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肤的感觉。

她记得……自己血肉的味道。

她记得……亚历山大脸上那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她记得……零在恍惚间，那双充满了担忧的、湛蓝色的眼睛。

这些碎片是如此的真实，却又如此的……无力。它们像几片在风暴中飘摇的、脆弱的叶子，无法为她这棵失去了根基的大树，提供任何支撑。

我是谁？

这个终极的问题，不再是哲学上的思辨，而是一个冰冷的、关乎“存在”本身的现实。

失去了记忆的“我”，还是“我”吗？

她的意识，在这片无尽的虚无和恐慌中，开始变得涣散。那颗作为核心的、明亮的意识之火，开始变得忽明忽灭，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片永恒的黑暗所彻底吞噬。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发出求救的信号，试图抓住一丝真实。她想要睁开眼睛，尽管她知道，在这里，她并没有“眼睛”。

但就是这个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最本能的、对“光明”的渴望——

“——！”

一道刺眼的、如同恒星爆炸般的光芒，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开，瞬间贯穿了那片无垠的黑暗！

紧接着，海量的数据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水，疯狂地、蛮横地、重新涌入了她那几乎要熄灭的意识核心！

视觉恢复了。她看到了接收舱那透明的、带着弧度的玻璃顶盖。

听觉恢复了。她听到了舱外宾客们那压抑的、充满了震惊的惊呼声。

触觉恢复了。她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个柔软的、充满了营养液的容器中，能感觉到自己全新的、完整的、充满了力量的四肢。

她挣扎着，缓缓地，睁开了那双属于“海妖”的、崭新的眼睛。

她成功了。

她带着那份来自虚无的、独一无二的“感受”，回来了。

幽蓝色的光芒散去，CSD装置的操作界面上，显示出“数据传输完成”的绿色字样。

宴会厅内，响起了一阵礼貌的、表示欣赏的低语。宾客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接收舱内那具苏醒的胴体上，象是在鉴赏一件刚刚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昂贵的艺术品。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次常规的、但“原材料”极其顶级的灵魂转移，值得一看，却远谈不上震惊。

然而，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接收舱内的“海妖”，虽然睁着眼睛，但那双美丽的、如同深海蓝宝石般的眼眸里，却没有任何新生的喜悦， 只有一片刚刚从绝对虚无中被强行拽回的、无垠的惊恐与茫然。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急促而又混乱，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像一个溺水者，在徒劳地渴求着那并不存在的空气。她的四肢在新生的躯壳中，进行着不协调的、细微的痉挛，仿佛灵魂与这具肉体之间，还存在着一层看不见的排异反应。

“嗯……神经信号的初步整合似乎有些延迟。”一位宾客低声对同伴说道，语气如同在讨论一台新手机的开机速度，“看来即便是红伞的顶级克隆体，也无法完全避免这种‘适应期’的颠簸。”

亚历山大也微微蹙眉，脸上闪过一丝对“产品”出现微小瑕疵的不悦。

就在这时，零动了。

她没有等待任何人的指令，直接上前，对侍者下达了简洁的命令：“开舱。”

玻璃舱门无声滑开。零没有丝毫犹豫，俯下身，将那个还在因为灵魂的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赤裸的、崭新的萝薇，从营养液中抱了出来。她的动作是如此的轻柔，象是在捧起一件刚刚诞生的、最脆弱的艺术品。

“……（呼吸）……（挣扎）……”萝薇的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因为巨大的恐慌而产生的、细碎的抽气声。

“别怕。”零用她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却又无比可靠的声音，在萝薇耳边低语，“我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抱着怀中这个惊魂未定的“家人”，无视了所有宾客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向宴会厅中央那个巨大的、作为装饰用的室内喷泉。

然后，在亚历山大那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了然的复杂眼神中，零缓缓地、将怀中的“海妖”，轻柔地、放回了那片冰冷的、清澈的水中。

没入水中的瞬间，萝薇的身体因为人类的本能而剧烈挣扎。但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她腰侧两道原本平滑的、如同装饰性花纹般的缝隙，无声地张开，露出了其下如同鱼类般精密而又优美的鳃片。冰冷的池水涌入，通过鳃片过滤，为她提供了最纯净的氧气。

那份濒临窒息的巨大恐慌，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回归母体般的宁静与安详所取代。她在水中舒展开身体，混乱的呼吸终于平复。那双惊恐的眼眸，也在水的抚慰下，重新恢复了属于女王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像一条真正的、优雅的人鱼，从水中缓缓坐起，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肌肤滑落。她抬起眼，看向宴会的主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亚历山大族长，”她的声音，通过植入的声带模拟器响起，带着一丝水后的清冷与空灵，“忘了向您介绍。这是我们红伞集团最新的‘海妖’系列。它，可以在水中，永久地生活。”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

在场的所有人，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场狼狈的重生，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惊世骇俗的产品发布会。

亚历山大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由衷的、充满了敬畏的大笑。

“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萝薇小姐！”他抚掌赞叹，“为了庆祝您的‘新生’，和我们即将到来的、伟大的合作，我提议，开启今晚的第二场狂欢！”

然而，零只是抬起手腕，对着通讯器，用她那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冰冷语气，下达了指令：“把‘容器’送进来。”

“非常感谢您的美意，族长阁下。”零代替萝薇，谢绝了邀请，“但‘新产品’在初次激活后，还需要进行数小时的内部数据校准。我们，必须告辞了。”

话音刚落，两位侍者便推着一个由透明水晶打造的、充满了循环液的、如同艺术品般的便携式维生舱，无声地进入了宴会厅。

亚历山大没有再坚持。他知道，今晚他所见证的，已经足够他回味一生。

最终，在所有宾客那充满了敬畏、狂热与无尽遐想的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零从水中将那具如同水中月神般美丽的胴体抱起，直接放入了维生舱中。舱门关闭，气泡升腾，萝薇像一尾被封装在琥珀中的美人鱼，再次闭上了双眼。

黑色的劳斯莱斯，如同幽灵般，滑入了戴维斯山脉那无边的夜色之中。在那静默的、自循环的维生舱内，只剩下“新生”的萝薇，那悠长的、仿佛来自深海的呼吸声。

后日谈：深海的呼唤

黑色的劳斯莱斯，如同幽灵般，滑入了红伞集团总部最底层的、不对外开放的私人船坞。这里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冰冷的、由抛光合金构成的巨大空间，和一个直接与深海相连的、如同无尽深渊般的巨大月池。池水在无菌照明系统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如同液态蓝宝石般的澄澈。

零将那个如同艺术品般的水晶维生舱，平稳地安放在月池旁。舱门无声滑开，她伸手，将那具还处于“新生”的迷茫与惊恐中的、美丽的“海妖”，轻柔地放入了那片更广阔的、属于她的新家。

水的抚慰，让萝薇（海妖）的灵魂迅速安定了下来。她舒展着那条充满了力量感的、覆盖着细密蓝色鳞片的优美鱼尾，像一条真正的、回归了故乡的人鱼，好奇地探索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而在池边，另一个“萝薇”，早已等候在那里。

那是萝薇（本体）。她卸下了所有伪装，躺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悬浮躺椅上，像一个慵懒的女王，静静地注视着水池中那个与自己同源、却又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自己”。

一个象征着纯粹的意志，一个象征着无限的可能。

同根同源的她们，只需要互相倾诉便能想象出发生彼此身上的经历。

最先传来的，是来自海妖的、那份还带着战栗与惊恐的“感受”。

那不是一段记忆，而是一段纯粹的、无法被译码的感官数据流。萝薇（本体）的意识，在一瞬间，被那股来自“虚无”的冰冷洪流所淹没。她“体验”到了那种与大脑剥离后，时间与空间概念彻底消失的终极孤独；她“感受”到了那种失去了所有记忆载体后，连“自我”都开始变得模糊、涣散的极致恐惧。

那是一段充满了存在主义恐怖的、冰冷的数据，却又直指“意识”独立存在的、最核心的奥秘。

萝薇（本体）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恢复了平静。她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将这份独一无二的、无价的实验数据，存入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然后，她向水中那个还有些迷茫的“自己”，传递出了新的、充满了安抚与期许的指令。

“辛苦了，‘我’。”她的意念，温柔而又充满力量，“你带回来的东西，比我们失去的任何东西，都更有价值。”

“现在，你有了新的任务。”

萝薇（本体）将那张在她脑海中早已成型的“三位一体”创世图，共享了过去。

“我们已经初步证实了‘意识’的独立性，也理解了‘大脑’作为‘记忆’的功能。但我们对模型中的第三环——‘血脉’，还一无所知。菲尼克斯的觉醒，只是一个偶然的开始。我需要更多的数据，去解开那沉睡在基因最深处的、真正的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了海妖那条充满了神话美感的、完美的鱼尾之上。

“完美的神话造物很难实现，这具身体，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最接近‘神话’的钥匙。而这片海洋，则是诞生了所有生命的、最古老的藏宝库。”

月池的底部，一扇由超高强度合金打造的巨大水闸，在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中，无声地、缓缓地向两侧滑开。闸门之外，是深不见底的、真正的一片漆黑，和那股带着咸湿气息的、来自深海的冰冷洋流。

“去吧，我的另一半。”萝薇（本体）的意念，如同女王下达的最后敕令，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温柔，“去那片诞生了所有生命的、最深沉的黑暗里，为我们……找回被遗忘的力量。”

水中的海妖，在接收到这份神圣使命的瞬间，眼中所有的迷茫都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开拓者的、充满了决绝与战意的光芒。

她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池边那个无力的、却又无比强大的“自己”。然后，她没有丝毫的留恋，优美地一摆鱼尾，整个身体化为一道蓝色的流光，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扇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

当海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时，萝-薇（本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再次变回了那个孤独的、完整的“我”。实验，结束了。但真正的探索，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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