾外婆。

喉咙火辣辣的，鼻腔如同被纸团死死塞住一般，胸口很重，一开始就像在学校里被欺负时，胖胖熊兽坐在胸口的感觉，但如今好像没那么难受了，灯火越来越远，身子好轻，感觉像是风筝，飘飘荡荡乘风而起，随着眼前的黄渐渐变白，他就要飞走了，山竹想着。

可粗大的有着黑色肉垫的指尖探入了口腔，擦过了舌头尖，激活了味蕾，饼干，纸张，花香，以及一种熟悉的味道。

与父亲一般，厌恶又安心的味道。

越飞越高，不一会就要越过高高雪山的冒失小熊被粗大的手爪紧紧捏住了脚腕，拽了下来，喉间被成年熊不借助任何工具清理的感觉很不好受，涨涨的，一丝丝新鲜空气终于挤进了干涸的肺泡。

可是不够，如同溺水般的脑海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如同万花镜一般绚丽，色彩扭曲着，唯一清晰的，是那滑雪镜下紧皱的山川与两侧湛蓝色的冰河，那两道河水清澈的，仿佛一下就可以看透到满是细软蓝沙的河床。

小熊的瞳孔里痛苦并没有减轻，林奈的指节相比于专业的设备还是太粗大了，更深的堵塞无法清理干净，不过好歹已经可以感觉到点点奶香味的气息吹拂鼻尖。 小熊吃力且努力的呼吸着，求生的欲望让他本能的用眼睛缠缚着最可靠的兽，有些扭曲的面容尽可能的试图舒缓，手爪用力的握着外婆，想要让其心安。

云彩遮住了极光般美丽的瞳孔，云影遮蔽的与极光所在的重叠在一起，光与影时时刻刻的都在变化，可爱的小手爪逐渐冰冷，胸口起伏越发微弱。

“清理不干净，要失去意识了。”

白熊的语调莫名的带着些许暴躁，这不是作为主心骨的他应该发出的讯息，但如果不是这该死的黑白毛发，如果不是。。。

“帮打电话问问救护车到哪了，来不来救熊！？”

他在干什么？问自己。

现在做这些已经晚了，如果在列车上，如果在老弱刚进入车站大厅时，现在做这些装好兽吗？白熊问自己。

他应该做别的事情，做早已决定好的事情。

可快要失去意识的小熊最后的想法，应该只是给帮助他的白熊一个感激的道谢，给外婆一个抱歉的拥抱。

眉宇紧皱，身体不听劝的行动。

深吸一口气，巨大的熊嘴抱住了潮热的氧气贴上了短短的吻，蔓延悠长，就像要将小熊一点点顺势拥入怀里，屋檐上的积雪在融化，雪水顺着檐沟滴下来，声音不绝于耳，滴答在滑雪镜上，润的点点潮湿；白熊心想：真是个寂寞又残酷的地方啊，小熊那试图原谅他的瞳孔就如困束他的多年的梦魇一模一样，已经十年了，他还是那个懦弱孩子，躲在床铺下瑟瑟发抖。

用爪子从冰渣与泥土里将小熊刨出来时，慌乱的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鲜血涌流的破口，背着至亲踉跄摔倒的小白熊无力与无助，车站大厅的黄色灯光闪动着明晃晃的光，苍白的脸浮现在亮光中，瞳孔眷念又哀伤，脸上带着输掉兄弟间捉迷藏游戏般腼腆的笑。

这种鬼天气，居然会下雨吗。

小山竹的气道依然狭窄着，白熊只能深深紧紧的吻住他，抬起雪白绒毛的脖颈，指尖捏着可爱的小鼻子，用力的将带着成年熊兽味道的氧气挤入稚嫩的胸膛，拖延一点点时间，徒劳的拖延。

北国的熊猫很少，那种有着黑白色毛皮的兽就算是在生育他们的国度也不过数千，在北地这地方就更少了，现在想来他选择这个地方来旅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根据流言市里的大佬——山岳的珍贵宝藏就在这里。

那位纵横北国黑白两道的大佬的珍藏宝贝，至少得是上千万上亿的爪币吧？熟客打趣般说道，因为对方知道白熊会干什么，就当是一举闲棋；这个消息驱使着精神恍惚的林奈坐上了那七八节旧的如同回忆般褪了色的车厢拼接起来的交通工具；任凭它载着空虚的身体向南方奔驰，向离开家的方向远行；单调的车轮声，听起来像是悲痛的诗歌，词句零碎又素直，却是痛哭，声儿循环往复又往复循环，低唱着永远不结束的永夜与失约后再也未曾归来的太阳。

真恶劣啊，那家伙的性格，姓氏都不改一下，蛮横且贪婪的标记着一切属于他的东西。

几个呼吸循环后，白熊转过身，低头打开了巨大的行李箱，湛蓝的冰河深埋在滑雪镜下，耳畔身后萧瑟的呼吸声，听起来如气泡中反照的花朵般琉璃易碎，却是那孩子拼命生存的呼唤，孩子离不开外婆，老人也离不开孙儿；林奈听了觉得很难过，仿佛也是一个北风狂啸的雪夜下，怀抱里至亲难以忘怀的碎言；但是，都过去了，是的，他告诉自己，已经离他越来越远，已是‘徒劳’的悲伤叹息，已是复仇之后空余无客房间的空荡回响。

你抢走了我的一切，我有资格夺走你的所有。

不过是给自己再添一份痛饮高度烈酒的畅快与绵长梦呓后酒醒的寂寥罢了，复仇是愚蠢者的游戏，是不被诗歌颂的词，他的钱不多，但是独身一兽还算够用，一切证据和过去都在那一把火焰中灼烧殆尽，他可以放肆的活，走的远远的，离开北国，去南方，去纬度更低温暖的地方，去海边，去有着烫脚掌金灿灿沙滩的地方；但，如果不亲手了结所有，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都如同唐吉可德故事里的恶龙一般虚幻；因为真实的白熊就是那样空虚且愚蠢和执拗，不是光亮与善良铸造的童话故事主角，白色的毛发下是北国铅色的泥土与冻原红色的雪在填充——支撑着身体活动。

左手宽大的手掌在行李箱里一个黄色的信封上停留，那封信是寄给自己的，从极点市出发，长久的抬着左手让他的肩膀隐隐作痛。

如果有枪就好了。

是啊，林奈想着：如果有枪，只需要触碰过粉色舌尖的右手掌食指前端微微用力扣下扳机就可以了；可是现在呢？我要走到那个孩子面前，看着他带着信赖的美丽眼睛照出我的脸，用匕首刺穿他稚嫩且干净的心脏。作为外科医生，他知道用匕首刺破那与自己一致雪白的毛皮，穿透稚嫩的血肉，斩断还未坚硬的肋骨需要多大的力气，以及用力的过程中有多么长久的时间可以后悔。

背后幼兽的小小手爪一只抓着至亲，一只虚握着似哀求似期盼的等着谁，等着温暖他接近冰冷的身体，等着在数分钟前还相信着紧握他的宽大手掌，在人工呼吸的时候，在嘴唇交汇的时候，林奈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抓起了信封底下很有年头的笔记本，从上取下了一根钢笔，因为动作匆匆，素白色的花朵书签从中掉落在地，被白熊行走带动的风吹起，又落下，落着落着，又轻轻的飞了起来。

“这样不行。”白熊的语气尽可能的温和，他说道：“我需要给小山竹做个临时气管切开，别担心，很简单的，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他的笑容带着自信与力量，将毫无专业设备下可怕危险的行为描述的仿佛一场愉快的春日郊游，对着善良的老兽人说道。

雪原寂寥的心被充填了一点柴油，行走的步伐也不由得干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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