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心之堡壘

在那充滿禁忌與悲傷的夜晚之後，我帶著妹妹開始了在小鎮的流亡生活。白天我打著朝不保夕的危險零工；晚上我們就回到廢棄商業街那間破舊的辦公室。那個充滿灰塵與黴味的狹小空間，就是我們全部的世界。

妹妹的身體似乎因逃離那個家而暫時穩定下來。她依舊膽怯神經質，但至少不再啃食生肉，也會在我面前露出小兔子般的依賴微笑。

而我，在確認妹妹暫時安全後，心中對凜的擔憂便再也無法抑制。她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回覆我的任何訊息，打了無數通電話，只有冰冷的關機提示音。我幾乎以為她已經……

在一個難得沒有工作的下午，我將妹妹安頓好，憑著一股豁出去的衝動，來到凜的家門前。房子裡一片死寂，所有窗簾都拉得死死的，像一雙雙緊閉的眼睛拒絕窺探。

我按了門鈴，無人應答。我又繞到屋後，找到了那扇我們小時候為了方便溜進來打遊戲而從未鎖好的後院小門。

我走了進去。

屋子裡很冷。不是沒有開空調的悶熱，而是一種如同走進爬蟲館，陰冷的濕氣。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奇異腥氣。

「凜？」我壓低聲音呼喚。

「……在樓上。」一個沙啞虛弱的聲音，從二樓她的臥室方向傳來。

我心中一緊，立刻衝了上去。她的房門沒有鎖，我推開門。

眼前的景象讓我瞬間如墜冰窟。

房間裡沒有開燈，窗簾也密不透風。凜就躺在地板中央那張厚實的地毯上。她的上半身還是我熟悉的那個高挑纖細的少女，穿著一件黑色運動背心，但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也毫無血色。

而她的下半身……我最恐懼的猜想成了現實。

她的雙腿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長達數米、比我兩條大腿還粗的巨大冰冷蛇尾。那蛇尾覆滿巴掌大小、如黑曜石般閃爍幽暗光澤的深藍色鱗片。巨大的尾巴此刻正無力地在地板上盤繞著，將她整個人圍在中央。

她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緩緩抬頭。那雙總是銳利如刀的深藍眼眸，此刻已徹底變成兩道冰冷的、沒有任何感情的爬蟲類豎瞳。

「……我叫你別來的。」她的聲音因虛弱而微顫，但那份刻在骨子裡的驕傲依然存在，「看到了？這副鬼樣子。滿意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看著她那正在與巨大蛇尾進行絕望鬥爭的人類上半身。我的心像是被那條蛇尾狠狠纏繞，痛得無法呼吸。

「……妳的家人呢？」我艱難地開口。

「跑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在發現他們的女兒腿變成了這種鬼東西之後，他們就跑了。把我一個人留給了這個『怪物』。」

她口中的「怪物」，指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的下半身。

我能感覺到，她正在用她強大的人類意志力，去對抗、壓制、憎惡著自己體內正在甦醒的蛇之本能。這是一場發生在她自己身體裡的最殘酷內戰，而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節節敗退。

「每天……」她閉上眼睛，聲音充滿疲憊與厭惡，「我都能感覺到它在想什麼。」

「它想盤繞，想收緊，想把所有溫暖的、會動的東西，都一點一點地……絞碎。」

「它很冷，所以渴望熱源。它很餓，所以想把所有看起來能吞下去的東西都吞下去。」

「而我，」她睜開眼，深藍的豎瞳死死地盯著我，「我每天都要花費全部的力氣，去告訴它——不行。」

我看著她那張因痛苦和虛弱而毫無血色的臉，心中湧起巨大的無力悲傷。我走上前，在她身邊坐下。

「……對不起。」我說。

「你道什麼歉？」她冷笑，「又不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

「不，」我搖搖頭，伸出手想去觸碰她，卻又在看到那冰冷的鱗片時遲疑地停在半空，「對不起，我現在才來。」

凜看著我懸在半空的手，沉默了許久。最終，她那緊繃如刀鋒的肩膀緩緩垮了下來。

「……亞基，」她輕聲說，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屬於少女的脆弱哽咽，「我好冷。」

我不再猶豫。我俯下身，張開雙臂，越過那條巨大的冰冷蛇尾，緊緊地將她那屬於人類的、微微發抖的上半身擁入懷中。

她的身體像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我用我屬於人類的微不足道體溫，徒勞地試圖去溫暖她。

她在我懷裡沒有哭，只是將臉深深埋進我的胸口。那對屬於惡魔的豎瞳也終於在那一刻，安靜地閉上了。

我的家，是獅子的領地。

我女友，在狐狸的樂園。

而我摯友的身體，則變成了一座囚禁著她自己靈魂，永恆冰冷的蛇之堡壘。

我抱著她，就像抱著另一個我自己。我們都是被困在這座小鎮，正在被怪物吞噬的可悲囚徒。

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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