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宇重新睜開眼後，印入眼簾的是純白色的天花板，本來要坐起身，但才稍微用力，他就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要散了，腦袋還昏昏沉沉的，振宇懶得去探究發生了什麼事，反正可以讓他動彈不得的人，也只有伊格利特了。

想到這裡，振宇這才注意到元凶若無其事地坐在一旁⋯⋯可惡，看得就來氣。

「主君，您醒了嗎？」

「你先不要跟我說話。」

「⋯⋯」伊格利特自知理虧地閉上嘴巴，但停頓了幾秒又開口道：「主君，那至少讓屬下向您報告今天的行程。」

話才剛說出口，振宇就從沙發上跳起來，卻因為腳軟、差點摔倒，伊格利特則毫不意外地把主君扶回沙發，接著把剛才與犬飼會長通話的內容完整複誦了一遍。

「蛤？呃⋯⋯好、好吧，我晚點再回電給會、阿不是，局長。」振宇聽完覺得有點頭痛，應該說有點傻眼，畢竟他可沒想過伊格利特會和犬飼會長有所交流。

「主君，非常抱歉，是屬下踰矩了⋯⋯」伊格利特跪在一旁，一臉等著領罰的表情。

反倒是振宇揮揮手，若有所思地看著伊格利特說：「你說犬飼會長跟你說『謝謝你陪著我』？」

伊格利乖巧地點點頭，不解地看著主君。

「剛剛⋯⋯不對，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也有個人對我說，謝謝我陪著你。」

「陪著⋯⋯屬下嗎？」伊格利特面露驚訝，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拿出了一個黑色盒子。

黑色盒子抹去了壟罩在振宇記憶上的迷霧，他想起了夢裡遇見的女子和小女孩。

「這是方才整理樓頂的床鋪時，在枕頭底下發現的。」

「這個⋯⋯」

那個⋯⋯是夢嗎？是夢吧？那兩個人，應該就是⋯⋯

看著主君陷入沉思，伊格利特也跟著繃緊神經。那個黑色盒子，他總覺得十分眼熟，甚至有點懷念的感覺，但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

振宇坐起身，在房間內來回踱步，嘴裡喃喃自語：「⋯⋯莉」

「主君？您說什⋯⋯」

正當伊格利特才要進一步詢問時，振宇「啊」的一聲敲了下掌心，跑回伊格利特身邊說：「伊莉！那孩子叫伊莉！」

不同於振宇的激動，伊格利特整個人僵在原地，頓時間感到頭暈目眩。

看著主君有些興奮的樣子，他沒來由地感到難受，默默地深呼吸好幾次後才重新開口：「主君，您⋯⋯是從哪裡聽來這個名字的？」

「可能是夢裡吧。」

「夢？」

「我夢見伊莉和一名穿著藍黑色禮服的女子。」振宇拉著伊格利特重新坐回沙發，看向臉色不太好的騎士說：「你知道是誰，對吧？」

主君眼裡的懇切，讓想說的話梗在喉嚨，伊格利特撇開了目光，右手摀著臉，語氣雖然有些低沉，但卻肯定地說：「是的，那或許⋯⋯不，我認為是我生前的妻子和女兒。」

振宇露出淡淡的笑容，牽著伊格利特的手，把夢境的對話都說了出來，包含伊莉拜託他傳的話。

伊格利特難掩驚訝，眉頭深鎖，似乎難以接受，他又嘆了一口氣，低著頭向主君說道：「那孩子沒有對主君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情就好⋯⋯」

「就這樣嗎？」振宇歪過頭看著伊格利特，接著說道：「雖然我沒打算刺探你的隱私，但我感覺無論是公主，還是你，其實都蠻重視對方的，跟你一開始說得不太一樣。」

「主君，那是⋯⋯」

「我沒有覺得你說謊，只是，你想說嗎？」振宇眨眨眼，不像當初有著滿滿的好奇，現在他只想知道騎士的意願：「不想說的話，真的沒關係喔。」

伊格利特將主君攬進懷裡，吞吞吐吐地說：「主君，我沒有不想讓您知道的事情，只是⋯⋯」

振宇拉開彼此的距離，手撐著頭，靜靜地等待騎士，而伊格利特也看著對方，把那天沒道盡的話繼續說下去──

▶▶▶

在與主君說到過去的事情之前，我對此沒有半分興趣，一次也沒有試著回想過，或許是因為這樣吧，相隔數千年，我對「生前的自己」只有滿滿的陌生。

然而，那天在講完三公主的事情之後，本該死寂的記憶卻重新燃起，猝不及防地湧入腦海，我這才想起當年與三公主⋯⋯「莉安納」相處時，真正的情景。

宣布婚約以前，我連莉安納是高矮胖瘦都不曉得，因此我也擅自認定對方也是如此，可在儀式結束、兩人共用一間寢室，度過些許日子後，我才察覺到他對我的好感──

太危險了，任何跟我有所牽扯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我當時只有這個念頭，婚姻可以用政治手段帶過，貨真價實的感情卻騙不了人，萬一風聲傳了出去，這點肯定會成為莉安納的致命傷。

所以，我選擇視而不見，無視莉安納的笑容與好意，越來越投入每一場戰役。

甚至連孩子，「伊莉」出生後，我也從未主動去見過他，幾次經過那孩子的房間時，就算聽到他哇哇大哭，我都只是默不作聲地走過。

我深信不疑，認為是我唯一能夠保護他們的方式。

可是，與料想中的不同，莉安納和伊莉不但沒有與我漸行漸遠，反而一有機會就主動與我親近。

偶爾全家一起享用的早餐；夜晚散步時偶遇莉安納，便坐在花園聊著無關緊要的小事；伊莉拖著長劍，央求我指導他的時候⋯⋯這些瑣碎到幾乎難以拼湊成回憶的相處，卻讓我覺得溫暖，是追求劍術時從未感受到的安穩。

但我還是沒有放下警惕，始終冷漠以對，因為我深怕他們受到傷害。

「遺憾的是，結果就如同上次與主君提及的那樣，我終究沒能守護好他們。」伊格利特勾起嘴角，透著淡淡的苦澀：「早知道結果會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是多陪陪他們還比較好呢？」

不曉得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尋求答案，無論哪種都令振宇語塞，眼淚怎麼樣也停不下來。

伊格利特將主君抱到腿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老是看著主君因為自己的過去而掉淚，身為騎士、身為戀人不可能沒有任何想法，不過⋯⋯看見有人會為自己哭得泣不成聲，這種心情總覺得有些懷念。

或許，這與當初那兩人帶給我的溫暖是相同的吧。

稍微冷靜下來的振宇，打開盒子說道：「你還記得這兩個東西嗎？」裡面是跟夢境裡看到的一樣，紅石榴石的戒指，和鑲著黑色尖晶石的手環。

「我有戴過這枚手環，但戒指⋯⋯」

「公主說，你當時選擇了手環。」振宇笑了笑，有些無奈。到現在還是沒搞清楚這份力量，到底能干涉到什麼程度？可以操控到多久遠的時空？

伊格利特拿起手環端詳許久後說：「主君，可以讓我為您戴上這枚手環嗎？」

「我？」振宇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因為他還記得公主說過的意涵，但也沒什麼不行，他本來就不在意這些小事：「可以阿，你希望我戴的話，我就戴吧。」

伊格利特臉上露出了自己都沒察覺的笑容，捧著主君的右手，把手環穩穩地套上手腕：「主君，您知道黑色尖晶石象徵的意義嗎？」

「阿⋯⋯公主有跟我說，好像是失去自我之類的？」

「是的，它的負面意義正是如此。」主君的氣質與黑色寶石十分相襯，不僅皮膚看起來更為白皙，也更強調了君王風範：「而它的正面意義是『珍稀』和『命定之物』。」

看著主君面露驚訝，伊格利特不自覺地加深笑意，他撫上主君的臉頰說：「主君，您對我來說有如稀世珍寶般珍貴，是我命中註定之人，我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了。」

「又說得那麼誇張⋯⋯」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振宇卻笑了出來，在伊格利特臉上留下一個吻後：「戒指你就自己保管吧，我們差不多該回家了。」

正當振宇準備站起來時，伊格利特卻把臉埋進他的胸口，緊緊地抱著他。

「主君，我不認為我愛著莉安納，對伊莉也只抱持著對小孩、動物的憐愛，只是他們確實是我生前想守護的人。」

吐出的話語滿是顫抖，在戰場上威風凜凜的騎士，此刻卻脆弱地像是不同人。

「我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我會用盡一切守護您，儘管您不要我了，我依然會陪在您身邊。」伊格利特抬起頭，眼眶比平時濕潤，振宇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就算可能會變成主君的地縛靈，我也不會放開手。」

天外飛來一筆伊格利特式的玩笑話，讓振宇噗哧地笑了出來：「完全沒打算放過我阿？」

「是的。」一改剛才的低落，伊格利特再次勾起嘴角：「我是您的騎士、您是我的主君，不管發生什麼事，唯獨這點我絕對不會讓它有所改變。」

振宇一邊笑著一邊拉著伊格利特，而騎士也隨著主君一同起身，離開了他們的秘密基地。

▶▶▶

被隨意棄置在角落的過去，經過數千年的洗禮，早已佈滿厚厚的灰塵，連騎士自己都不願瞥過一眼，但居於高位的主君卻一次次地擅闖騎士的內心，不顧醜陋、無視髒污，甚至為此流淚、展開笑顏，把千年的疙瘩一掃而盡，把騎士拉進懷裡。

疙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可能遠在千年前的戰場上就出現了吧。

戰場上的沙塵一點一滴地帶走騎士的人性，忘了什麼是快樂、什麼是幸福，只能不斷在沙場上徘徊，斬殺敵軍的鮮血噴濺到臉上時，以為守護了重要之人，轉過身才發現什麼都沒能守護住。

看著身邊的人不斷死去，從最初的震驚，到後來連悲傷的表情都裝不出來──

騎士只是騎士，只是被屍體、鮮血和怨念包圍的兵器。

敬愛的主君、親愛的主君，屬下無法用言語說明對您的崇敬與愛意，更難以啟齒於對您的執著，這份情感醜陋而汙濁、無理而沉重，渴望將您占為己有的不敬，漸漸地充斥屬下的內心──

您什麼時候才會注意到這份情感呢？屆時，您還願意闖進這裡，為此流淚、展開笑顏，再次將屬下拉進您的懷裡嗎？

謝謝您陪在屬下身邊，屬下會用盡一切守護著您，我所深愛的主君。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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